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微微凝眉,最后看向指腹仆妇:“你呢?”
仆妇眼眶都红了,双手连拍大腿:“这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啊?我家娘子都有喜了啊!”
“有喜?”
狄进直指疑点:“你家娘子与那位萧氏郎君相处多久了?”
仆妇道:“两月有余了!”
萧远博哼了一声,马上揭穿:“老夫之子,入京师不过月余,如何能跟你家娘子相处两个多月?”
仆妇泪水滚落,凄声道:“可他自认是大辽使节之子,且拿出了证物,言明要三聘九礼,八抬轿子,把我家娘子迎娶过去!我家娘子自幼失了双亲,被这浪荡子勾搭,一时糊涂,铸成大错,遭了这等事,以后还如何见得了人啊,她不会要自寻短见吧……”
萧远博听她越说越离谱,赶忙喝止:“不要胡扯了,是何证物?拿出来便是!”
仆妇抽泣着,从腰间的兜里取出一物,用手绢层层包裹着,待得展开后,却是一块玉佩,呈现在众人面前。
辽人护卫下意识看了过来,然后脸色就变了,因为根据他们的回忆,那位公子腰间,似乎还真悬着这样一块玉佩。
萧远博一把夺过,拿到手中稍稍打量了一下,心头一松,笃定道:“这根本不是我儿的随身玉佩,只是有几分相似罢了!”
“嗷!娘子你的命好苦啊——!要一尸两命了啊——!”
这一句话似乎彻底刺激到了仆妇,她一下子瘫倒在地,放声哭号起来,当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动静之大,让外面行走的四方馆侍从,纷纷往里面张望,辽人护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颇有些手足无措。
“萧正使!萧正使!请来这里来!”
狄进见了赶忙将萧远博带到一旁,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贤侄自然不会一分为三,这三人必有人说谎,但为今之计,还是不能闹起来,不然传出去,终究失了贵国体面啊!”
萧远博断然道:“依老夫看,三个都是假的,也不必跟她们在这里多言,直接去见了人便是,老夫自己的儿子,难道还认不出来么?”
狄进稍稍沉吟:“最好先行甄别一番!”
萧远博道:“如何甄别?”
狄进道:“这些女子既然都有言,她们与贤侄有亲密关系,贤侄的身上,难道就没有什么具体的特征?”
萧远博瞳孔一缩,立刻道:“犬子的相貌与随身之物,在于贵国鸿胪寺的信件中,老夫皆已详述,为了寻子,当然不会隐瞒!”
“萧正使误会了!”
狄进道:“我当然不会认为你会特意隐瞒,但除了极为明显的胎记,让父亲将儿子身上的特征描述得详详细细,倒也难以办到,这方面还是身边人更熟悉,贤侄随使节团南下,难道就没有侍从婢女?不妨带上侍婢辨别,如此也能堵住这些人的嘴,不让胡搅蛮缠之辈,污了贤侄的声名!”
萧远博目光闪烁,沉默下去。
仆人当然是有的。
辽贵族的享受,可比宋士大夫奢靡多了,或许在文化底蕴上不足,但仆从人数上面绝对管够,比如萧远博此番南下,身边的侍从缩减缩减再缩减,才缩到区区八人,即便他儿子的地位不如他,平日里四个侍婢也是要带的,这点很难否认。
所幸相关之人早就处理,萧远博淡淡地道:“不瞒狄伴使,我大辽对下奴犯错,从不姑息,侍婢未能看住公子,任其私离,已经依族规处置,倒是没法带她们一起去了!”
狄进闻言沉默了下,叹了一口气:“看来两国确有不同之处,若换成我们,确实会训斥责罚,但如何也不会将她们处置,毕竟使节团回返时,令郎还要人服侍的啊!”
萧远博面色微不可查的变了变,倒也圆了回来:“这倒不必担心,老夫身边还是有些服侍之人的,回程时分出几人,让他们服侍我儿便可!”
“原来如此!”
狄进点点头:“现在没了可以作证的下人,未免仆妇继续耍泼,接下来还是由我多多出面!”
“倒也不必……”
萧远博正要制止,就见这位馆伴使面容一正:“请萧正使安心,只要有我在,一定陪你将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还令郎一个清白!”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不利于两国太平的话,千万不要说!
“贵国京师确是繁华!”
马车上,萧远博透过窗户,看着街边的人流和店铺,发出感叹:“老夫曾经也来过汴梁城,那时远远不及今日之景,自从我大辽停兵,两国罢战之后,南朝越来越富庶了啊!”
狄进坐在对面,听到这别有所图的称赞,微笑着回了一句:“贵国的年号,如今是‘太平’?”
