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两人各执一词,都没有证据,证明这吊钱,是自己所有!”
围观群众终于听明白了,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哪有客人赏这么多?”“定是個小贼!”“那郑屠户也非善人,凶恶得很,难说哩!”
“到底是谁的钱,本官自有法子辨明!”等到周遭百姓了解了情况,潘县尉轻抚胡须,自信满满地下令:“去,寻一盆水来!”
很快亲随挤开围观人群,端来了一盆水,潘县尉当着众人的面,指了指清澈的水面:“将你们争执的铜钱各丢三十枚进去,谁撒了谎,立见分晓!”
屠户和索唤手中都捏着半吊铜钱,不敢违抗,各自照办。
“噗通!”“噗通!”
一枚枚铜钱入水。
围观者个个将脖子伸长,场面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相比起他们的好奇,狄进瞅了几眼,就没了兴趣,准备直接绕开。
但这条街道并不宽敞,前面又堵了太多人,他想了想,干脆走入街边熟悉的书铺中,询问道:“新版的《西昆酬唱集》有售了吗?”
书铺看店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童子,此时也在门前看热闹,听了声才转回铺子:“原来是狄郎君,实在见谅,小铺内还是老版。”
狄进有些无奈。
西昆体是这个年代的一种诗歌流派,最初得名就是因为《西昆酬唱集》,由十七位宋初馆阁文臣互相唱和,点缀升平的诗歌总集。
这部唱集一出,在文坛越来越追捧,学子们纷纷效法,自然而然的,对科举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所以甭管后人是否抨击西昆体一味追求华丽,失之空洞,这都是现阶段最佳的应试选择。
偏偏有了先知先觉,也不好办,连弄一份最新的“教材”,都十分困难。
“真的怀念网上一搜,什么资料都能查阅的便捷啊……”
狄进想着自己的仕林前程,在铺内闲逛起来,冷不防那小童凑近问道:“狄郎君,你的《苏无名传》有新篇章了么?”
狄进怔了怔,摇头道:“闲来练手之作,早就不写了。”
童子大为失望:“为何不写啊,苏无名是真神探,外面那位官人,不正用铜钱油花的法子么?若是铜钱上沾满油渍,定是屠户的钱了!”
狄进微窘。
能不能别提黑历史?
他穿越之初,想当文抄公来着。
最能声名鹊起的,自然是诗词,但随着科举制度的不断完善,唐朝的通榜、行卷、请托等弊端已经被革除,就算借助诗词扬名,于科举也并无益处,否则柳永不会考了三十年,暮年及第,还是靠恩科中举……
不抄诗词,他便瞄准了小说,比如四大名著,可包括《西游记》在内,这些著作都有着一定的政治风险,最后联想到这一世的先祖狄仁杰,何不写写《狄公案》之类的探案剧作,应该也有市场。
出于尊重,哪怕小说里面是正面形象,也不能用狄仁杰作为主角,便有了苏无名。
苏无名是唐朝小说集《纪闻》里的人物,有可能是真实的湖州别驾,也可能是古代第一位杜撰出来的神探,与狄仁杰其实并无交集,但后世一部电视剧将之设定为狄仁杰的徒弟,狄进也做出了相似的设定。
写作过程很顺利,狄进除了对历史感兴趣外,也很喜欢探案类小说,有着一定的功底,以唐传奇、宋话本结合的形式,写了两卷《苏无名传》,每卷两到三个案子,环环相扣。
野心不大,与城内书商合作,赚一笔钱财,以供科举之路,就心满意足了。
结果却让狄进明白,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
城内各大书肆对于《苏无名传》这种新奇的话本,很是喜爱,但让他们刊印出售,却都没了兴趣。
没办法,受限于当地的印刷成本和生产效率,民间刊印的书籍中,与科举相关的类型,是唯一能够盈利的,传奇话本写得再好,也只能在极小范围内传播,想要牟利太难了。
所以文抄之路被狄进果断放弃,最后倒是这书铺小童看得津津有味,不断催更,现在还学以致用:“郎君快看,果真和苏无名的手法一模一样呢!”
“有油!有油!”
此时围观者们已经发现,随着铜钱入水,一缕细细的油花,慢腾腾地浮出了水面。
潘县尉抚须微笑,胸有成竹:“现在你们还有何争执?”
屠夫大喜:“俺明白了,俺手上有油,钱上才会有油!这是俺的钱!”
少年索唤同样大喜:“那豪客吃得满手都是油,随意丢过来的赏钱,自然沾着油,这是俺的钱!”
话音落下,两人又瞪向对方。
屠夫吼道:“俺整日卖肉,手中才有了这么多油!”
少年索唤急中生智,指着围观者:“有这点油花很稀奇么?你让他们也丢些铜钱下去,看看有没有油花!”
“官人!官人为小民作主啊!”
眼见两人再度争吵起来,最终齐齐向自己求助,潘县尉的表情僵住了,喃喃低语:“这法子不好使么?那黑炭在书院时,怎能一眼就断定谁是贼人呢?”
第三章 狄氏家传武器,锏!
