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欣赏的人如痴如醉,恨不得拍案叫绝,却又生怕弄出声音,打扰了这妙音,不懂欣赏的眼珠滴溜溜转着,不断朝着帘后窥去。
周颖娘侧着身子,看不清完全的面容,但也能见得身姿窈窕,青山远黛,眉目含情,若隐若现,愈发引人遐思。
官妓陪宿,是不被国朝律法允许的,只不过就跟宋刑统不准赌博一样,基本都沦为一纸空文,什么卖艺不卖身,在这种最肮脏的地方,寻找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本来就是可笑的幻想,只要钱财使足,行首大家不依旧是妓子?
不过这钱财使足几個字,听起来豪爽大气,实则挺让人肉痛的,勋贵子弟靠的是有一个好爹,而他们的那些爹出来宴请,有时候也是这些行首大家作陪,老子能用上凭什么给儿子,所以一道道贪婪的视线在帘幕后面转了转,最后又恋恋不舍地缩了回去。
一曲终了。
众皆大赞。
“好一曲天籁!似美玉相击,雪山流泉,又如晨曦花木,宁和舒缓!”
“我等的心思,都随着大家的琴音,飘浮在了云端,此时方才回落人间啊!”
“我……我也这般觉得!”
眼见所有人都起身抚掌,周颖娘也于帘后徐徐起身,再度优雅行礼,又端坐下来,这次换琴,轻轻拂动,声音的存在感低了许多,只当背景乐声,不碍席间交谈。
有人已是尽兴,摇头晃脑地攀谈开来,有人则有些扫兴,如果是陪席身边,挨挨碰碰,也是常事,这端坐在帘后就有些无趣了,有的干脆寻思起来,包夜太贵,要不加钱出来行一番酒令?
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这位周大家的贴身婢女被叫出去了一位,然后又一人被唤了出去。
周颖娘弹奏之际,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意,眼神却很空洞,毫无感情波动,只是纯粹的职业姿态,倒是率先发现两位婢女至今未归,眼波一转,落在角落里站着的仆妇身上,用口型无声地道:“徐婆婆,去看看!”
仆妇微微躬身,悄然往后退了几步,走了出去。
这类事情以前发生不少,别说行首大家,她身边的人也免不了被浪荡子纠缠,徐婆婆外出,主要是抱着解围的心思。
然而等她出了幽静的仙韶居,刚刚往前走了一段,一道身影陡然从阴影的角落里跃出,扑了过来。
此人出现得十分突然,可徐婆婆反应更快,身子一避,侧身让过,却不还击,就要呼喊。
“哼!不愧是‘金刚会’的贼子,连个仆人都有功夫!我看你敢喊,引来旁人么!”
可来者一句话,将徐婆婆的声音硬生生憋回喉咙,打量过去,发现也是个藏头露尾的蒙面人,从身材来看应是个女子,再迅速扫了一眼左右,眉宇间顿时浮现出狰狞,袖口一动,滑出一柄短刃来,即刻刺了过去。
这份应变堪称果断,对方显然识破了身份,狡辩意义已经不大,与其言语试探浪费时间,倒不如直接痛下杀手,至不济先擒了,问明如今的情况再说。
但令徐婆婆万万没想到的是,蒙面人的武功水平陡然变了。
“终于露馅了!”
蒙面人正是公孙二娘,她方才留手,是因为之前拿下的两个婢女并无武功在身,只是面露惊惶,一味摇头,倒是没能确定对方的身份,现在试探出了凶器,顿时再无迟疑,贴身过招,三个回合不到,空手入白刃,就将那短刃硬生生夺了过来。
徐婆婆大惊,意识到两人在武力上的差距过大,对方之前只是有意伪装,干脆不再防守,拼着硬受刀锋,也要放声尖叫:“敌……”
声音戛然而止。
公孙二娘一刀刺穿了她的脖子。
“唔——!!”
徐婆婆瞪大眼睛,拼命想要通知自家娘子速速撤离,但气管却只能发出漏风般的唔唔声。
而公孙二娘手腕一转,狠狠一绞,制止最后一分发声可能的同时,也彻底断绝了对方的生机。
徐婆婆软软倒下,三名镖师出现在身后:“二娘子?”
“拿人!”