萧远博淡淡一笑:“陛下圣明,愿享太平盛世,然境内还是有些不顺之人,那屡屡反叛的渤海遗民不提,女真蛮也有些心思,还有乌古、敌烈、阻卜……呵!但那又如何?都在我大辽勇士的铁骑下迅速平定,太平之治,还是要有百万铁骑啊!”
这番话语中,透出一股浓浓的军事自信,辽人一旦在别处落入下风,就会马上把武力搬出来,但也不得不承认,契丹铁骑如今固然没有百万之众那么夸张,武备也较当年宋辽大战时滑落很快,确实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狄进并未再度强调,铁骑不擅于攻城的客观事实,反倒认可了对方:“贵国于军事上征服诸部的胜利,确实能让周边畏服的小族越来越多,不过依我浅见,贵国主推行汉化,免除奴隶制度,调整各阶层的改革,才更是为国家长远计的体现!”
萧远博微微一怔:“哦?狄伴使是三元及第,定有高见,在下愿闻其详!”
狄进道:“高见谈不上,我也是听去过贵国的并州商人提及了一件事,早在十年前,贵国就禁止主人擅杀奴婢,一位公主擅杀无罪婢,还被降为县主,驸马同去官职,这和我国朝将曾经的奴婢称为‘力士’和‘女使’,定下雇佣期限最多十载一样,都是为下人生存权利提供的保障!”
如果单单是这一段话,萧远博会认为这是对自己处决侍婢的反击,但狄进接着道:“贵国主这些年间,还将宫分人和奴隶编为新部,并采取措施,不再让新俘汉民沦为奴隶,这是很大的进步,使得贵国的奴隶占有制进一步削弱,从而更像一个中原化的国度!”
说到这里,狄进的语气透出称赞:“贵国主对内实行改革,大力整顿吏治,任贤去邪,仿唐制开科取士,加强汉人官员的人数和影响,沐孔圣教化,难怪取年号为‘太平’,这是一代贤君啊!”
这番话还真不是虚言,基本是后世对于辽圣宗的前半段评价,后面则是对外的部分,“对外实行联合党项抗击宋朝之策,向周邻扩张,前后在位四十九年,是辽的全盛时期。”
在位四十九年的耶律隆绪,前面二十七年都是萧太后摄政,“母专其政,人不畏主”,其中一部分政绩其实是萧太后做的,比如仿唐制开科取士,这就是萧绰的手段,她还下令让汉人和契丹人犯法“一等科之”,虽然落到实际层面,还是不可避免地大力偏袒契丹人,但至少在国家制度上,能有一个所谓的公平,这就不容易了。
等到辽帝亲政后,也大力推行汉化,这不是对汉人友好,恰恰相反,是耶律隆绪眼光长远,希望通过种种汉化制度,把辽国从一个半奴隶制半封建的外族社会,彻底朝着中原的封建化推动。
真要成功了,辽国自称中国,确实挑不出什么理来,毕竟立国在宋朝之前,澶渊之盟里宋也承认辽的北朝地位,人家是先来的正宗。
但事实上,这在契丹贵族始终把持政局的辽国大环境下,实在太难了,辽圣宗一死,后面两代辽帝立刻开倒车,又把辽国带回去,国力也由盛转衰。
而还有三年,这位辽帝就要死了,并且不是突发疾病,是年纪到了,享年六十一岁,在古代人,尤其是草原君王里面,绝对算是长寿,所以狄进才有这番称赞,对方真要还有几十年春秋鼎盛,他是半個字都不会提的。
“狄伴使所言极是,我大辽是圣皇临世!”
宋人官员都称赞辽主,萧远博自然要堆起笑容,加以附和,只是笑容多少有些僵硬。
辽帝在国内推行的汉化,是被许多契丹贵族抵触的,萧远博也是其中之一,哪怕他和辽帝一样,汉文化修养都颇高,平日里还能写诗作词,但想到真有一日,契丹无法维持高高在上的地位,那他完全接受不了。
不得不说,这种夸人还能让人浑身难受的言辞,比起以前那些南朝老臣之乎者也的圣人之言,要厉害多了,萧远博不禁试探道:“狄伴使如此才干机智,想来贵朝也是看重了这些,才选你作馆伴使吧?”
狄进奇道:“我是得李公允则举荐,才能任馆伴使,萧正使不知么?”
“原来是他!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
如果让辽人选出一个最痛恨的真宗朝将领,镇守河北二十多年的李允则绝对名列前茅,狄进抬出曹利用来,都没有李允则让辽人既震惊,又觉得理所当然。
“老夫当然不知……”
萧远博在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碰上这么难对付的馆伴使后,先回了一句,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飞速闪过一丝凌厉,闭上了嘴。
狄进看了看他,也适时地沉默下去。
车厢里恢复安静,三人对坐。
是的,这里有三个人,除了狄进和萧远博对坐外,萧浦打也在贴身保护,这位马脸汉子听不懂汉话,就端正地坐在萧远博边上,默不作声,犹如一尊泥雕木塑,只是眼珠转动间,还是隐隐透出诧异。
显然从双方的神情中,他看出了萧远博不光是拼酒,在言辞机锋中,居然也落于下风!
