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宅老从随身带着的包裹里,郑而重之地取出一本书来:「这是狄三元亲自登门拜访,托阿郎转赠公子的!」
刘知谦怔然地看着《洗冤集录》,他自己要寻这本书,和李府宅老专门来送书,背后的意义可大不一样。
沉默少许,刘知谦接过书,他已经明白,自己的老师李允则竟然舍了权势赫赫的曹利用,准备与年轻的狄进合作,不由地眼神一黯:「学生何时离开机宜司?」
「你不需要离开机宜司!」
宅老直言道
:「狄郎君三元及第,又直集贤院,是不会来争机宜司之位的,他所求的是你与那位提点大荣复摒弃前嫌,好好将机宜司稳定下来,尽一切所能,调查出这个契丹贼人的死因!」
哪怕机宜司已经是一个泥沼,刘知谦也不想灰溜溜的走人,此时听了不禁涌出惊喜之情,却又生出惭愧,原来那个人始终没有想过与自己争,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学生明白!」
……
垂拱殿中。
太后刘娥端坐于帘后,官家赵祯坐于御座,一众两府重臣,紫袍大员,原本也能各自赐座,坐在自己的圆凳上,但此时全部站着,个个神情郑重。
三天之后,辽国使节团就要正式入京了。
而机宜司那边,还没有一个好消息传出来。
曹利用面沉似水。
他万万没想到,李允则调教出来的徒弟竟如此废物,辜负了自己一番信任不说,还把自己逼到如此不利的境地!
当然,责任不止刘知谦一人,还有这群背后使绊子的!
「机宜司失利,让辽人看了笑话,便是尔等愿意看到的?争权夺利,诸多掣肘,与你们这等人一起,如何能治理好国朝!」
曹利用心中大骂,表面则一声不吭,就等着太后发一通火。
然而预料之中的怒火并没有降临,刘娥沉冷的声音从帘幕后传出:「辽使将至,馆伴使至今未定,诸位卿家,可有建言?」
曹利用装死,心想这事反正有首相王曾头疼去,不料旁边的张耆突然上前一步:「臣有李公允则奏劄一封,望太后御览。」
刘娥道:「呈上来。」
曹利用皱起眉头,在他看来,李允则身为致仕老臣,这个时候上书,定然是为弟子刘知谦求情的,只是不明白为何要让张耆递上,难不成以自己的心胸,还要迁怒那区区小辈不成?
内侍将书信呈上,刘娥阅览后,语气微微上扬,似乎颇为诧异:「李公竟也读《洗冤集录》,更赞狄仕林年少英杰,才情卓异,有悲天悯人之情,大贤济世之心,故而举荐狄进担任馆伴使,诸位卿家,以为如何啊?」
曹利用愣住,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李允则怎么会举荐狄进?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岂能让李允则举荐狄进成功?那样他的机宜司岂不是拱手让人了?
怒火高燃之下,曹利用断然开口:「荒唐!这等小辈,有何资格任馆伴使?」
熟悉的大嗓门又来了,但这回别人并没有被喝退,张耆寸步不让,马上反驳:「曹侍中是以为,李公在胡乱举荐么?」
曹利用滞了滞,一时间竟被噎住了。
若论军政资历,张耆完全无法与他相提并论,所以在自己面前腰杆子始终直不起来,可李允则不一样。
同样是对辽国的功劳,这位镇守河北二十多年的老将军,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朝堂里的政治威望,都不逊于自己多少,这点曹利用都是不得不承认的,至于官位的差距,当然是因为他更得真宗喜爱,可政治威望还真就不看皇帝的宠爱,尤其是先帝的……
张耆抬出李允则,曹利用还真的不能直接斥责,而他的语气刚刚一顿,陈尧咨立刻开口附和:「狄仕林虽年少,然行事早有大臣气度,不可轻之,老臣附和李公所荐!」
这一听就是指桑骂槐,暗指他这堂堂枢密使没有气度,曹利用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纠葛于狄进的才能品性如何,不然的话,反倒是为《洗冤集录》扬名,赶忙话锋一转:「臣举荐龙图阁直学士薛奎,曾为生辰使,出使契丹,可为馆伴使!」
张耆接口:「薛直阁因得喘疾,告病在家,曹侍中难道不知么?」
「已有御医上门,
薛直阁的病情或许已经缓和……」
曹利用接着道:「右谏议大夫姜遵,知永兴军任归,也可为馆伴使!」
张耆直接针锋相对:「姜遵是曹侍中一手提拔,倒是举贤不避亲,然此人初归京师,尚在驿馆,对于此前局势尚不明了,就急匆匆地让他去接待辽使,若是再出了事,可不是曹侍中几句担保能承受起的!」
曹利用冷冷瞪着他:「龙图阁直学士范雍,为馆伴使,又当如何?」
这下王曾不乐意了,范雍可是他看好的人,准备为入两府作准备的,出言道:「不可!范直阁近来为滑州水患奔波,为生民计,岂可为此耽搁?」
曹利用又举荐了数人,最终实在急了:「翰林学士钟离瑾,可为馆伴使!难道我堂堂国朝,就无才干之辈,担馆伴使么?」
听到这里,赵祯皱了皱眉,直接开口:「钟离卿权知开封府,本就身负要责,恐无暇陪同辽使游宴!曹侍中既然这般质问,难道狄仕林三元及第,著书立作,在你眼中,就只因年轻便毫无才干?侍中莫不要忘了,当年你亦是破格提拔,为阁门祇使、崇仪副使,才能出入辽营,约定合议!」
以前太后在场,官家基本都是聆听,即便发言也是附和,此番还是首次这般严词训斥一位宰执重臣。
这般言语其实有失考量,还显得不太成熟,但曹利用悚然一惊,顿时闭上了嘴,其他臣子也神色微懔,就连刘娥都不禁侧目看了眼这位心中的小皇帝。
言语确实有不妥之处,可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一语将曹利用顶得哑口无言,树立自身威望,官家年龄渐长,确实越来越不同了!
