“我们确实没有听到任何惨叫声,至于马车晃动声,在所难免……”幕僚们依次回答,有习武之人则琢磨着道:“莫非凶手轻功极高,避过我等,到了马车旁,让沈氏保持昏睡,再给许冲服下毒药,让对方无法发出惨叫,直至痛苦而亡,为的就是报孩子被掳的仇?”
吕公孺微微颔首:“依目前的人证物证,存在着这种可能。”
洪迈又忍不住:“倘若当真如此,这等凶手,又去哪里寻?提刑司没有抓住,根本不是本官的责任!”
这话其实并没有错。
由于古代的局限性,即便是狄进、包拯和公孙策,也不是所有案子都能破,有些案子即便破了,凶手也难以抓住。
比如许冲毒杀案,如果真是一位顶尖的武林好手,救了孩子,杀了许冲,然后直接离去,天下之大,又去哪里寻找?
所以洪迈觉得冤枉。
但吕公孺的头脑始终清晰:“不,洪提刑,你的错误不在于没有抓住凶手,而是根本没有去抓,只是草草结案了事!这是你的责任,知法犯法,法无可恕!”
“住口……住口!!”
洪迈近乎是目眦欲裂,几步冲到吕公孺面前,指着他的鼻子:“你小小年纪,可知道上下尊卑?你家大人就是这么教你的……”
“该住口的是你!京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洪迈!”
一个清瘦的身影走出,范仲淹站到吕公孺面前,怒视过去:“吕小郎君推翻了你草率断案的结果,问清了你语焉不详的证言,最终给出了明确的追凶思路,你却不知悔改,恼羞成怒,最终只知以大欺小,何等不堪!圣人有言,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太祖设各路提点刑狱司,为的就是让刑罚严明,百姓方得安心,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又怎能对得起提刑官职,对得起身上的五品官袍!”
有了一人领头,早就看不过去的其他围观者也纷纷仗义执言:“是啊!你是如何好意思的!”“还想打孩子么?”“我们绝对不容许!”
在无数双鄙夷的注视中,洪迈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口气喘不上来,突然晃了晃,往后倒去,提刑司的下属赶忙架住他,将他朝外扶去,待得挤出了县衙,反倒如蒙大赦地舒了一口气。
被一个孩子吊打的气氛,实在太压抑了……
“噢——!!”
县衙内外,则传来轰然的叫好声,吕公孺也兴奋地捏了捏小拳头,然后不忘将手中的书卷展示出来:“多谢诸位义助,此乃先生所著的《洗冤集录》,望大家指点不足,完善这部刑案之作,让天底下的冤假错案越来越少!”
以范仲淹为首,众人真心实意地朝着县衙内拱手一礼:“《洗冤集录》,造福世间,狄三元大义!”
第二百六十一章 那个男人要回来了!
“先生,我表现得怎么样?”
“非常好!”
面对小徒弟的邀功,狄进欣慰一笑,确实对吕公孺的表现颇为满意。
吕公孺得了夸奖,愈发开心,却是能沉得住气:“先生,这案子拖了半年,凶手还能抓到么?”
狄进道:“线索是有的,只是案情的时间拖延越久,破案越需要运气,而这类案件大多数都会成为悬案,案卷存放在刑房中,直至彻底无人问津。”
吕公孺哦了一声,眉宇间倒是没什么遗憾。
狄进看得出来,吕公孺对于抓捕凶手其实并不怎么热衷,显然认为许冲掳掠孩童,结果被杀,属于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每一位断案者都有自己的是非观,由此产生偏向,这是不可能避免的,愣是要为了律法的公正,彻底摒弃人性,就连这个世界的包拯都做不到,何况别人。
狄进心里同样有一杆秤,对于掳掠孩童的贼子,更不会抱无谓的同情心理,只不过相比起吕公孺的推断,他认为这起案子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那孩子是不是出现过?”
吕公孺回忆着道:“我当时远远见到,是有一个孩子从马车中探出头来,与我对视了一眼,就被沈氏抱回去了……”
狄进继续问道:“年龄呢?”
吕公孺想了想:“瞧着和我差不多,但应比我大些,十岁左右……”
寻常人家自然不及宰执家的用度,吕公孺八岁的模样,放到别的民间孩子身上,基本都是十岁出头了,如此判断很是严谨。
狄进道:“这个孩子被沈氏藏于马车暗格的那段时日,你是不是每晚都听到敲击祭器发出的声音,幽幽的像是孩子的哭声?”
