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官上前,语气洪亮地开始诵读礼单。
萧远博平静以对,副使则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但等到礼单全部念完,他不无遗憾地发现,依旧是和去年祝寿时的一致,别说价值比起蜀锦还要高的湖州吴绫了,连一块铜钱都没有多赏。
这也正是刘娥的态度。
两国外交,不是盲目展现大度的场合,该锱铢必较,就要锱铢必较!
眼见这位过寿的太后,都摆出如此强硬的姿态,不仅副使垂下头去,不敢造次,使节团其他人等也默不作声,都无出头之意。
在一种平和的气氛中,太后寿辰的仪式举行完毕。
众臣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曹利用的头徐徐放低,眼神里最后一抹连他自己都不知该不该有的期待也消失了,接下来就如一泥雕木塑,跟在首相王曾后面,领群臣向太后贺寿。
刘娥接受恭贺,转入后朝,以天子之母的身份接受儿子、儿媳以及一众妾室的朝拜恭贺,前朝的臣子们则转移到广政殿,开御筵。
狄进对于这里很熟悉,殿试就在这座殿宇内举行,算是他真正在这个时代立稳脚跟的福地,而这座宽阔的殿宇,同样是每年春秋大宴的举行地点,因此但凡人数超过上百的宴会,都是在此地举行。
辽人没有闹事,一切如常,气氛热烈起来,群臣纷纷入席,出于对使节的尊重,萧远博的席位极为靠前,一众宰执也上前礼貌性地见礼。
萧远博还礼后,左右看看,下意识地道:“狄伴使呢?”
王曾的心中颇为诧异:“萧正使是希望与狄伴使同席么?”
你这辽人挺贱啊?
萧远博道:“……”
对方这一问,他也觉得怪怪的。
不得不说,那位陪伴惯了,一时间人不见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但仔细想想,目前宋廷对自己安全最上心的,必然要属这位狄伴使,萧远博也顾不上面子:“老夫对狄伴使的才学和品性颇为钦佩,想到此番一别,不知要多久还能再见,还是同席吧!”
“原来如此!”
王曾抚须笑道:“然同席不符礼制,便让狄伴使坐于萧正使侧席如何?”
“甚好!甚好!”
于是乎,坐在后面正和宋庠碰杯的狄进,被安排到了萧远博旁边的席位上。
狄进本来以为是国朝这边的臣子安排,并不太愿意在宴会上面继续出风头,得知是萧远博念叨着自己,特意将他调来,也不由地啼笑皆非。
浅浅碰杯,小酌一口,意思意思,两人坐下,享用佳肴。
此番能平顺地度过寿宴,狄进也是高兴的,毕竟在争取到馆伴使这个差事时,他也没有把握,抱着的是一个尽力而为的心态。
事实证明,如果不是萧远博自家出了丑事,被他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巧妙威胁,双方达成合作,此次“金刚会”的布局,绝对很难逆转。
所以他的心情也很愉悦。
直到一碗香气扑鼻的蟹羹,被宫婢的纤纤玉手端着,恭敬地放到席上。
秋天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宋朝人很喜欢吃螃蟹,各有做法,如今摆在面前的,就是一道美味的蟹羹,“秋水江南紫蟹生,寄来千里佐吴羹”,宋庠的弟弟宋祁在不久后就会吟出这么一首诗句。
但狄进面对这道蟹羹,不仅没有诗兴大发,反倒目光一凝。
因为宫婢行走的次序不对,对面的宰执席位刚刚上,按照尊卑次序,这一碗不该在这个时候,送到自己的席上。
当然,由于他临时调座,又在辽国使臣旁边,一时间送错了也不是没有可能,但狄进扫了一眼那名送膳宫婢的背影,来不及细看,又望向旁边的席位,发现那里果然也有一碗刚上的蟹羹,立刻轻咳起来。
“嗯?”
