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公孙策凭借这一任的主簿功劳,可以减磨勘,两年内升为地方主官,然后任一届县令后,再得京师有份量的官员举荐,上达天听,才有资格被选拔入御史言官序列。
而这只是资格,正常情况下也是选不上的,毕竟竞争之人都是进士出身,除非做出特别漂亮的功绩,不然谁又比谁弱?
这种时候往往就是讲背景,讲靠山的时候了,历史上的吕夷简后来为什么能被称为权相,正因为他把持授官之要务,决定了官员的升迁,甚至不按升迁次序,屡屡破格提拔,结果范仲淹实在看不下去,弄了一幅《百官升迁次序图》,将吕夷简的行径堂而皇之地展示于众,然后范仲淹就被贬出去了……
就这么说吧,公孙策如今的资历,历史上大权在握的吕夷简都不敢贸然提拔,毕竟还是要讲究讲究的,不能做得太过,但现在情况特殊。
首先这四个职位是初设,尚未形成惯例,其次太后有言,有鉴于曹利用之前的风波,此番选贤才任要职,朝堂资历为次要,才干为先!
“问题是如何展现出才干呢?”
“每个能考上进士的臣子,都认为自己才华满腹,每位举荐他人的高官要员,也都能说出被举荐者身上的各种优点,终究要办实事……”
让吕公孺去隔壁学习,狄进稍作沉吟,写了一张便条,招来林小乙:“去雷家,送到雷濬手上!”
林小乙接过,想到近来家中事宜的安排,请示道:“阿郎,是不是让十七公子去?”
狄进道:“不,你亲自去,亲手交给雷濬!”
林小乙明白了:“是!”
雷濬没有很快出现,到了第三天晚,才赶了过来,呈上一份案卷:“近来地方上的要案迷案,都在这里了!”
“明杰,辛苦了!”
狄进接过案卷,翻开细细查看。
随着皇城司的部分职权被裁撤,在外察事的联络关系,全部被转到了机宜司,比如并州雷彪,他如今已经算是机宜司的下属。
而这些地方上的地头蛇,一部分即刻来信,表示顺服,至少是表面上的顺服,一部分好似山高皇帝远,依旧对京师的机宜司不作理睬。
所以手中的这份案卷肯定不齐,但也应该能找到所需的案子。
眼见狄进安静地阅览,雷濬等在旁边,嘴唇轻颤,有些欲言又止。
狄进眼角余光注意到了,抬起头来:“明杰,如今还是紧要关头,无论大事小事,但凡与机宜司有关,伱觉得有蹊跷的,都不要瞒我!”
“绝不是瞒仕林兄!”
雷濬赶忙道:“确实有一起案子,当地的察事特意禀告,但不知算不算案子,真要查起来,恐怕颇为棘手……”
狄进道:“说!”
雷濬凑近了些,低声道:“邢台柴氏之人,说他们族中的丹书铁券丢了,起初报了官,却又很快撤回!”
第三百二十九章 盗首:只要我够极端,就没人能威胁得了我
“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调查清楚,明日一早,你就将案卷誊抄一遍,带过来!”
相比起雷濬的迟疑,狄进十分重视这场已经被报案人主动撤回的案件。
赵匡胤黄袍加身,取代后周,建立宋朝的事情,相信人尽皆知。
但很少有人知道,到了天圣年间,宋朝都已经历经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光义、真宗赵恒,到了第四任皇帝赵祯了,被赵匡胤篡位的后周皇帝柴宗训的亲弟弟,居然还活着。
是的,柴荣的亲儿子,活到了现在。
不过这个人改名了,原名柴宗炯,现在叫卢璇,被陈桥兵变后,义不臣宋的卢琰收养,改姓为卢,名璇。
天圣元年,朝廷授卢璇为殿前防御使,天圣三年封武烈侯,卢璇因自感是后周帝裔,觉得臣服于宋,很不自在,便致仕告老,如今在山间隐居。
当然古代一旦改了名字,哪怕血脉相连,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了,卢璇还能说自感帝裔,他的儿孙那就是卢家一脉,和柴荣毫无关联。
所以在仁宗朝后期,眼见柴荣血脉断了,朝廷又找了一个柴氏的旁宗,封为崇义公,继续祭祀后周皇室,纯粹是个摆设,但说实话,能有这個摆设就不容易了,与国朝宽容的政治氛围有很大关系,也是接连天灾人祸之下,收买民心的举动。
而现在的所谓邢台柴氏,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狄进也不清楚,但想来同样不是直系血脉,不过能执掌赵匡胤赐下的丹书铁券,至少在明面上是有关联的。
第二日宫城一开,雷濬第一时间赶到机宜司的刑房,将案卷调出,仔细誊抄后,带了过来。
地方察事禀告的还算详细,但毫无偏向,显然是不想担上任何责任。
过程颇有蹊跷,早在两月前的一日,邢台柴氏的一位族人,突然闯进衙门,要求见当地县令,却被差役拦住,其神色惊恐,话语间多次提及丹书铁券。
县令和主簿知晓后,也感惊惧,上门询问,柴氏闭门不出,直到第二日,其族老亲自上衙门,言明昨日的族人乃醉酒胡言,不可偏信,告辞离去。
既然柴氏主动收回前言,县令和主簿也不愿节外生枝,此事就此作罢,但在衙门内终究还是流传了一阵,不少差役信誓旦旦地说,那日分明听到第一个前来的柴氏族人囔囔,丹书铁券丢了,丹书铁券丢了……
有鉴于这场风波,当地察事,在了解情况后,记录下来,禀明京师。
雷濬誊抄时也琢磨过,发表了见解:“倘若丹书铁券真是丢了,柴家不敢隐瞒吧?”
