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接着问:“那伱又是如何发现,宝神奴南下在我国朝内潜伏,还成为了‘金刚会’的首脑呢?”
欧阳春沉默了一下:“说来惭愧,不是我发现了他,是他有意引我南下,传来了一封信件!”
“信件?”
狄进道:“可否予我一观?”
欧阳春从怀中取出一物,伸手抛出,嗖然飞出,划过一道弧度,落了过来。
狄湘灵探手,正好接住,发现力道恰到好处,倒也有些佩服对方精湛无比的内家修为,然后捏了捏信件,再递给狄进。
狄进展开,就见正中用颇为凌乱的笔迹写着一句话:“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而翻过来之后,又见到四竖排小字,笔迹愈发凌乱:“汴京,金刚会,宝神奴,来杀我!”
狄进微微眯了眯眼睛:“你认为这封信是谁写的?”
欧阳春沉声道:“从信件的口吻,自是宝神奴,我近年来在北方也有了名气,他意识到与我有血海深仇,担心终有一日会查到‘金刚会’的头上,干脆诱我南下,要提前除去!”
“先下手为强么?”
狄进目露沉吟,稍稍顿了顿后,又开始问道:“宝神奴多少岁数?”
欧阳春道:“年近六十!”
狄进再问:“宝神奴是什么时候残废的?
欧阳春一怔:“残废了?谁伤的?”
“不知是何人所伤,但根据我目前掌握的线索,残疾应是事实!”
狄进将“二爷”吴典御的交代,“六爷”喻平的家中情况,有选择地讲述了一遍,甚至连乞儿帮乞儿被“大爷”用来做内气实验都没有放过,末了道:“如今京师的几场杀人案,就是此人所为,依你所言,他年近六十,是准备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彻底放开手脚了!”
欧阳春仔细听着,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什么。
狄进也不着急,从袖中取出之前的挑战书,与邀欧阳春南下的信件进行对比,看着上面不同的字迹,思索起来。
片刻之后,欧阳春摇了摇头,开口道:“阁下之言,恕我不能相信!”
狄进直接问道:“哪里不对?”
“你说宝神奴残废了,还能借助假肢活动,却又身负上乘绝学,可于光天化日之下,无影无踪地杀人,这实在荒谬!”
欧阳春沉声道:“此贼若真是失去左腿,经络血气,循环不畅,还能真正练成我师门绝学,那他就是天人之姿,比创造出这门功法的祖师都要厉害!敢问这样的人,当年何必千辛万苦偷走我师门绝学?”
狄进目光闪烁:“练不成么?”
“绝对练不成!”
欧阳春抱了抱拳,准备离去:“我们互相之间没有信任,也没有合作的必要了,告辞!”
“且慢!”
狄进抬手制止,挥了挥手上的信件:“此物十分重要,我也算是欠了一个人情,若有宝神奴的准确线索,当告知阁下,如何联系?”
欧阳春迟疑了一下:“若真有宝神奴下落,去甜水巷寻我便是!告辞!”
说罢再不停留,身形鬼魅一闪,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走了!”
狄湘灵静立于原地片刻,耳朵轻轻动了动,这才开口:“六哥儿,你信他所言?”
“他方才的话语,暂时没有漏洞,所以我选择相信话,但不信这个人!”
狄进道:“欧阳春武功绝顶,若由他拖住你,‘大爷’就能创造出杀我的机会,这等关系生死的大事,岂能相信一个初次相见之人?”
“正是这个道理!”
狄湘灵松了口气,又奇怪道:“可你不信此人,为何还要给他联络之法?”
“他既然说自己与‘大爷’有血海深仇,我为何不告知对方的下落呢?”
狄进微微一笑,看向前方:“走吧,我们先去‘大爷’平常待过的地方看一看!”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往净土寺深处前行,这次没走多久,就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屋舍前。
这里是住持的房间。
狄湘灵推门而入,里面自然也早就空空如也,但狄进却取出来时就准备好的蜡烛,点燃了后,开始细细观察地面的木板。
“姐,你来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顺着他的指引,狄湘灵凑了过去,用手抚摸了一下:“这些凹陷……是假肢留下的?”
