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弼目光闪烁,迟疑着道:“父亲大人,有件事孩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吕夷简看了看这个儿子,了然于胸:“又是机宜司的事?有人求到你头上了?”
“是!”
在这位面前,吕公弼从来不敢隐瞒:“王家的女婿邱素,看上了机宜司提举之位,减两年磨勘,一年任满即可!”
吕夷简毫不迟疑:“婉拒了他,你别掺和!”
吕公弼其实就觉得父亲不会同意,却又有些抹不开妻子那边的面子,低声道:“父亲大人,兖州时,我们让京东路提刑官洪迈颜面丧尽,前程尽毁,他是王氏门生,此番也该稍加安抚!”
“无谓之言!”
吕夷简淡淡地道:“王相当年对老夫恩重,王氏门生若有才干者,老夫自会举荐,然托公报私之举不可为之,如洪迈、邱素这等无能之辈,登临高位,便是积祸,你只想着安抚旁人,却不为自己族中的延续考虑么?”
吕公弼心头一凛:“是孩儿的错!”
吕夷简不止教训儿子,还稍稍思忖片刻,开口道:“机宜司之争,真正的关键不是外朝,还要看宫内!王家若是再来请求,你便这般答复,其他勿要理会!”
吕公弼目光闪动,首先想到的是太后与官家,但这两位的注意力都在西北大局上,似乎不会过于关注机宜司,那么宫内的还有谁?
“内侍省都知,勾当皇城司公事的任守忠?入内内侍省都知杨怀敏?”
……
宫内静室。
任守忠和杨怀敏对坐,身前各有一杯清茶,心腹内官则在外面候着,给予两人一个绝对安宁的交谈环境。
江德明、阎文应时期,入内内侍省都知和勾当皇城司是绑定在一起的,是为真正的大内总管,但接连倒下去两位,刘娥痛定思痛之下,将宫内大权一分为二,任守忠管理前省南班,兼着皇城司的差事,杨怀敏则管理更加重要的后省北司,却又与皇城司无缘。
一山不容二虎,大内里面有两位实权内官,下面的人该如何站队?
不可避免的,任守忠与杨怀敏的关系转入对立,都想在太后和官家面前露脸,以便争取到更大的话语权,确实起到了互相监督的制衡作用。
直到现在。
两人对坐品茶,还是杨怀敏更沉不住气些:“任都知,圣人和官家随时会唤杂家,咱们也别耽搁了,说亮堂话吧!听着宫内的口风,你希望在机宜司的三名提举中,至少一人由我们内官担着?”
任守忠清苦的脸上不动声色:“那不是我的提议,下人鼓噪而已!”
杨怀敏撇了撇嘴,有些不屑于面前这位的装腔作势:“咱家倒是觉得此法不错,外臣与圣人、与官家可不是一条心,机宜司便是不归皇城司管辖,也不能一位内臣都没有呐!”
既然对方说的这般直白,任守忠知道自己必须展现诚意了,不然这好不容易的交流就得不欢而散:“杨都知所言不无道理,咱家也觉得,黄德和足以为监军!”
“是啊!现在却都被搅和了,祖宗之法,岂可擅变?前线开战,岂能不以内官为监军?”
杨怀敏越说,脸色变得越阴沉,最后更是咬牙切齿地道:“这些文臣,欺我等太甚!”
与前唐的太监相比,宋朝太监的权力本就大降,但原本再怎么说,还有皇城司,还能外出监军,耀武扬威。
现在可好,机宜司的成立,让皇城司权力骤降,现在对西夏的战略里,更有一条令他们惶恐。
那是御史中丞晏殊首先提出,后来又在《定边十策》里面落实的,罢内臣监兵,不以阵图授诸将!
官家的阵图不授予倒也罢了,真要罢了内臣监兵,可就断了一条内侍的晋升之路。
正如文臣外放知州,积攒功绩后,回朝更能得到重用,内官外放监军,亦是天子信任的体现,如果能好好贯彻天子的意图,回宫后自然能水涨船高,不然只在禁中苦熬,那晋升就太过漫长了。
同时这还是一条获罪后重回中枢之路,历史上任守忠由于极力巴结刘娥,在刘娥驾崩,仁宗正式掌权后,就把这個内官贬出去,但他却靠着监军得力,重新回宫,讨好仁宗,后来仁宗驾崩后,转而巴结曹太后,又舍弃曹太后投靠英宗,在各个掌权者中挑拨离间,反复横跳,最后前朝的宰执们看不下去了,司马光、韩琦、欧阳修、赵概联手,直接越过英宗,将任守忠彻底贬谪,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现在任守忠没有那等权势,却同样要为自己考虑,没有谁愿意外出之路都被堵死,一辈子只能在宫墙之内小心翼翼地侍奉各个主子,所以皇城司被夺权他忍了,但监军被裁撤,就实在忍不了!