“那要看是怎么丢的!”
狄进道:“如果是被外贼行窃,丢了丹书铁券,柴氏固然显得无能,倒也并无过错,找回来便是,可如果是族内的过错,遗失太祖赐下的宝物,罪过就大了……”
还有一句未尽之言,这一族十之八九不是柴荣后裔,那没了他们,照样可以有其他柴氏人,供奉太祖御赐之宝,所以对方才惶急地否认,不敢声张。
“如此说来,要是他们的过失,还真的会暂时隐瞒,等到实在瞒不住了,再伪造过程,推卸责任……”雷濬面露郑重,又有不解:“可贼人盗取丹书铁券,又有何用呢?”
这玩意看起来是免死金牌,但只对柴氏子孙有用,并且要得到朝廷的认可,而且也不是什么罪都能免的,太祖当年也说了,“有谋逆大罪,亦不可株连全族,只可于牢中赐死,不可杀戮于市”。
所以雷濬实在不明白,贼人偷这玩意作何用处,狄进却沉声道:“对于旁人确实无用,对于在外的柴氏子弟呢?”
雷濬面容立变:“在外的柴氏子弟……无忧洞内的盗首?是他派人盗走了丹书铁券?”
“两个多月前,丹书铁券就失窃了,按照时间来看,倒不像是盗首!”
狄进摇了摇头:“否则的话,盗首取了丹书铁券,会有别的图谋,不至于近来和我们纠缠渤海密藏的事情!”
雷濬更加警惕:“那就是撤离京师后的‘金刚会’?时日倒也对得上!”
狄进道:“就目前看来,这群贼子嫌疑最大!”
“照这么说的话……”雷濬嘶声道:“宝神奴还不是妖言惑众?”
狄进心里清楚,根据目前的种种线索来看,盗首的身世十之八九还真与柴氏后人有关,当然是嫡系还是旁支说不准,不过至少有个名头,对于某些野心之辈来说,就难免产生某些念想……
当然,这种念想是很愚蠢的奢望。
哪怕渤海亡国一百多年,后周亡七十余载,相比起来,柴荣的亲儿子都还活着,但只要有些眼光的都清楚,渤海复国还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历史上中原周边的小国亡了又复,复了又亡的例子有不少,断断续续能延续几百年,而后周是真的绝无可能了!
不过真要如此,造成的风波也是巨大,那是朝野上下不愿看到的,却是敌人乐于见得的。
所以狄进直接点明:“此案既然有可能牵扯到无忧洞盗首,宝神奴又早知其身份,那就与‘金刚会’脱不开干系!”
“这个谍探组织现在已是穷途末路,他们的所作所为,从最初的刺探情报,到了如今的唯恐天下不乱,朝廷必须早做防范!”
“你回去和刘提举、大提点商议好这件事,速速出具案卷文书,禀明上去,宁可是虚惊一场,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雷濬肃然领命:“是!”
……
“喻家人藏在陈留县,还是延津娄氏的产业?”
“延津娄家,全族流放,就在眼前了!”