萧远博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见狄进表情严肃,使了个眼神,在面前的蟹羹上落了落。
两人陪伴月余,早就有了默契,萧远博大生警惕,举起的筷子第一时间缩了回去。
同席的副使见了,倒是有些奇怪:“大使?”
萧远博目光闪烁了一下,并不解释,而是轻轻捂了捂腹部:“胃疼。”
副使恍然,关切了几句,也不再多问,自顾自地用餐。
南朝人的美食,无论是吃多少次都不腻,何况是宫中御宴,由御膳局精心烹饪的佳肴美酒,他自然不会错过。
但吃着吃着,一阵抽搐般的疼痛,也逼得副使停下了筷子。
眼见萧远博看了过来,副使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微微弓起身子:“大使,下官腹中也有些不适……嘶……有些疼!”
萧远博的脸色变了,还未想好该怎么办,旁边的狄进已经起身。
“殿上有御前班直,不必担心刺杀,你就此安坐,不要用食,不要声张!”
在萧远博耳边道出这句话后,狄进来到副使身边,不由分说地架起对方:“萧副使既感不适,在此失态终究不美,我扶你出去!”
眼见副手被架住,朝殿外走去,萧远博神情数变,最终还是乖乖地坐在席上,一动不动。
而狄进拖着那疼得颤抖起来的副使,一路出了殿,对着迎上的内侍道:“速速去取盐水和鸡蛋白来,若有洗干净的鸡毛更好,快!”
第二百八十五章 “金刚会”终于露出马脚了
“呕——呕——”
副使吐得昏天黑地,然后如一滩烂泥,直接倒在地上,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那之前撞上的内侍,已经从莫名其妙,变成了汗流浃背,声音里都有了哭腔:“狄三元,这……这可怎么办呐?”
狄进面容镇定,临危不乱:“等在这里便是!我已经派人去唤阎都知了!”
入内内侍省都知、提举皇城司的阎文应,确实很快赶来了。
在发现这瘫倒在地,浑身满是呕吐酸臭的人,居然是契丹人模样,这位大内总管的脸色也彻底变了:“狄伴使,这……这是怎的了!”
“辽人副使中毒了!被贼人下的毒!”
将方才御宴,宫婢端上蟹羹的前后情况说明,狄进直接道:“此事无疑是冲着使节团去的,事关重大,不可隐瞒,还望阎都知速速禀明太后与官家!”
阎文应心中正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太后过寿的雅兴,闻言顿时如蒙大赦,官场上不甩锅的担当实在太少了,感激地一拱手:“哎呦!老奴立刻去后朝禀明圣人和官家,可那个假扮成宫婢的贼子,又该怎生是好?”
狄进并不认为是贼子假扮宫婢,但也马上给予明确指示:“我记得那名宫婢的特征,想要寻找并不难,不过她既然对辽人使节下手,现在首先要做的,是确保殿上使节团和群臣的安全,同时要派人盯住御膳局,不能再度出现投毒之事!”
“好!”
阎文应明了轻重缓急,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很快,广政殿的护卫就多了起来,一批内官朝着御膳局冲去,同时殿内御医被悄悄唤出,匆匆来到面前。
先是检查了脉象,又扒开副使的嘴,嗅了嗅味道,御医目光一凝,开始施针。
“呕——”
施针片刻,原本已经吐不出来的副使,居然再度翻身吐了起来,直到干呕着连酸水都吐不出来,才呻吟了几声,晕了过去。
狄进见这身材也算魁梧的契丹汉子脸色变得惨白,呼吸声都变得低不可闻,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怎么样了?”
御医低声道:“此毒非比寻常,比起砒霜毒性更加阴狠,若不能及时驱毒,便是勉强保住性命,也是脏腑受损,日后都要缠绵病榻了!”
狄进不关心是不是会沦为废人,辽人谍探想害宋人不成,最后只能加害自己人,纯属活该,他只关心一点:“此人能否活着回辽?”