至于罢内臣监兵,是为国家大局,为前线战事考虑?
他一个没了根的宦官,理会那些作甚!
眼见杨怀敏的怒火同样达到顶峰,任守忠开始添柴:“杨都知,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机宜司背后站着狄三元,此番《定边十策》也是狄三元所献,那位可是深受圣人和官家的信任,你千万不能跟狄三元对着干啊!”
杨怀敏怒了:“咱家没想跟他对着干,是他不放过咱家呐!江德明、阎文应,可都是这位入了京后的事情吧,现在是不是要轮到咱俩了?”
任守忠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想要敬而远之,但现在远不了了,就希望别人上:“那杨都知准备怎么办?”
杨怀敏能被太后选中,执掌入内内侍省大权,也不会做火中取栗的事情,冷冷地道:“伱应该说,我们准备怎么办?到这份上了,阁下还想置身事外?”
“当然不会!”
任守忠不慌不忙,取出一封信件,推了过去。
杨怀敏接过信件,打开扫了一遍,眉头扬起:“原来任都知早有准备,有了外臣出面,我们再在太后耳边吹吹风,让他们去和那位三元魁首斗去!”
“正该如此!”
任守忠清苦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举起茶杯,称呼表字:“敬嘉溢兄!”
杨怀敏呵呵一笑,也以茶代酒:“敬稷臣兄!”
“干!”
……
“任守忠与杨怀敏私下密谈了近半个时辰?”
就在前后两省的都知,敲定了同盟,准备开始行动之际,官家的寝宫外,张茂则站定,听着亲信的禀告。
他年纪固然小,但作为从小服侍官家长大的内侍,任谁都知道,只待官家亲政,张茂则必然能上位掌权。
于是乎,在大内总管一分为二,大伙儿跟着站队,却有些既不愿意选任守忠,又不想跟着杨怀敏的,干脆朝着张茂则靠拢过去。
张茂则也没有胆怯地将他们拒之门外,反倒平静地予以接纳,加以安排,很快宫内的大小事宜也瞒不过他。
但张茂则并未为了一己之私,而是时不时地说给官家听,事无巨细,原原本本地禀明。
此时亦是如此,在确定完消息无误后,张茂则就走入寝宫,来到正在看书的赵祯身侧,低声道:“官家,方才任都知和杨都知,在外省偏殿密会,屏退了其余宫人,不知谈论了什么……”
“不知谈论了什么?能让两位都知密会,近来还有何等大事?”
赵祯放下书卷,目光中闪动着怒意:“看来不让内臣监军,果然是有道理的,怪不得先生和仕林不约而同地强调这点,从江德明到阎文应,再看任守忠和杨怀敏,皆是这般偏私妄念,上了前线,岂不是要误了大局?”
张茂则低垂着头,不作任何评价。
宫内事宜,他只负责禀告,一切判断自然交给这位跟着太后学习之下,越来越成熟的官家即可。
而赵祯一语道破两位大内总管的心思后,仔细想了想,又不禁发出感慨:“敢动这份心思,说明比起仕林为国朝所做的诸多功绩,朕予他的支持还不够大啊!得多做些事情,方能震慑小人之心!”
第四百章 包拯推崇的江湖侠客
“真热闹啊!”
狄进看着案头上,一字排开的名单,眼神沉冷。
近来想要入机宜司抢功的人,越来越多了。
从之前的蠢蠢欲动,到如今实际行动起来。
实际上,如果机宜司依旧是受曹利用控制的部门,且那位曹枢密并未倒台,各方势力都得大为忌惮,因为曹利用不仅地位高,且为人霸道凶横,想要伸手的人就得掂量掂量,为了这么个职位,自己能否承受得了对方的怒火,为了这么个职位,又是否值得与之交恶。
现在换成他为机宜司撑腰,则都想伸手,就盼着能不能多安排几个自己人进来,舒舒服服地摘桃子。
这就是威慑力的不足。
狄进一向讲究得饶人处且饶人,君子和而不同,顾全大局即可,毋须闹得鱼死网破。
对于有眼力劲的官员来说,愿意维持政治上的默契,但对没有眼力劲的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软弱。
毕竟有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你是能做但不做绝,还是根本没有那個能力做绝!
既如此,他这回就要不客气了!