曹利用是霸道惯了,此番认为被李允则背叛,怒火冲昏了头脑,此时一闭嘴,理智回归,马上意识到自己方才有多么失态。
正常担任馆伴使的,都是距离两府很近的要职官员,这样的人物绝不是随意拿捏的,真要御前奏对,连宰相都要顾忌几分。
而事实证明,他刚刚已经得罪了原本可以争取的其他宰执,原本两府中偏向于自己的夏竦,也全程默不作声,就跟死了一样。
此时此刻,曹利用似乎又回到了张耆初任枢密使时,担心被取代的恐慌,气焰全消,连头都微微垂了下去。
在这样的气氛中,刘娥一锤定音,却说出了令赵祯都愣了愣的恩赏:「既如此,就命狄仕林为馆伴使,特赐五品服,也让辽国看一看我国朝才子的风采!」
第二百七十三章 高端的外交,往往采用最朴素的方式
四方馆。
这里是接待外宾的地方,名称不是宋朝特有,早在隋炀帝时,就在洛阳建国门外设立了这么个地方,对东西南北四方外族各设使者,掌管往来互贸,杨广好大喜功,一向喜欢向四夷展现国家的富足,花老子杨坚积攒下来的财富完全不心疼。
到了唐朝,真正的四夷来朝了,四方馆反倒不再直接接待外宾,移到洛阳皇城,隶属中书省,但应该也是处理外交的相关事宜。
再到了宋朝,四方馆自然就到了汴梁,只不过这地方的作用再度延伸,不仅接待外宾,平日里还为京官、致仕官、道释、贡举人、进奉使等提供接待之所。
也就是说,狄进之前回京,如果实在囊中羞涩,连租房的钱都拿不出,就可以申请住到四方馆里面,暂且过度。
他自然没到那个地步,其他京官除非逼不得已,也不会连这点体面都不要,毕竟买不起房子,租房的钱终究还是能出的,倒是有许多回京述职的地方官员,由于没了俸禄,抱着能省一点是一点的态度,住了进来。
如今辽国使节团要入京,尤其是这回还来者不善,这部分官员当然被请了出去,里里外外再打扫干净,布置一番,严阵以待。
负责这一切的,是四方馆的主官,四方馆使。
别小瞧这个位置,论品级还是正六品,是武官清要之选,多以外戚勋贵充任,而如今担任此职的名叫曹牷,字信义,济阳郡王曹彬的嫡孙。
这个人狄进还见过,《苏无名传》最初发布时,在郭府的书友见面会上,曹牷也在此列,当时还有太后的侄子刘从广闯进来,由此掀开了外戚之死的案件。
曹牷同样也印象深刻,只是没想到对方进步的速度如此快,当时甚至还不是解元,只是一介赶考士子,有些才华罢了,而如今再见,竟然被朝廷任命为了馆伴使!