御医也听出意思了:“幸得狄伴使及时催吐,若先调养一段时日,行程再不受颠簸,活着回辽应无大碍!”
“劳烦了!”
狄进点点头,刚刚之所以不第一时间叫御医,一来是不愿将中毒事情闹大,二来也是因为以古代的医药条件,让御医过来,解毒的办法同样是先行催吐,再施针用药。
现在将这位陷入昏迷的辽人交给御医,这才终于有了空,开始思考凶手的抓捕。
“金刚会”反扑了!
明明机宜司里面躺着一具契丹人的尸体,辽国使节团入京后却一片和气,“金刚会”作为计划的推动者,自然很清楚,萧远博要么妥协了,要么屈服了。
无论哪一种,对于极端忠于辽帝的谍探来说,都是彻底的背叛。
所以四方馆里面,狄进贴身陪伴萧远博,同时让曹牷严查手下,尤其是在吃食方面。
但等到真正入了皇宫,狄进的保护工作也不得不暂停,毕竟宫内他无法随意走动,而且这里守卫森严,多少双眼睛盯着,“金刚会”如果在四方馆都下不了手,在宫中似乎更难找到行凶的机会。
可如今想来,广政殿的御宴单单是官员的人数就多达数百,这样规模的宴饮,自然不可能道道菜都试毒,再加上座次安排都有礼制,辽国使节团的位置是固定的,如果铤而走险,反倒是绝佳的动手时机!
“所幸运气不站在他们那边,萧远博将我调到了侧席,那个宫婢上菜的顺序又错了……”
“不对!不是犯错!”
“刚刚御医说了,此毒极为阴毒,一旦服下,若无解药,就算勉强救回来,人也废了,下毒者认得我,且深恨我,特意将下了毒的蟹羹也提前给我上了一份,就是希望我和辽人使臣一起中毒!不然上菜的次序有先后,一旦旁边的人毒性率先发作,惨叫起来,我势必有所警觉,不再动筷……”
狄进分析到这里,对于防不胜防的下毒手段,也不免心怀忌惮的同时,眼睛又为之一亮。
如果“金刚会”是在背后操控,比如抓住了宫中某個人的把柄,将毒药交给对方,威胁其今日宫廷御宴,必须在辽国大使的饭菜里面下毒,籍此完成行凶,那么下毒之人只是执行任务,肯定不会画蛇添足,加害自己……
唯有“金刚会”成员亲自上阵,看到屡次坏了他们好事,可谓眼中钉肉中刺的三元神探,才会忍不住临时改变主意,想要一并毒害!
“终于露出马脚了!”
“不是幕后操控,你们的人……就在宫中!”
确定了这点,狄进开始闭目养神,排空杂念。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略带慌乱的脚步声传至。
狄进睁开眼睛,就见一群内官朝这里小跑过来。
为首的正是阎文应的干儿子,曾经去兖州查抄何金水家财的阎士良,脚下匆匆,额头冒汗,眼中更有惊惧之色,到了面前就惶急地道:“狄伴使,御膳局已经控制住了,只是……只是……”
狄进眼睛眯了眯,直接发问:“有宫婢遇害了?”
“是!是!”
阎士良连连点头:“宫婢清素落井而死,疑似畏罪自杀!”
狄进知道,对于宫内掌权的太监来说,当然希望下毒者直接死了,不要再深挖下去,不然谁知道能查出些什么,但这回他绝不允许有人稀里糊涂应付了事:“现场保护好了么?”
“就在一口宫井旁……”阎士良本来还想敷衍一下,发现狄进眼神肃然,灼灼地盯着自己,心头一凛,不敢造次:“小的已经让人看管起来了!”
狄进又问:“太后和官家特旨了么?”
阎士良道:“我家大人入了后朝,还未回来!”
“那就再等一等!”
狄进说了一句,再度沉默下去,只剩下阎士良在旁边不安地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