狄进将手中整理出来的账册完整地看了一遍,确定无误,唤来吏员,吩咐道:“将这本账册交予王相公!”
“是!狄省判!”
吏员行以三司内部的官职称呼。
原本以为这位来三司只是混混资历,镀一层金,不想竟是很快学会了司内的记账之法,并且举一反三,连一些账目蹊跷都能做到了然于心,上下对于这位三元魁首大为敬畏,再也不敢有半分小觑。
此时拿了账册,匆匆而去,不多时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折返回来。
狄进听力敏锐,立刻抬头,就见到一位身材高瘦,满面风霜的紫袍老者带着吏员走了过来,赶忙起身相迎:“怎劳王公亲至!”
这位老者正是新任三司使王曙,曾经与晏殊、李迪一同,被挑选为太子赵祯的讲师,但由于是寇准的女婿,寇准罢相被贬后,也受到牵连,一并贬官外出,直到去年才召回中枢,如今接替范雍,成为三司使。
此时王曙面容严肃,手中拿着刚刚的账册,沉声道:“狄省判,有关延津娄氏的族产抄没,当真有如此大的出入?”
狄进道:“下官不敢断言,所算的数目毫无差错,但上报到三司的账簿,绝对有巨大的漏洞!”
王曙想到近来朝堂风波,倒也直言不讳:“为何选择延津娄氏?”
“因为乞儿帮贼首娄彦先,就是我亲自捉拿,我于此案的前因后果,皆有了解!”
狄进却是理所当然:“娄彦先负隅顽抗许久,才将一切罪证交代,延津娄氏乃京畿大族,却参与无忧洞掳掠京师妇孺的行径中,更是与辽人谍细往来,所作所为触目惊心,便是国朝宽宏,也是全族发配,抄没族产的下场,以儆效尤!”
王曙那个时候还在被贬外放,并不知具体详细,但无忧洞的恶名不是现在才有了,真宗时期就已经愈演愈烈,没想到竟在本朝顺利解决,他不由地颔首称赞:“能剿灭无忧洞大害,狄省判有大功!然娄彦先被抓,到娄氏全族获罪,期间相隔那么久,族内转移钱财,亦是不无可能吧?”
狄进却摇了摇头:“办不到!娄氏或许变卖掉了一些隐蔽的资产,然大部分族产并未动用,毕竟匆匆变卖家产,等同于不打自招,当时权知开封府的陈枢副也不会放过他们,现在抄家后只得这些钱财,必有大量隐报!”
王曙暗暗皱眉:“如此说来,狄省判准备彻查其中不法?”
狄进道:“倘若京畿之地的族产收缴,都被贪婪之辈中饱私囊,待得来日西北战事起,如何能保证钱粮辎重供给充足?彻查此案,亦能调动三司上下,为来日战事做好充足的准备!”
顿了顿,狄进补充了一句:“此乃我等三司职权所在!”
别说王曙目光一动,轻抚胡须,就连恭敬站在边上的吏员,眼中都浮现出火热之色。
谁又不盼着自己的部门权势滔天,威风凛凛?
偏偏三司确实有这个资格。
唐朝是三省六部制,到了宋朝,三省已经成了虚设,真正行使权力的是两府三司,东府宰执拥有行政权,西府枢密院掌军政,三司则管理财政。
刚刚开国时,枢密院权力极大,枢密使甚至一度凌驾于宰相之上,后来就再无那等好事了,至于三司,长官从未与两府并列过,三司使只是和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御史中丞一起,统称为“四入头”,即两府宰执的预备役官员。
可事实上,三司的权力当真极大,因为这个职位不是宋朝首创,早在唐朝中后期财政出现问题之后,朝廷就特设大臣,分别管理财政收支、赋税与盐铁专卖事务,而到了五代,盐铁、户部、度支三个机构成立,也就是“三司使”的由来,最后到了宋太宗时期,三使合一,总领财政,目的是为了分走宰相的权力,避免相权过于集中,影响皇权。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司反倒飞速壮大,变成是一个几乎无所不管的部门,职权范围涉及了原来的户、工、礼、吏部的事务,连枢密院和御史台的事情,三司都能过问一二。
毕竟哪个部门能少得了钱呢?
所以后来三司被撤销,权力分还给了各部,三司使这个历史特殊时期诞生出来的职位,也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但那要等到王安石变法,元丰改制了,现在是天圣七年,王安石还是个九岁的孩童,宋神宗更未出生,或者说如果赵祯接下来能有亲子活下来,赵曙不入宫为赵祯的养子,不会娶高滔滔,赵曙会有另外的孩子,都不会有赵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