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双方的过节后,大荣复恍然:“原来是这样的血海深仇,这恶贼偷了欧阳前辈师门的绝学,结果却练成一个疯子?呵!真是自作自受!”
狄进提醒道:“这是欧阳春叙述的版本,待得见了宝神奴后,你不妨也以这段往事为由,听一听此人是怎么说的!”
“明白!”
大荣复拱手行礼,朝着牢房走去。
这位金刚会的“首领”,乞儿帮的“大爷”,武艺高强的契丹老者,无疑是最高规格的待遇,哪怕他的假肢被毁掉,双手也被废去,还是用铁链缠住手腕,固定在墙上。
大荣复走进来时,医师刚刚离去,眉宇间还有惊叹之色,而宝神奴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走进来的官员,稍稍打量了一下,声音固然沙哑虚弱,却还是清晰的:“你是那个渤海亡国奴?”
大荣复神色沉下,却没有暴怒,因为孙永安骂他亡国奴,那是赤裸裸的蔑视,而眼前之人骂他,却是另一番用意:“你在求死?”
“呵!”
宝神奴低低地嗤笑一声:“我若真要求死,你们现在就不可能看到活着的我,我能以内气自断经络,血液逆行,凭你们这点手段,能够阻止?”
大荣复眯起眼睛:“那你为何不这么做?”
“因为自尽,代表着屈服!”
宝神奴稍稍扬起脖子,尚未擦干净血迹的脸庞上,带着不同于其他囚犯的傲然:“你们能抓住我,绝非我不及你们,是我病了,我败给了自己的病而已!”
大荣复:“所以你想看看,我们生擒你后,又能从你嘴里问出什么来,籍此来证明自己?”
宝神奴闭上眼睛,一副懒得废话的模样。
大荣复眼珠转了转,这里是牢房而非刑房,审讯不是正式的,自然没有书吏记录,干脆道:“你认识我师父欧阳春么?”
宝神奴眼睛猛地睁开,死死瞪了过来:“欧阳春是你师父?如此说来,欧阳崇仁是你的师祖了?”
大荣复在这件事上没有扯谎:“我没有听过师父提过师祖的名讳。”
“有这般丢人的师父,以欧阳春如今的声威,当然不愿意多言……”宝神奴冷笑一声:“他恐怕连师门都不愿提及了,只会说自己是辽东马帮之主!”
大荣复眉头扬起:“恰恰相反,我师父一直要报师门的血海深仇!”
“呵!”
宝神奴脸上露出讥诮之色:“让我来猜一猜,他是不是告诉你,我偷了他师门的秘传绝学,还杀害了他师父的独子,以致于他师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师门一蹶不振,四分五裂?”
大荣复愣了愣。
前面都对,倒是没有师门四分五裂那一段。
不过他想起了忠义社会首岳封,那位是欧阳春的师弟,应该也是欧阳崇仁的徒弟,但根据经历来看,似乎是早早脱离师门南下了,如此看来,师门四分五裂,还真不是夸张。
大荣复生出好奇之心,也要诱导对方继续说下去,故意反问道:“依你之意,这都是谎言?”
“或许在欧阳春眼中,事实确实是如此的,毕竟那时他还年幼,欧阳崇仁回去后肯定将罪过全部推到我的身上……不过此人能练成如此上乘的武功,若说什么秘密都不知,那也不可能!”
宝神奴冷笑起来:“因此在我看来,你的师父欧阳春,和你的师祖欧阳崇仁一样,都是两面三刀的虚伪小人罢了!”
换做旁人被这般怒斥师门,保证要勃然大怒了,大荣复由于早就脱离师徒关系,并没多大的怒火,脸上赶忙涌出愤慨之色,故意喝骂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虚情假意!看来欧阳春教徒无方啊,或者他收你为徒,本就是利用?也是!渤海遗民复国,他的马帮又岂会参与到这等事情里?”
宝神奴一眼看出,这位对师门也没什么感情,缓了一缓,提了一口气,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可知道欧阳正明?”
大荣复倒也不装了,收起愤懑之色,摇了摇头:“不知!”
宝神奴道:“欧阳正明是欧阳崇仁的独子,也是他最大的希望!”
大荣复道:“我师父也姓欧阳……他们的关系是?”
“欧阳春是欧阳崇仁收养的,名为师徒,实为养子!”
宝神奴淡淡地道:“不过终究不是亲生父子,没有血脉之情,欧阳崇仁真正看重的,肯定还是欧阳正明,为了这个儿子的前程,这个阴险小人甚至不惜将师门弄得离心离德!”