仙韶居的大门被狠狠推开,琴声戛然而止,端庄优雅的行首大家,瞬间被公孙二娘扑倒在地,双手朝后狠狠一扭,同时嘴里被塞住布帛,限制住行动后,整个人才被拖了起来,朝外面拽去。
直到无法发声的周颖娘和剩下的几名婢女被带了出去,呆若木鸡的宴会公子们,才勃然大怒地起身:“尔等何人?这是作甚!”
“机宜司缉拿辽人谍细!闲者退避!”
辽人谍探四个字,让怒火瞬间凝固,变成惊惧,有人甚至叫囔起来:“她们可与我等无关!”
公孙二娘理都不理,消失在门外。
这来去如风的派头,让宴会者更加色变,噤若寒蝉的同时,又忍不住喃喃低语:“这就是机宜司么?与皇城司……好不一样啊!”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一步步朝着“大爷”逼近
“哗!”
一盆凉水浇了过去,周颖娘激灵一下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美貌娘子,双手被绳索绑起,吊在对面。
新任行首,董双双。
瞳孔里印出对方披头散发,浑身淋湿,瑟瑟发抖的惨状,周颖娘就知道,自己如今大概是何等模样了……
“你们醒啦?”
年轻的声音传了进来,周颖娘转头,就见一位高大俊朗,眼神却略显阴鸷的男子,走了过来,冷冷看着两人。
周颖娘识人无数,一看就知此人属于那种自命不凡,性情偏激之辈,心头不禁沉了沉。
这样的人,在交际筵席之上,其实不难对付,只要适度迎奉,拿捏好分寸便可,若是身份尊贵,还能引为知交,多多往来,套取秘闻。
但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遇上这样的审讯者,就绝对是一场灾难了,对方会不择手段,挖出想要知道的情报!
“我姓大,名荣复,如此尊贵的姓氏你们或许不了解,但‘金刚会’里的辽人肯定知晓,这是渤海王族所有,而我的国家正是为契丹所灭,我的族人却从未屈服过!”
大荣复进行着自我介绍,对于契丹人的仇恨,对于复国的向往,让他声调高昂,满是真情实意:“我平生最恨契丹人!第二恨的,就是你们这些为契丹卖命的贼子!”
周颖娘和董双双的脸色苍白起来。
“你们是死定了!死定了知道么!”
大荣复说着说着,想到辽人苦心经营的组织要毁于一旦了,真心实意地狞笑起来:“那些‘金刚会’的人敢来救你们?怕是得到消息的第一刻起,就想着跑了,不过他们跑不了,那个残废的‘宿住’宝神奴,还有想把你们培养成新一任‘天耳’的杨管事,都会被抓到这里,受尽拷打,统统得死!”
周颖娘和董双双的身子发起抖来。
一方面是被这位歇斯底里的情绪吓到了,感觉这人主审,都不会问的,直接就是用刑用到死……
另一方面则是对方准确的讲述出“天耳”杨管事和“宿住”宝神奴,两女甚至不知道“宿住”的辽人名字,更不知对方已经残废,只清楚这人是“金刚会”的首脑,杨管事也完全听对方的。
如果朝廷了解的情况,比她们都要多,那她们还有什么用?
董双双年轻貌美,此时眼中已经满是绝望,周颖娘则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开口:“这位大……大官人,奴家既落到了伱的手里,那是不敢有半分狡辩的,奴家确实为一些人收集情报,但那是反对这不公的朝廷,奴家从未给契丹人卖过命,更无相助辽国之意……”
大荣复嗤笑一声,手指了指:“那你们就是废物,给谁卖命都不知道!”
周颖娘滞了滞,她的身份固然低贱,但色艺双绝,多少权贵公子都称一句“大家”,很久很久没遭过这般恶语了,可对方这般态度,只能让她抛出真正有吸引力的地方:“我们是罪臣之女,家祖遭丁贼所害,至今不得昭雪……”
“不必说了!”
然而刚刚起了个头,大荣复手掌一挥,再度打断:“祖辈父辈获罪,全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才有了你们今日跟着那群贼子作乱,这又有何稀奇?乱党跑不了,若无外敌支援,也生不起什么风浪!浪费唇舌,尽说这些无用的,准备受刑吧!”
“此人看来是恐吓我们,还是希望问出‘金刚会’的秘密,那就好……”
周颖娘目光一动,却隐隐明白了,对方看似凶神恶煞,还是要自己交代“金刚会”的事情,心头刚刚一定,就听旁边的董双双哭出了声:“别用刑!别用刑!我爹当年……当年……就是被活活打死的……”
看这梨花带雨之色,又有这等悲惨的过去,换作另一位官员,多少会生出一丝恻隐之心,大荣复却完全不为所动,下令道:“将此女带下去!”