无忧洞内,盗首看着三弟子疏影和四弟子玲珑传来的消息,满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要救人,部分情报肯定共享,盗首也清楚了,“金刚会”主要成员撤离京师后,“首领”宝神奴留下,这位恰恰是残疾,需要喻家匠人的假肢为其提供帮助,那么理论上喻家人就不会离得太远,即便不在京畿之地,也会在附近州县,快马往来不足两日,才能及时维修出问题的假肢。
而她的两位弟子带着盗门精锐,一路循着蛛丝马迹追查,在京畿的陈留县就找到了端倪,正藏在一处半废弃的庄园内,看似无主,实则是延津娄氏置办的产业。
延津娄氏,“七爷”娄彦先的出身家族,从与乞儿帮扯上关系的那一刻开始,就保不住祖上的基业了,区别是悄无声息地衰败,还是全族获罪的流放。
娄彦先原本咬死不说,娄家又竭尽全力地疏通,既无实证,开封府衙也没有发难,若是及时变卖田地资产,搬去他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娄氏拖拖拉拉,舍不得离去,或者说仍抱有一丝侥幸,那就是自取灭亡。
娄彦先在银针审讯下崩溃,竹筒倒豆子地交代,这个京畿地方上的大族,早早与乞儿帮通气,甚至连“金刚会”都有往来……
通辽的罪名一出,朝廷是绝对不会宽恕的,当然这起案子不会由机宜司办理,应是开封府衙审问,只不过权知开封府的钟离瑾在任上不幸身故,下一位刚刚赴任,一时间才没有顾及。
现在可好,干脆直接窝藏贼人。
“就在此时,老三和老四应该已经把人救出来了,如果喻家母子还活着,那狄进应该满意了,便是人死了,只要能找到尸身线索,也是完成了条件!”
盗首兴奋地走了几圈,又拿起密盒,轻轻抚摸着:“终于!在我有生之年,终于能弥补这最大的遗憾,亲眼见一见那份埋葬百年的密藏了!”
欧阳春旁观着,也不劝说。
毫无疑问,经过这番波折,盗首探索渤海密藏的心变得愈发坚定,根本听不进去外人之言。
然而就在这时,展仲匆匆走入了院中,禀告道:“师父,有人递来了信件,那联络的方式,似是‘金刚会’的人传来的!”
“哦?”
盗首目光凝重,没有怠慢,先是戴上一层薄如蝉翼的手套,才将信件展开,扫了一眼,沉吟片刻后,开口道:“去多安排些人手,接应老三和老四!”
“是!”
展仲退了出去。
不远处的欧阳春站起身来:“怎么了?”
盗首冷冷地道:“‘无漏’传人拿了我族中的丹书铁券,前来威胁,要借我盗门之力,杀死宝神奴!”
“丹书铁券?”欧阳春想了想,意识过来那是什么:“就是当年宋主赐给柴家的免死金牌?”
“展示赵氏的仁德而已,欺凌孤儿寡母,皇位都夺了,还这般假惺惺!”盗首嗤笑一声,显然对那件家传之物不屑一顾。
欧阳春一针见血:“但此物不能失窃,更不能被你所得!”
“不错!”
盗首淡淡地道:“这是要让我和朝廷之间,没有任何缓和的可能,招安的消息定然传到了‘无漏’传人耳中,他是担心我和机宜司合作,那么京师之中,就再无‘金刚会’的立足之地了!”
欧阳春露出疑惑:“时日上来不及吧……”
“丹书铁券必然是先盗的,不愧是宝神奴选定的传人,他在泄漏了自己的特征后,恐怕早就准备好算计我了!”盗首冷笑道:“不过他的这一步威胁,却是算错了,我不在乎暴露身份,更不在乎柴家人,统统死了才好!”
欧阳春皱起眉头。
盗首要争取这位高手的支持,就要解释清楚,她的眼中露出追忆之色,缓缓地道:“我从小便是家中最聪慧的,又被师父相中,传了我摸金校尉的手艺,也从师父那里得知了渤海密藏的存在……”
“当我告知爹娘,他们极为兴奋,觉得若是有了这份宝藏,说不定能趁着辽军南下,攻破汴京,中原大乱之际,再兴国祚……”
“辽军没能攻破汴京,但柴家上下的知情人,依旧对宝藏念念不忘,我便北上寻宝,结识了你们,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的!”
欧阳春低声道:“所以你那时决意要离开我!”
“是!我背负着家族的希望,自然不能与伱一走了之!”盗首眼中闪过悔意,语气却不见软弱,反倒微微上扬:“但当我九死一生从那假藏里出来,回到家中,你知道爹娘见到我后,是什么反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