听这位骂别人阴险小人,还是很新奇的,大荣复也不反驳,静静聆听。
宝神奴还举了一个实际例子:“你们口中的卢管事,是欧阳崇仁的师弟卢青,他为何会背叛师门,死心塌地跟着我?正因为欧阳崇仁不准备将师门所传,按照师徒之规教给其他同门,反要独霸典籍,传给自己的儿子,其他人岂会甘心?”
大荣复开口发问了:“那与你又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这其实是一个局,一切都为了赐姓!”
宝神奴想到宋人的科举,一时间不禁有些感慨:“我等契丹平民,便是再有才华,若无姓氏,终身也是为奴为婢!为了一个姓氏,契丹、奚人、汉人,哪个不是施展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
大荣复知道,在辽国能得赐贵姓的,也只有这三族,如渤海人根本连赐姓的资格都没有,这其实也是渤海遗民一直反抗的原因之一,摆明着就是要世世代代被奴役剥削,岂能不反抗?
只是他同样想到辽使萧远博身边的萧浦打,疑惑地道:“以你当年的才学地位,难道不能赐姓么?”
“正是因为我可以,才会引发别人的嫉恨!得赐贵姓,要么立下真正的大功,要么就是得贵人举荐,其中自以太后和陛下身边的亲卫,最容易得到这份殊荣,那是屈指可数的名额,并且这次赏赐了,下回还有没有,谁也不知!”
宝神奴眼中露出浓浓的怨恨:“没了我,欧阳崇仁的独子欧阳正明就有了机会,我也是事后才意识到这点,却悔之晚矣!”
大荣复摇头:“若欧阳正明有威胁,你会忽略这种事?我不信!”
宝神奴道:“欧阳正明若是个正常人,那我自然有所防备,然而他是个痴子,欧阳崇仁为了不让这个儿子外出见人,甚至将他锁在屋内,为此在我面前便垂泪了不止一回!谁又能想到,欧阳正明根本不在屋里,而是取了一个化名,扮作另一副模样,在辽主身边当侍卫!”
“如此说来……”
大荣复都有些震惊:“当真苦心积虑了!”
宝神奴道:“那时欧阳春年岁尚小,他师门完全没有人能与我抗衡,欧阳崇仁还情真意切地盼我成为契丹贵族,在大辽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后多多照拂他们,对此我自是应允!”
“而后欧阳崇仁奉上师门秘典,有言需要天赋超卓,方能参悟这门绝学,他师门上下愚钝,却无一人练成,为了不让祖师传下的绝学失传,便请我指点!”
“我那时年轻气盛,自以为天下无双,又见他师门中人,确实无一人会这门秘传,自是欣然应允,准备替他们解决一个难题,又怎能想到,此人苦心算计到那般地步,故意害我?”
大荣复沉声道:“所以你练气失败,变得如今的疯魔之态,不是自己瞎练,而是按照对方所传的秘法修炼,是那位有意为之?”
“苦海无涯,回头……”
说到最大的痛处,宝神奴的五官再度狰狞起来,隐隐又露出了扭曲之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对着自己喝骂道:“滚回去!滚回去!”
把另一个自己骂回去后,他又低吼道:“不错!不错!欧阳父子害我,将我害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大荣复看向他空荡荡的裤腿:“那你的残废?”
宝神奴愈发痛苦,却又带着一股快意:“我的左腿就是被欧阳正明斩断,他们父子先用秘籍引我练功,再残我身躯,以为除了我,自己就能成为贵族,从此以后飞黄腾达!他们太低估我了,我哪怕被暗算,还是有反扑之力,欧阳正明被我所杀,欧阳崇仁被我重伤,逃回去没多久就死了,他死的时候一定万分痛苦吧,比此时的我还痛苦百倍千倍!这是不是自作自受?这是不是自作自受?哈哈哈哈!”
牢房内回荡着凄厉的笑声,大荣复凝视着这个重犯,面色阴晴不定。
欧阳春和宝神奴,说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相比起来,大荣复反倒觉得宝神奴所言似乎更加真实些……
当然也不见得,以眼前这个人的智慧,编谎话也能编得天衣无缝,情真意切,让人看不出虚实来……
“管你们谁好谁坏,这些多年前的恩恩怨怨与我何干,记下来禀告上去便是!”
不过转念一想,大荣复又释然了,放下好奇心,准备专注于审讯。
然而宝神奴笑声止歇,却话锋一转:“欧阳崇仁的徒孙,你别以为跟自己无关,我原本面对那些宋人,是一个字不会说的,现在倒是有了交易的兴趣!”
大荣复立刻问道:“交易什么?”
“呼哧!呼哧!”
宝神奴喘了几口气,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显然已经虚弱到了极致,却以毅力说出最后的话语:“你们去把欧阳春抓了,关进这里,我就把‘金刚会’的人员和动向和盘托出,如何?”
