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承寿亦是如此,他或许在才学上不及晏殊,但富贵气是不缺的,只是不愿意考进士,因为懒得当官。
狄进发现这家伙为什么人缘不好了。
书院其他学子哪怕家世不错的,对于考进士都是孜孜不倦,努力钻研,唯独这个才华最佳的郭无邪,是完全没有入仕之心。
“我为外戚,身体又差,科举入仕对你们是良途,于我而言却是绝路……”
郭承寿自嘲一笑,眼神里有些不甘,又凝视过来:“仕林兄,此次并州解试,你可有信心夺得解元?”
狄进道:“高中头名,我并无把握。”
郭承寿作揖行礼:“还望仕林兄一试,还我清誉!”
狄进看着他,轻轻一叹。
怪不得郭承寿这段时间积极地帮忙,以致于书院学子人人皆知,他在讲师那边听课的时间,还比不上这边,原来是准备用自己的成绩,来证明他的才华。
在他看来,这逻辑显然是行不通的,就算自己中了解元,也完全可以是自身才学,别人还是会议论纷纷,只不过郭承寿表面洒脱,实则内心极为敏感,确实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也罢!无邪兄这般相助,我若是不得一个解元回来,岂非对不住你?”
所以狄进直接应下,微笑道:“取解试的报名已开,无邪兄为我同科联保吧!”
郭承寿露出喜色:“这是自然,不过拜我所赐,书院里可没什么别的学子与你交好,还差四个人怎么办?”
由于古代信息盘查艰难,士子要在地方上参加取解试,报名是十分正规的,不仅要本人到场,接受问询,还得找五位认识的同科联保,证明我就是我。
讲白了,就是不能代考,防止身份上的作弊。
地方衙门收到士子报名后,还要送往京师礼部,审核后再发回地方,所以报名时间很早,年前就可以去报备了。
狄进最是关心前程,当然不会往后拖:“我让小乙去原来的学馆,寻几位同窗,与无邪一起,为我作保。”
“那就走吧!”
郭承寿安排好马车,狄进则带上家状文牒,一起朝着州衙而去。
并州取解试,自然要到一州的衙门,而之前段成功、潘承炬所在的都是县衙,所幸阳曲县是并州的治所,州衙距离县衙仅仅一条街开外。
路过县衙时,狄进恰好发现,县尉潘承炬又匆匆带着几名衙役快步走出,似乎有了急事。
“这位当真够忙的……”
想来这位县尉又要加班加点,折腾衙役了,狄进默默祝福他多多破案,让自己居住的环境太平和谐,然后看向州衙。
事实证明,与他一般上进的大有人在,刚刚到了州衙门口,就有五個士子走了出来,为首的还是熟人,同在晋阳书院的讲学先生卫元。
“仲儒先生!”
“无邪!仕林!”
由于郭承寿的原因,狄进与书院里的讲学先生也交际不多,这几天唯一来往的,也就是这位最年轻的先生了,印象倒还不错。
此人知道自己资历尚浅,不攀附山长,同样默默用功,狄进碰到过几回,颇有上进者的共鸣。
唯独可惜的,卫元不擅长西昆体,而是喜欢贾岛的“晚唐体”,否则的话,与他往来唱和倒是不错。
卫元显然也是来报名解试的,同行的四名士子都是书院讲学或者学馆教习,互相介绍后更发现基本都中过举人,却又在第二场贡举中被刷了下来。
由于狄进还要等待三位同窗前来,众人就在州衙外闲谈起来:“京师贡举,汇聚天下文萃,欲崭露头角,何其难也!”
狄进微微点头,他们这群人在地方上享有最好的教育资源,再凭借扎实的功底脱颖而出,但到了京师礼部,天下四百军州的学霸汇聚一堂,就必须有应试的技巧了。
讲白了,就是迎合主流,以辞藻华丽,韵律铿锵为美!
如果依旧保留自己的风格和坚持,除非才华真的到了惊天动地的程度,否则实在难以通过贡举。
通过交谈,隐隐感到这群士子孤芳自赏的傲气,狄进实在不太看好他们这一届的科举之路。
“又有人来了!咦……是他?那个刘解元?”
正说着呢,另一行人的到来,让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来者正是刘昌彦,与之同行的还有杨文才,此前两个想与郭承寿和解,但被狠狠无视的学子,也在其中。
刘昌彦身上倒是没了酒气味,只是眼窝凹陷,身形愈发削瘦,一见郭承寿,那幽幽的眼睛顿时望了过来,露出浓浓的仇恨之色,甚至就要朝着这边走来。
“别去,他们人多势众!”
杨文才拉了拉,刘昌彦勉强停下脚步,冷冷喝道:“郭承寿,你要应举?”
郭承寿以前气愤此人恬不知耻,倒打一耙,现在得知真相了,反倒意兴阑珊:“不是我,只是来保举而已。”
刘昌彦道:“剽窃我诗作的无耻之徒!谅伱也不敢!”
郭承寿脸色一沉:“真相已然大白,你莫不是疯癫了,还敢出此恶语?”
“真相大白……真相大白……”
刘昌彦喃喃低语,突然放声狂笑:“让你的老奴承担罪名,还扯出一出弥天大谎,冒认我父,这就是真相大白?呸!你不过想颠倒黑白罢了!郭承寿,你除非现在杀了我,否则不仅是并州,我要去开封府衙告御状,一直告到官家面前!”
郭承寿胸膛起伏,气得脸色苍白。
偏偏杨文才还开口了:“刘兄慎言呐!以他郭家之势,杀你一个小小的士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真要逼急了,你上京赶考之中,难免有个三长两短啊!”
刘昌彦尖叫:“死亦何惧!死亦何惧!”