哪怕本官的品级还不如自己,但谁不知道,武将勋贵的品级都是虚的,文官的品级虽低,但七品的朝官就足以外放出去为一地知州,一方父母官……
「读书人就是厉害啊!比不了!比不了!」
心里感慨着,曹牷踱着步子,督促手下干活,然后就见一道英挺的身影走了进来,关键是穿着朱红色的官袍。
「哪家的后人,这般牛气,如此年轻就服绯了……嘶!」
认清楚来者,曹牷赶忙快走几步,迎了上去:「狄……狄直院!」
狄进微笑一礼:「信义兄,别来无恙否?又不在朝堂之上,这般生分作甚?」
曹牷也是个爽快人,闻言立刻改了称呼:「仕林莫怪,我听延休说过,仕林回京后还未去过郭府,还以为你太过匆忙,忘了我们这些好友了呢!」
郭延休正是郭承庆,狄进特意解释了一下:「我已给延休兄去信,过年时就去拜访,曹府若是欢迎,也当多多走动!」
他未入仕时,能跟武人随意往来,入仕为官后,就要考虑这方面的影响了,再加上离过年也不远,所以约定年间走动,去郭府拜访,郭承庆当然表示理解。
「哈哈!自是欢迎!自是欢迎!」
曹牷也只是铺垫一下,拉一拉关系,但下一句倒是真心实意:「仕林的《苏无名传》还写么?不瞒你说,前六卷我已经看三遍了,就等后续!」
狄进不免失笑。
如今都在探讨《洗冤集录》,只有这群忠实的勋贵书友,还念叨着《苏无名传》有没有更新……
做出以后一定的保证后,狄进开始转向正题:「此番我忝为馆伴使,迎接辽国使臣,四方馆内外事务,还要多多仰仗信义兄了!」
「你刚刚让我别见外,怎的反跟我客气起来了?放心交给我便是!」
曹牷摆了摆手,正色道:「只不过我这四方馆使无所谓的,混日子的人,担不了什么重担,你这一关不好过啊,那辽人必定是要发难的,得千万小心些!」
狄进点点头,询问道:「辽国正使萧远博的来历,信义兄可有了解?」
曹牷面色沉下:「只知这萧远博是萧太后的族亲,似是亲侄,在辽国地位颇高!」
辽国由于上层贵族姓氏稀少,有好多位萧太后,但能被曹牷用这么郑重的语气称呼,唯有那曾经亲自领军南下入侵,并且擂鼓为军队助威的当今辽帝之母,萧太后萧绰了!
这位后世也大名鼎鼎的执政太后,与前唐武则天,都有许多相似之处。
比如萧太后的丈夫是辽景宗耶律贤,这个人也是身体不好,又不愿让臣子分权,就调教妻子的执政能力,让妻子帮助辅政,而武则天与李治二圣临朝,被称为天后,耶律贤也让萧太后以朕作为称呼,李治的遗诏是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取天后处分,耶律贤临死时也是军国大事悉听太后之命。
其实刘娥也是如此,真宗身体不好,让她协助处理政务,死后让刘娥执政,而如今的年号又叫「天圣」,难免不让人浮想联翩。
当然,有了武则天称帝在前,后人可以像她,拥有无限接近于皇帝的权力,却永远成不了她,萧绰如此,刘娥也如此。
这两位还不完全是同一个时期的,萧绰威风八面的时候,刘娥是地位低微的外室,被皇子赵恒养在张耆府上,如今刘娥执政国朝,萧绰已经死了不少年了,但她的影响力并未彻底消除,至少亲族还在辽国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既然萧远博有这样的家族背景,狄进目光一扫,看向馆中后院:「这里有练武场吧?」
曹牷点头:「那些辽人一身蛮劲,自是要发泄的,后面有练武场,还有骑射之处。」
狄进扫了一眼四方馆的布局,指了指两处地方:「安排一下,在那里和那里也添加些武器架,帮我准备几根铜锏,要重一些的!」
曹牷目光微动:「仕林是准备……」
狄进平和地道:「来者不善,有备无患吧!」
……
辽国使节团入京了。
汴京的百姓见怪不怪,一年要来三次,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少走街串巷的小贩,还熟练地朝着四方馆周围聚过来,显然想要趁着辽人来,多卖些吃食杂货,狠狠赚上一笔。
无论朝堂上怎么斗争,平民百姓都是这般实际的。
而使节团上下的神色也很正常,前方是开道的禁军,其后是使节团官员,最后是上百辽人护卫,押送着长长的礼车,带着的都是给太后祝贺的礼物。
每年使节来往,也是互赠礼物的过程,宋这边送的自不必说,都是好物件,辽国也是自称中国的国家,又有燕云之地,汉民工匠,在贺礼方面还真的不含糊,哪怕做不到价值完全对等,也不像某些边陲小国,入京朝贡就是用不值钱的便宜货换取中原王朝的珍贵回礼,狠狠赚一笔差价回去。
既然贺礼匹配大国的身份,辽国的姿态当然也是高高在上,所谓兄弟之国,那是辽帝和真宗,如今是真宗之子,还未成年及冠的小皇帝,俨然是叔叔看侄子的态度,尤其是这侄子还很富裕,叔叔我啊,可有些蠢蠢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