第三百一十四章 天下第一人的神功秘籍
“宝神奴的伤势如此之重,还能跟你说这么多话?”
既然将初审交给大荣复,狄进也不挂念,直接去休息,待得一觉醒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奕奕,然后就听到了这个全新的血海深仇版本。
对此狄进的第一个反应是,这老头是真能抗,不死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滴水不漏地应对审讯。
大荣复之前还真没考虑过这点,如今想来,同样暗暗吃惊,描述着道:“这老物到了最后,已是虚弱不堪,期间更犯了一次病,但中途确实神智清醒,下官实在辨别不出,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狄进沉吟着道:“这两个人所言,谁真谁假暂且不论,但他们都刻意掩盖了不少问题!”
大荣复端正姿态,摆出聆听之色。
狄进道:“如果宝神奴所言都是真话,欧阳崇仁和欧阳正明父子是两面三刀的小人,欧阳崇仁的弟子欧阳春也是惺惺作态之辈,那他发病后为何写下信件,送往北方,让欧阳春来杀自己?”
大荣复恍然:“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欧阳春如果真是虚伪小人,完全可以不理会这所谓的师门之仇,岂会千里迢迢南下,冒着风险,前来汴京?”
狄进接着道:“如果欧阳春所言都是真话,他要为逝去的欧阳崇仁和欧阳正明报仇雪恨,为何要提出,生擒宝神奴后,先审讯一日,再交给我们?”
大荣复问道:“他是不是要从宝神奴手中,取回师门的秘传和宝甲?”
狄进道:“师门宝甲,宝神奴可能随身穿着,落败后确实能得到,但并不需要额外的一天,当场扒下便是!至于师门秘传,宝神奴如果藏着,那就藏起来了,你认为换成欧阳春审问,此人会在一天内屈服交代么?”
“不会!”
大荣复很坚定地给出答复,眉头又皱了起来:“那欧阳春要做什么呢?还是一日之说只是幌子,准备将宝神奴带走?”
狄进道:“欧阳春不会那么天真,我们就算答应了条件,也不可能毫无监管,肯定是指定一处地点,单独交予他一天时间,机宜司的人围在四周,若是欧阳春要逃,那就休怪箭弩无情了!”
大荣复苦笑道:“那下官就不明白了……”
“无妨!欧阳春和宝神奴的仇恨,关系到辽人上一代的恩怨,与我们是无关的!”
狄进着眼于现在:“‘金刚会’目前的具体动向,才是机宜司需要关注的!宝神奴想和我们谈条件?恐怕从一开始就是谎言,以他的谨慎,既然决定留下,都不会让自己知晓手下的动向!”
宝神奴是“金刚会”的首脑,岂会不知手下的动向,但结合此人离奇的病症,大荣复马上反应过来:“这贼首有病在身,他担心知道了‘金刚会’的具体动向,万一失败被擒,那個向善的自己,会将这些招供出来?”
“不错!”
狄进道:“宝神奴担心自己发病后,所言不受控制,让半辈子的心血‘金刚会’毁于一旦,所以最稳妥的方法,是他也不知道‘金刚会’的主力,如今的具体去处!”
“原来如此!亏得他还信誓旦旦,要与我们合作!”
大荣复感到心有余悸。
他在董双双和周颖娘身上,找到了审讯的自信,本以为在这位“大爷”身上也能运用一二,结果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自己那套软硬兼施的法子对最厉害的角色根本无效,没套出来任何关键情报不说,反倒被宝神奴的一席话语弄得心神不宁……
可这样一来,生擒“大爷”,又有何用?
狄进微微一笑:“以前是敌暗我明,‘金刚会’潜伏在京师暗处,不断寻机破坏,国朝只能防范,现在他们的首领被抓,或许宝神奴到死都不会透露出半点有用的消息,但‘金刚会’的其他成员就不担心么?尤其是接下来,我还要让傀儡戏传播出去,让这群贼子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的首领患有离魂症,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
“是了!具体去处不知,但每个成员的情报还是能供述的!”
大荣复眼睛一亮:“如此一来,这群人免不了担心首领发病后,将自己招供出去,要对机宜司避之不及,更不敢回京师了!”
狄进颔首:“重病的宝神奴,就是一柄悬在‘金刚会’头顶上的利剑,一旦这群谍细不敢回京师,获取情报的途径立刻会少去大半,谍探组织也就废了一半!而一个势力走下坡路后,往往还会伴随着内讧,真到了那一步,便是‘金刚会’自我消亡之日!”
“下官明白了!”
大荣复道:“机宜司只要关着宝神奴,就是对辽人谍探的最大威慑,至于他提出的那些居心叵测的合作,根本不必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