狄进点头:“不错!这是假肢底部支撑在地面上的印记,‘大爷’无疑十分小心,这房间内的痕迹很少,但他既然在这里生活过,就不可能完全不留下痕迹!”
狄湘灵脸色沉凝:“如此说来,净土寺的住持大师,就是‘大爷’所扮?这个人,我好像还见过一回……”
“净土寺在京师虽不及大相国寺,却也是有名的寺院,能担任住持之位,都是有德高僧,此人法号广济。”
狄进又来到房间中央的蒲团上,掸了掸灰尘,同时说着:“公孙策见过这位广济大师,他同样擅于识人,也认为对方是一位得道高僧,不会做丧天良的恶事!”
“此人不是还劝说照静放下屠刀,不再为恶吗?他如果是‘大爷’的话,换了一副面孔,劝说这个一手由自己选拔出来的丐首回头是岸,在发现照静真有了迷途知返之意,再恢复本来面目,杀了对方?”
狄湘灵想到这里,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厌恶地道:“这个人简直是疯的!”
“在见到欧阳春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大爷’试探了照静,结果照静真有了悔过之心,将其杀害,这等行径简直残忍无比,但有鉴于‘大爷’的满手血腥,似乎也不奇怪,但刚刚欧阳春的言语,让我有了另外一种猜测!”
狄进在蒲团上徐徐坐下,看向外面的寺院,缓缓地道:“这个人莫不是疯的?”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大爷”,我现在要打死你,你能别跑么?
“钟离待制身体如何?陈太医,你一定要治好他!”
面对枢密使曹利用压力满满的凝视,陈太医沉默半晌,开口道:“依下官浅见,钟离待制的身体,只能卧床静养,以求天数了!!”
如果说卧床静养还有希望,后面跟上以求天数,那基本就与等死无疑了,曹利用脸色数变,冷哼一声。
陈太医微微躬了躬身,背着药箱,匆匆离开了。
曹利用来到房间门口,目光阴沉,思索着如今的局势。
很难说曹汭之死,他是难过还是高兴,哪怕平日里非常宠爱这个侄子,但值此关头,这个被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亲眷,其实对他有致命的威胁,曹汭一死,不少恶事也随之一起掩埋了。
不过曹利用并没有安心,因为他提拔的远不止是曹汭一人,那些亲眷门徒给他挖的坑,也远远不止私盗景灵宫钱一项,况且此案还涉及到了那个小辈狄进!
曹利用是绝对不希望狄进来查案的,偏偏此次的凶手似乎一定要挑衅对方,连杀两個贵人亲眷不说,还特意在杀人现场留下信件,如今这件事太后和官家已经知晓,朝堂各部也议论纷纷,有的认为不能如凶手的意,有的则希望尽快平息风波……
“难道我偌大的国朝,就没有一个比他还会破案缉凶的能人么?”
正在曹利用觉得满堂皆无能,如何能治理好国朝之际,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位面容刻板的中年内侍走了过来,眼见这位紫袍老者在外,立刻停步行礼:“曹侍中!”
曹利用转过身去,发现是接手了皇城司的任守忠,他一向最是看不起这些没了根的内官,冷哼一声,连一声中贵人都不称呼,直接道:“你来做甚?”
任守忠姿态恭谨:“回曹侍中的话,老奴受圣人、官家之命,前来慰问钟离待制!”
曹利用自然知道,宫中内官出现在这里,肯定是为了此事而来,又沉声道:“凶手仍在逍遥,太后和官家可有旨意?”
任守忠再度躬了躬身:“老奴不知。”
曹利用皱了皱眉头,挥手道:“进去吧!”
任守忠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走入房间内,探视一番后,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行礼离去,回宫禀告消息。
不仅是曹利用冷眼看着宫中内官的离去,“大爷”同样关注着这一幕。
“狄进,我看你能忍到几时?”