马车平稳行驶,终于进了京师白天最冷清,夜间最忙碌的小甜水巷。
车窗的帘布被风吹动,一股香气飘了进来,萧远博的鼻子动了动,只觉得这条巷子的空气里,似乎都飘着一股脂粉的甜腻味,眉头一动:“小甜水巷,是因此而得名么?”
狄进解释:“京师共有四条甜水巷,甜水之名取自于甘甜的泉水,而非这胭脂味甜。”
萧远博的眼神已经恢复冷静,语气则故作亲热地道:“狄伴使一表人才,可曾常来与佳人相伴呐?”
狄进微笑着摇头:“科举之前,我专于学业,及第之后,又不免劳于政务,倒是不曾有空来这里。”
“那可不好办!”
萧远博眉头一耸,以担心的语气道:“狄伴使高中三元,气质出众,此前在四方馆前,汴京百姓都认了出来,这要是来了这烟花柳巷之地,难免不会被那风尘娘子包围,失了馆伴使的体面!”
狄进道:“萧正使不必担忧,我们所去的是官妓所居的院落,她们隶属朝廷管辖,不敢造次。”
萧远博立刻道:“那就好!老夫方才还担心,这些妓子乱嚼舌根,胡乱传些谣言,影响我父子声誉,现在看来,有贵朝管理,她们是不敢造次了!”
“请萧正使放心,令郎到底有没有在此沾花惹草,我绝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冤枉了他!”
狄进再度作出保证,又压低了声音道:“只是依国朝律法,教坊司官妓不得私侍枕席,虽各地难免有些违背,京师却终究不比地方,要考虑相关影响……”
萧远博笑了笑:“依狄伴使的意思,老夫之子也受管辖?”
狄进理所当然:“既在我国境地,自受律法管辖,不过贤侄真要犯了过错,可上呈朝堂,由八议制度从轻发落!”
萧远博平和地道:“那老夫还要谢谢贵朝了,好在犬子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咱们拭目以待便是!”
说着说着,地方已经到了,狄进掀起帘子,走了下去,看向这环境优雅的独门小院:“柳氏就住在此处?”
狐媚妇人被带到边上,回答道:“正是在这‘清秋居’中。”
狄进吩咐:“你去唤门,若能带萧氏郎君一起出来最好,如若不能,先将柳氏带出来。”
柳氏如烟,既称姑娘,那就是一般的妓子,并非花魁娘子、行首大家。
不过那等娘子大家本来就是凤毛麟角,在她们之下的官妓也有容貌出众的,只是才艺上不及,毕竟这个年代除非美到倾国倾城,否则妓子都要有内涵修养,吟诗作对,才能出头。
“姑娘!姑娘!”“是姑姑啊!你开门啊!”
然而当狐媚妇人上前,反复敲门,里面就是不应。
等待半晌,狄进的脸色微微沉下,朝着四方馆和辽人各指了指,示意他们翻墙。
两人出列,翻过墙头,将屋门打开,狄进率众走了进去。
京师寸土寸金,一个妓子当然没法住大院子,这清秋居布置得雅致,占地却不大,很快穿过前堂来到内宅,就见屋门大敞,房间内一片狼藉,家具都倒在地上,砸碎的花瓶旁边,还有一块醒目的血迹。
“哎呀,这是怎么了?如烟?如烟你在哪儿啊!”
狐媚妇人尖叫一声,就要往里面冲,狄进断然喝道:“站住!”
四方馆的人立刻将她拦下,狄进站在门前,慎重地观察了一番,皱起眉头:“从此地来看,不排除有行凶的可能,你们保护好现场,不得让外人进一步!”
“是!”
吩咐完毕,狄进一路走出院子,返回马车上:“萧正使,出事了!”
萧远博已经预料到,此行不会顺利,但真正得知里面的情况后,还是皱起眉头:“人失踪不见,地上留有血迹,如此说来,老夫之子又担上凶杀的罪责了?”
狄进道:“萧正使稍安勿躁,我们再去下面两个地方看看!”
来到道姑的院子,里面一片狼藉,地上有血迹。
来到仆妇的家中,同样是一地狼藉,这次血迹滴在床上。
道姑哭着要寻师姐,仆妇直接晕倒在地上,萧远博忍不住走下马车,亲自看了后,却认为抓到了把柄:“狄伴使,这是陷害啊!赤裸裸的陷害!”
“不错,我也认为这是陷害,三处皆是如此,显然是有所预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