“确是每晚!”
吕公孺当时还盼着早日来兖州,有了泰山封禅的天神庇佑,驱除这吓人的动静呢,如今则不信那些,而是根据证据说话:“先生,这孩子是不是故意求救啊?”
狄进道:“他发出的声音颇为特殊,成年人是听不见的,也正是如此,许冲和沈氏才没有察觉,不然用声音求救,第一個察觉的,肯定是同在马车里的夫妇俩。”
吕公孺挠了挠小脑袋:“也对……”
狄进道:“这孩子确实有几分古怪,按照沈氏之言,他一路上镇定自若,不哭不闹,又在暗格里把玩祭器,夜夜如此,别说寻常人家的孩童干不出这等事,即便是仕宦之家,习武之后,也很难做到这点,倒是真的像‘灵童’了!”
吕公孺不禁一个激灵,他从小耳濡目染,皆是父兄的教导,又见过世面,但如果被陌生人掳走,远离家乡,每日又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格子,也得恐惧慌乱,不知哭成什么样了,那孩子又是怎样的教育,能培养出这等心性?
狄进接着道:“关键在于,如果这孩子真的是异于常人的‘灵童’,又是怎么被许冲轻易掳走的呢?要知许冲可不是乞儿帮,专门掳掠孩童,早有经验,他只是一个爱妻如狂,不辨是非的普通人!”
吕公孺正色道:“先生之意,此案的关键是‘灵童’之谜?我们该怎么追查呢?”
狄进道:“记在心里便是,日后若有缘,自然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
吕公孺呆了呆,哦了一声。
狄进笑着揉了揉他苦着的小脸:“我之前与你说过,生活不是话本,案件不会按部就班,世上总有许多未解的谜题,我至今所查的案子里,也有不少留有尾巴,若是整日烦心这些,那眼前的正事就不用做了?”
换成包拯,估计要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了,狄进却不会过于执着,但他也会将这些案件的疑点记在心中,留待以后有机会查证。
若是实在查不完,汇总成一部奇案集录,传于日后的侦探便是。
吕公孺没想到心中无所不能的先生,都考虑着为下一代加加担子了,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对于许冲遇害案的讨论告一段落,吕公孺又想起一位方才护着他身前的文士来,提及了他在外等待,希望见先生一面。
狄进并不知还有大佬强势围观,心态平和:“请他进来。”
很快一道清瘦的身影走入,拱手行礼:“狄同判!”
狄进还礼:“多谢阁下仗义执言,敢问尊姓台甫?”
来者微笑:“在下范仲淹,表字希文,苏州吴县人。”
狄进心头一震,这位当真是这个年代最值得尊敬的人了:“原来是希文兄,失敬!”
范仲淹奇道:“狄同判知道我?”
狄进道:“泗水开渠之前,我也曾打听过各地水利修筑的情况,泰州捍海堰是希文兄和张公纶合力为之,予我启发甚大,想必最迟到明年,捍海堰亦能修成,造福泰州百姓了!”
捍海堰确实是在北宋天圣六年修筑完毕的,历朝历代在其基础上修修补补,一直持续到新中国都在用,当然大家对它更熟悉的名称是范公堤,可谓功在当代,造福千秋。
范仲淹颇为欣然,甚至有种相见恨晚之感:“不瞒狄同判,范某此来,也是为了与你探讨如何治理地方水患!”
“希文兄唤我仕林便是!请!”
“请!”
文人有一个好处,士林的名望能消除身份上的隔阂,两人坐下,很快相谈甚欢。
狄进对于地方水利如何说服地主豪强,确实有些独到的经验,也了解到范仲淹将任教应天府学,应天书院也将因这位而名传千古。
说来有趣,如果按照历史进程,晏殊在天圣五年年初,就该被贬出京,但那时的朝堂上,正忙着官家生母案和八大王通辽案,晏殊依旧位列宰执。
结果转了一圈,在太后还政的第一波较量中,这位官家的老师还是被贬了出去,知应天府,如今又准备请范仲淹整顿学风。
这同样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为后来范仲淹大兴文教,纠正士风,作出铺垫。
聊着聊着,狄进提到了吕公孺,听出范仲淹的喜爱:“这孩子若能得希文兄在文教上的指导,想必日后更加不可限量!”
范仲淹抚须笑道:“我也很喜欢吕小郎君,若是他没拜仕林为师,还真想将他收入应天书院门墙,现在嘛,就不夺人所爱了,想来吕相公亦是不愿的!”