毫无疑问,钟离瑾一倒下,案子就彻底闹大了。
昔日娄彦先让那群五台山的武僧,杀了权知开封府陈尧咨的侄子,还是在来京师的路上,真是小打小闹,白费了自己的调教!
要杀就在京师杀,杀人后还要留下明确的线索!
一首《浣溪沙》还剩下两句词,没关系,可以再重新写一遍,从“一曲新词酒一杯”开始,每一句词杀一个,继续杀过去!
一旦受害者超过三人,狄进再不出面,那些遇害的家人,必定会迁怒于他,甚至将自家亲人遇害的怒火,宣泄到这位年轻的官员身上!
谁让你是名动京师的神探,又著下《洗冤集录》呢!
“大爷”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确定在宋廷明确命令前,狄进不会来这第二处杀人现场了,起身离去。
夜幕降临,不宵禁的汴京却依旧热闹非凡,他行走在街上,于人群中平平无奇,但相比那些随意闲逛的京师百姓,他的目标十分明确,很快就进了京师最热闹的瓦舍。
要逼迫狄进尽早出现,朝野的舆论无疑是重中之重,而京师消息传播最快的,正是这个百戏所聚之地,所以“金刚会”早就有意收买这里的蛇头,之前曹汭被牵机引毒死,他就准备将一盆脏水,狠狠倒在宋人的执政太后刘娥身上。
结果狄进反应太快,机宜司的执行能力又远比以前的皇城司要强,太后打压曹利用、曹汭宁死不屈被毒杀的傀儡戏刚刚排练好,还没有上演,就被压下去了,然后换上了辽主痛哭流涕的戏码。
平心而论,“大爷”对如今的辽主并不满意,迟迟不南下兴兵,反倒在国内解放奴隶,动摇契丹人的统治根基,也不知是不是汉人的那一套学得太多了,竟做出这种自毁长城的行径!
但谁让辽主是萧绰之子呢,“金刚会”的忠诚不会动摇,而让“大爷”欣然的是,当他来到瓦舍中的傀儡戏台前时,这里正在叫骂。
“我们不要看这个!”“俺要看女儿国!女儿国!”“换戏!!”
观众想要的是劲爆的戏码,真假无所谓,但要刺激,谁关心辽主在先帝死时是不是痛哭流涕,发誓永不侵宋?
太平多年,许多宋人都已忘记当年辽军大举南侵的场面了,尤其是繁华的京师,权贵阶层都醉生梦死,底层百姓反过来忧心国家,那更不现实……
“大爷”冷眼旁观,机宜司可以控制蛇头,却不能控制百姓爱看什么,接下来他还能巧妙地操纵民意。
然而改变来得比他预料中还要快,这一出戏排完后,原先的傀儡木偶就被撤下,环境背影也换上了一套新的,只是似乎准备仓促,修改痕迹很明显。
但大伙儿也顾不上了细节,因为那枯燥的辽主哭戏终于没了,傀儡师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请诸位看官欣赏新戏——《宝神奴》!”
“大爷”愣了愣。
一方面诧异于自己的契丹名字是怎么被对方知道的,按理被抓捕的“他心”和“天耳”都属于第二代传人,并不清楚自己六人的真实姓名,另一方面这指名道姓的傀儡戏,还真是少见。
少许的惊讶之后,他的神情就恢复正常。
编排便是,无论怎样辱骂,他都是微微一笑,不会有丝毫波澜。
可接下来,“大爷”就发现,狄进对自己的了解,绝对不仅仅局限于一个契丹名字那么简单,竟然通过傀儡戏,开始还原那一段最意气风发的人生。
年轻的侍卫风流倜傥,文武全才,屡立功劳,深得重用,而那端坐在高位上的执政者,竟是一位女子。
没见识的观众目光闪烁,兴奋起来,这莫不是在影射当朝太后?
大胆!
但很快,辽人特殊的装扮和仪式一出,大部分观众就已经明白,那是辽国的萧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