“啊!啊啊啊——!”
董双双尖叫着被拖了出去,凄厉的声音逐渐消失,这间牢房里只剩下周颖娘,她却不再恐惧,反倒叹了一口气:“大官人成功了,董妹妹已经被你吓破了胆,接下来问什么都会说的……”
“你倒是够冷静的!”
大荣复眉头上挑,神色也平静下来:“奇了,你二人差距这么大,为何还能在‘天耳’的竞争上不分胜负?”
周颖娘淡淡地道:“董妹妹比奴家貌美,又擅勾搭男子,自是更擅长‘天耳’之任!”
大荣复道:“那为何没有定下?”
周颖娘缓缓地道:“董妹妹从江南来到京师,就是要接任‘天耳’之位,然头领‘宿住’却说她担不起重任,‘天耳’无奈,才让我俩竞争,实则是想要磨砺她的性子!”
大荣复恍然,又有些不屑:“区区一伙谍细,竟这般苛刻,真以为能代代传承,永远在此地扎根?事实上,你们‘金刚会’从第二代传人开始就叛了!”
“是禁中的‘他心’被抓后,供出了我们吧!”
周颖娘目光一动,彻底明白了:“奴家让董双双不要与‘他心’往来书信过多,她却不信,反倒认为第二代传承者中,以‘他心’的位置最为不可动摇……”
大荣复道:“结果是你对了,她错了!”
“奴家宁愿她是对的!”
周颖娘摇了摇头,再度叹了一口气:“然而奴家什么都改变不了,大官人在瓦舍里看过傀儡戏么?奴家便是那被丝线悬着的傀儡,受那匠人摆弄而已!命数就是这般,怨不得旁人,奴家只是盼着,提着那丝线的匠人,能够换一個更有前程的人,能带着奴家脱离苦海,那奴家什么都给他,也心甘情愿!”
大荣复眯起眼睛。
周颖娘微微垂下头,没有任何外露的媚态,但言语里的暗示配合上予取予求的姿态,却愈发打动人心,哪怕痴迷董双双的权贵更多,但她内心深处从来不觉得自己会输给对方,只是高傲的性情不允许她那般曲意逢迎……
“啪!”
一个大巴掌抽了过来,将周颖娘打得整个人朝后一仰,天旋地转。
“呸!我平生最恨出卖自己族人的叛徒!”
大荣复啐了一口,愤然不已,旋即又傲然道:“况且我乃渤海王族,矢志复国之人,岂会被女色所迷?你还敢在我面前,耍弄这些小把戏?”
这一巴掌是真狠,周颖娘脸很快肿起,唇角流下血来,眼神里也终于流露出惊恐之色:“奴家不敢……不敢……”
大荣复冷笑道:“你知道‘他心’是个女子吧?”
周颖娘低声道:“行文之间似女子……”
“就是女子!此人正是尚食局的典御吴氏!”
大荣复道:“这个宫妇的嘴很硬啊,对‘金刚会’忠心耿耿,叫嚣着打死都不说,你知道她现在变成何等模样了么?”
周颖娘浑身一颤,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难以形容的惨状,脸上残余的些许血色也尽数褪去。
“最可悲的是,等到被折磨得不似人形,却还是什么都说了,那中途受的苦,又是何必呢?”
大荣复伸出手,捏住周颖娘的下巴:“说起来,你这位教坊行首,比起吴典御还要细皮嫩肉吧,待会儿上刑时我还要吩咐他们慢一些,可别一不小心把你给弄死了!”
想象着同为二代传人的“他心”受尽酷刑,结果还是交代了,这样的前车之鉴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周颖娘彻底失去了顽抗的信心,嘴里发出唔唔的哀求:“饶!饶命!奴家说……奴家什么都说!”
……
“下官幸不辱命!”
小半个时辰后,大荣复兴冲冲地拿着案卷,来到狄进面前:“周颖娘和董双双都交代了,几乎毫无出入,她们说的应是实情!”
狄进正在养精蓄锐,双目微闭,闻言睁开眼睛,有些诧异:“审的好快!”
大荣复在兖州也是兴风作浪,能煽动众多弥勒教徒的,为人又心狠手辣,由他审讯两个官妓,再合适不过,但这么快的出结果,真有些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