狄进听出了言外之意,微微一笑:“希文兄慧眼!”
不愧是未来的朝堂领袖,这种对于政局敏锐的洞察力,是洪迈之流万万也比不上的,而范仲淹对于现在的吕夷简,还评价颇高:“吕相公才识卓优,清慎勤政,有廉能之誉,绝人之才,仕林与他摒弃前嫌,亦是一段佳话啊!”
这不奇怪,吕夷简在真宗朝同样是道德君子,敢于和不平之事做抗争,还进言劝阻真宗封禅,为士人敬重,后来不知是年纪大了,心态变了,还是逐渐露出本性,变得一心揽权,任人唯亲,打压异己,独断朝纲,对于范仲淹也从最初的举荐提拔,转为一力打压,最终形成了两大士大夫群体的对决。
反观范仲淹,则始终如一。
狄进最佩服他一点的是,同样是私德无可挑剔的君子,范仲淹是严于律己,宽于律人,对于别人的非原则性错误是能够容忍并加以纠正的,在他的带领下,士风为之一正;另一位司马光,则严于律己,严于律人,恨不得天底下人人都如他一般模样,最终自然而然的,钻了牛角尖,朝堂政事也彻底走向极端化。
范仲淹并不知这位对自己的评价如此之高,他也是同样着眼于现在的人:“仕林若要回京,可别忘了泗水县,治理水患,万万不可半途而废,失了百姓之心,下次再治理,便是事倍功半了!”
狄进颔首道:“泗水县令张廷赞,是一位为民请命的父母官,有他在安抚地方豪强,我是放心的。”
“那就好!”
范仲淹由衷地道:“以仕林之才,回归京师,更能一展所长,还望《洗冤集录》能尽早推广天下,造福万民!”
狄进笑道:“承希文兄吉言!”
按照他自己的打算,在兖州同判的位置待上两年,把泗水县的水利工程完全修好,境内的弥勒教势力彻底消弭,第一任同判的资历,才最是完美。
当然,他真要在兖州把吕夷简拖上两年,拖过了拜相的时机,那吕家是绝对要跟他拼命的,到时候会闹得两败俱伤。
如今的情况,是大家各退一步,又各进一步,待得狄进来到窗边,望向远处秋高气爽的湛蓝天空,亦是不禁感叹:“没想到这么快,我就要回去了!如今的京城,又是怎样的局面呢?”
……
京师皇城。
崇政殿中。
赵祯将手中的奏劄,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连连点头:“好!好啊!吕相公是有心胸气度的,举荐《洗冤集录》更是慧眼识珠,得让中书好好议一议,如何将此书推行天下!”
张茂则侍立一旁,都不禁感到开心,因为自从晏学士被贬后,还是首次看到官家露出这般轻松的笑容:“如此一来,朕将仕林召回,大娘娘和群臣也不会反对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洗冤集录》里的学术之理
“恭喜同判召试馆职,回京录用!”
当京师的消息传来,泗水县令张廷赞前来恭贺,神情里既有些不舍,又为这位鹏程万里感到高兴。
国朝兴文教,认为书籍是教化之本,治乱之源,馆阁起初的作用是图书馆,渐渐的变为储备人才的地方,入任馆职成了升迁中央要职的捷径,官员皆以带职为荣,三馆学士更成为重臣的标配。
三馆具体是昭文馆、史馆和集贤院,宰相就分别兼着三馆大学士的馆职,首相为昭文馆大学士,次相为监修国史,末相为集贤院大学士,于是三位相公就被称为昭文相、史馆相和集贤相。
自然而然的,馆阁很不好入,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等着,进士及第是基础,还得经过考试,具体难度不低,真有官员考不过的。
狄进如今归京的理由,是地方治理有功,又著《洗冤集录》,朝廷考虑加以推广,召试回京,则显得更加重视,张廷赞自然为这位上官感到高兴。
最让他佩服的是,狄进在即将回京之前,还特意将泗水中参与水利的豪绅召集起来,耳提面命,做出安排,避免人走政息,让水患的治理半途而废。
有了这份态度,除非这群人胆敢触怒这位前途无量的三元魁首,接下来都是要乖乖配合的。
狄进对于这位泗水县令也很欣赏,这是一位拥有丰富基层经验,且脚踏实地,不好高骛远的官员,这样的人担任小小的县令实在屈才,若有机会,他自然会举荐张廷赞,到更能发挥其才干的位置上。
这就是门生故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