眼见州衙里面都有人出来制止,郭承寿再也忍不住恶气,拂袖而去。
郭家还真的不敢动这位,否则有理也变成没理,遇到这种狗皮膏药,任谁都恶心无比。
其他人见状,也没了闲聊之意,摇着头四散而开。
狄进的的目光,则落在杨文才身上。
刚刚郭承寿被气走之际,他清晰地看到,这位严重肾亏的杨家少郎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与恨意,一闪而逝。
第三十五章 《辽国暗谍抓捕事件》
“杨文才为什么痛恨郭承寿呢?”
“按理来说,他们的爷爷有天然的同盟立场啊!”
杨文才的祖父,是杨业杨无敌,大名鼎鼎的杨令公,郭承寿的祖父郭守文,虽然名气小了太多,但也是宋初名将,战功赫赫。
双方又同出太原,完全能成为好友,可无论是此前郭承寿对于杨文才的不闻不问,几近忽视,还是这回杨文才带着刘昌彦来恶心郭承寿,这两人显然看不对眼。
狄进入了州衙,办好解试报名的手续后,却是直接回书院,找了郭承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富家公子的私人仇怨,原本与他无关,但那杨文才之前看过来的目光里,也很是不善。
他之前替郭承寿洗冤,这段时间又在书院学习探讨,关系密切,自然而然,也成了杨文才恨屋及乌的对象。
“杨文才?”
而郭承寿坐在书房里,脸色难看,显然还气愤于刘昌彦的死缠烂打,听到狄进的询问,皱起眉头,很是不解:“他恨我?他为何恨我?”
狄进提醒道:“你们结过仇怨么,或是言语讥讽?我看那时杨文才入你的院子,你对他视而不见……”
郭承寿道:“我只是不愿与他这般形貌气质的人来往罢了,并非因为嗣子的身份看不起他。”
“嗣子?”
嗣子有好几种解释,一是用来称呼有继承权的嫡长子,还有一种是过继者的称呼,狄进听这口气,觉得是后一种:“杨文才不是杨公的嫡孙?”
郭承寿道:“确实不是……”
随着他的讲述,这位杨家子的尴尬情况也揭晓出来。
杨延昭当年年过四十,膝下还全是女儿,没有儿子,便从族内过继了一个孩子,便是杨文才。
偏偏这家伙很有“招弟”的命,刚刚过继了没多久,杨延昭的妻妾又有了身孕,然后这次生下的都是儿子,一连三个儿子。
杨文才表面上和三个弟弟是兄弟,但这种尴尬,实在太尴尬了。
后来也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杨文才年纪轻轻就开始流连烟花之地,弃了武道,毁了身体,被杨延昭大怒训斥,几乎逐出家族,后来才入书院进学,算是修身养性……
对于这段经历,郭承寿当然有些嘲弄,但还是提醒道:“此人别看一副浪荡姿态,倒也颇有才学,是并州解元的有力争夺者,或许也想用功名,证明自己即便不靠杨家,也能有立足之地!”
狄进微微点头,大概理解了,郭承寿之前没有理会杨文才,不是看不起对方的身世,只是风姿出尘的他,不愿意跟严重肾亏的杨文才混在一起,对其学识还是颇为肯定的。
所以是杨文才应激了?
狄进稍加思索道:“杨家嗣子的身份,书院里人人皆知么?”
郭承寿道:“本来不知的,杨六郎特意让杨府下人不可多嘴,杨文才初至书院时,人人都以为他是嫡子,后来才知缘由……”
这里的杨六郎是对杨延昭的尊称,杨延昭长期对付燕地辽军,辽军把他看做是天上的将星下凡,南斗六星固主兵机,为大将之象,北斗第六星更主燕,因此称他为杨六郎,渐渐也响彻宋地。
有这样一位父亲,自是无比的荣耀,而一旦传出嗣子的身份,偏偏三個嫡子又排在后面准备继承家业,落在旁人眼中,无疑成了笑话。
狄进问:“这件事是怎么传出来的呢?”
郭承寿道:“那就不知了……”
狄进又问:“这件事传扬的时候,书院监院是郝庆玉么?”
“是他!”郭承寿眉头一皱:“此事是郝庆玉泄露出来的?”
狄进道:“倒也不见得什么坏事都是郝庆玉做的,只不过恰好想到罢了……”
他话语中有些未尽之意,乃是出自上个案子的遗留。
葛老的动机和杀人过程,是基本不用质疑的,唯独有一点狄进觉得有些蹊跷,那就是他与郝庆玉的合作过程。
双方的地位其实极不平等,并且葛老无疑吃亏巨大,因为他一旦暴露身份,郭家直接可以将之活生生打死,毕竟灾年的卖身契都捏在手中,以奴害主更是大忌,衙门都不会理会。
而郝庆玉哪怕要挟事发,也只是在书院待不下去,逃到外地还是有一些机会,郭家自恃身份,有所顾虑,不见得赶尽杀绝。
在这样的不平等下,以郝庆玉贪得无厌的性情,别说一半一半,两者平分,后续独吞钱财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真到了那个时候,葛老就用毒药与之同归于尽么?那为儿子刘昌彦的一番绸缪,意义又何在呢?
所以狄进觉得,葛老还隐瞒着不少事情。
当然,人世间的秘密太多了,不可能全部弄得清清楚楚。
而且郝庆玉被杀案,已经反转过一回,葛老认罪后,县衙更是以最快速度找齐了人证物证,将案子定成铁案,上报路级提刑官杜衍,估计秋后问斩的时间都定好了,想要再有什么反复,却是很难了。
狄进其实也不想再有多少折腾:“年关将近,少死点人,过个好年吧!呸呸,死什么人呐!”
带着这样的祝福,温习完今天所定的功课后,狄进与林小乙施施然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