“现实探案,和话本桥段,从来就不是一回事的。”
不远处的争吵继续,狄进被小童拉到书铺门前,观看着这尴尬的一幕,暗暗摇头。
古代民间故事里,狄仁杰、寇准、包拯、刘伯温、海瑞……这些历朝历代的能臣,都断过类似的案子。
后世影视剧里,少年包青天、大宋提刑官和神断狄仁杰,也都通过类似的桥段,来展现主角的机智。
但这个铜钱油花的法子,其实并不严谨,更注重细节。
他写的《苏无名传》里的剧情,是这么设计的。
樵夫和专卖羊肉的屠夫,因为一千钱起了争执,双方都说这钱是自己的,恰逢苏无名路过,想出一个法子,让人拿来柴火,烧了一盆水,再将铜钱倒入水中。
铜钱入水后因为受热,很快有一层油花飘了上来,苏无名再凑过去细细一闻,闻到了一股羊膻味,由此判断,钱是屠夫的。
这中间有两个关键点。
其一,水要受热,才能在短时间内煮出明显的油花,这点和热水洗油是一個道理,如果简单地拿一盆清水,把铜钱往里面一丢,并不会有显著效果。
其二,孤证不立,单个油花并不能说明问题,手中的铜钱也可能由于某种原因沾了油,唯有加上羊膻味,铜钱属于卖羊屠夫的论证,才算基本成立。
断案不能仅靠一个细节,就草率地给出结论,如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演绎法,都是一种溯因推理,不确定性非常多,而现实中的断案,更需要多重证据,才能得出一个结论。
现在这位潘县尉显然就坐了蜡,随着屠户和索唤的争吵声越来越激烈,旁边的百姓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大了起来,颇有些嘲笑之意。
“这是一位好官啊,别的官人,哪会理我等小民的死活?”书铺小童见了有些不忍,看向狄进:“郎君,你是神探,帮帮这位官人吧!”
狄进摇头:“我不是神探,你也不必着急,县尉有缉捕查案之责,真正的贼人是逃不过审问的。”
这边话音刚落,那头潘县尉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手掌挥了挥:“将他们俩人带回衙门,本官亲自审,看看到底是谁偷了谁的钱!”
此言一出,别说屠户和索唤脸色变了,围观的百姓都倒退几步,刚刚还密集的人群,很快就散开了。
少年索唤身体哆嗦着,但手中依旧紧紧捏着那份铜钱,不愿松开,而屠户身躯一晃,直接朝后退去,囔囔道:“这钱俺不要了……不要了!”
潘县尉眼睛一眯:“由得你么?带回去!”
眼见衙役左右逼了过来,屠户双腿一软,吓得跪倒在地:“这不是俺的钱,俺见这小子得了赏钱,想要贪下……求官人饶了俺吧!”
围观者一片哗然,少年索唤如释重负,跪下高呼:“官人明断!官人明断!”
潘县尉呆了呆,但很快露出笑容,抚须赞叹:“不愧是我!”
唯独书铺小童最是愕然:“这就破了?”
狄进毫不奇怪。
屠户这一跪,就体现出封建百姓对衙门深入骨髓的恐惧,一旦进去,吏胥盘剥,就远远不是几百文能够脱身的了,别说县尊县尉,即便是衙门的一个小吏,往往都有让小民破家的手段。
所以他现阶段的努力,就是摆脱小民的身份!
“告辞。”
趁着人群散开,狄进招呼了一声,走了出去。
相比起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书铺小童意犹未尽地看着县尉教训了屠户,又对着千恩万谢的少年勉励了几句,脑海中生出一个念头:“这官人终究是愿意为我等作主的,可惜笨了些,若能学得苏无名的本事,该有多好啊!”
……
“六郎!”
“六郎回来啦!”
大半个时辰后,狄进拐进了城西的小连子巷,他家就在巷子尽头。
而一进巷子,两边的招呼声就不断,一张张或热情,或讨好的笑脸迎了过来。
狄进一路招呼着,神情平静。
因为这不是人缘好的体现,恰恰相反,自己一贯深居简出,与街坊邻居并没有多么熟悉。
邻居们的热情,完全是冲着他家中另一个人去的。
家门遥遥在望,狄进的视线又转向一边,与一位马车前的汉子对了个正着。
汉子一身黑衣,腰间系着一根大带,背脊挺直,眼神剽悍,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此时见到,汉子似乎还想走过来打招呼,马车里面却传出声音,他侧耳聆听后,远远抱了抱拳,翻身上了车架,扬起鞭子:“驾!”
狄进停下脚步,目送马车远去,微微凝眉,走进家门。
他的家其实还蛮大的,但由于人丁稀少,许多地方都没有打理,连正堂处都有些简陋,一副懒得收拾的样子。
最为干净整洁的地方有两处,一是狄进的书房,另一处就是后院的练武场。
此时狄进刚刚来到后院,迎面一道黑影就呼啸着飞了过来,他提气运劲,探出手掌,准确地将其握住。
即便有所准备,接住的时候,狄进的手腕也猛地一沉,不得不身躯一旋,卸下力道。
等到手腕一转,飞过来的黑影才露出了真面目,却是一条长鞭型的武器。
四尺,四棱,无刃,上端略尖,下端有柄。
这是锏。
十八般兵器的一种,刚猛强横,非力大之人不能运用自如,一锏落下,隔着甲胄都能将敌人砸成重伤,乃至直接砸死。
而伴随着独特的欢迎仪式,清脆爽朗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六哥儿接得不错!”
狄进走了过去,拱手道:“十一娘子掷得更妙!”
姐弟俩相视而笑。
大族里面的排序,一般是以族、房为单位来计算,要算上同辈的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