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又记得襄州时,那一年襄州发生大饥荒,百姓开始流亡,盗匪乘机行窃……夏相公一边剿匪,一边打开公廪,向灾民放粮,又劝说全州的富人拿出余粟,用来赈救灾民,活了数十万人命呐……襄州百姓感怀相公的恩惠,不仅刻碑,还敬献古物,助夏相公立作……”
夏安泽起初还听得兴致勃勃,可听着听着,怎么全是父亲治理地方有功,被富户百姓有感于知州恩德,主动将家传宝物献出来的事迹,小脸越来越沉。
吕公孺也似笑非笑,过了,过了啊!
眼见这两位都不好糊弄,老门客有些尴尬,鼓了鼓嘴,终于被逼出了一件真正的江湖轶事:“夏相公知襄州时,当时江湖上有三位大盗,想要趁着饥荒大乱,劫掠富户珍宝,很是闹出了一番风波……”
夏安泽问道:“哪三位大盗啊?”
老门客笑道:“一人盗术高超,自号‘空空儿’,用的是前唐传奇之名;一人轻功绝顶,人送外号‘千里追风’;最后一位……叫‘陷空’,也是个厉害人物……”
吕公孺目光一亮,夏安泽激动地道:“是爹爹在三位大盗手里,保住了当地富户的宝贝,他们才将古物献上么?”
老门客道:“贼子具体作为,就不说出来污了两位公子的耳朵了,夏公只是小施手段,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空空儿’和‘千里追风’都折在了襄州!”
夏安泽大是失望:“别不讲啊,具体说一说啊!”
老门客苦笑:“公子,老朽年岁已高,当年的事情也记不清楚了……”
“好吧!”
吕公孺听到了关键的人物,依旧不动声色,来时师父可关照过了,不要以为自己有几分聪明,就能小觑别人,这些可都是老江湖,任何引导向的暗示都可能露出破绽,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多听少说。
夏安泽则很不满足,发现襄州的事情问不出太多来,只能询问别处:“还有呢?我爹爹历任地方,总有些别的大事吧?”
老门客眼珠转了转,继续往下说,倒是多了几分精彩,只是一听就有几分传奇话本的引用,虚虚实实,当不得真。
吕公孺依旧仔细聆听,很快发现都不对劲。
夏竦历任五地知州,黄州、襄州、寿州、安州、洪州,而这位褚老,其他四州的事迹都说了不少,唯独略过了寿州。
眼见故事即将完毕,吕公孺找准时机,突然开口:“我听长辈提过,江南巨富崔致庸,也喜欢收集天下古物,褚老跟着夏公历练地方时,也去过寿州吧,那里就是江南之地,可听说过这位崔员外的事迹?”
此言一出,老门客面色陡变,视线下意识往旁边看去。
吕公孺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见状也一并看过去,发现不远处同样站着三名门客,似乎在窃窃私语,又好像时刻紧盯着这里。
此时眼见褚老和吕公孺一前一后往那边看去,三名门客的视线与之冷冷地碰了碰,即刻扭过头去,很快转身离开。
老门客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吕公孺则将那三人的相貌身材记在心里,同样也发现了这位老者的异样。
夏安泽则根本没有发现这些,还在催促:“褚老,你听过那个崔员外么?”
老门客涩声道:“没有……啊!听是听过的……但从未有过来往!”
“原来如此!”
吕公孺道:“褚老是不是累了?我们打扰了……”
老门客挤出一抹笑容,躬身道:“多谢公子吕体谅,老朽告辞!”
目送这位佝偻的背影蹒跚着远去,吕公孺小脸凝重。
没想到仅仅是“崔致庸”的名字,还没有往下面细问呢,就让他们露出这么大的反应,案情似乎有突破口了。
但就这样去禀告师父,也没有办法深入调查,毕竟这里是夏府深处,不可能仅凭门客的几个异样反应,进来搜查。
有鉴于此,吕公孺目光微动,低声道:“安泽,我今晚住在你家中如何?”
夏安泽大喜过望:“好!当然好!求之不得呢!”
接下来,他兴高采烈地带着这位宰执之子,见了母亲,然后继续在府上玩耍。
待得夜幕降临,吕公孺被安排进了最为宽敞奢华的客房,躺在床上,眼睛晶晶亮,没有半分睡意。
正琢磨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那位与江南巨富有所瓜葛的门客说出真话来,后院传来了一声惨叫,让他猛地直起身来。
第四百零六章 合格的侦探要从不经意的话语中,将疑惑解开~
“来人啊!”“血!”“死……死人了!!”
吕公孺以最快速度摸着黑赶到时,尖叫声已然此起彼伏。
趁着众人乱糟糟的,没人注意到他,吕公孺弯着腰,蹑手蹑脚地朝着现场走去,很快就借着摇曳的火光,看到一具尸体扒在房间中间的血泊里。
从身材上初步判断,死者并不是褚老,倒像是白天远远观察褚老的另外三名门客之一。
吕公孺松了口气。
虽然还不知道褚老是好是坏,但如果死者真是那位老门客,他觉得像是自己的到来,害死了对方一样。
现在看来,则是另外的矛盾纠葛了,跟侦探抵达现场,毫无关系。
借着灯火,吕公孺仔细打量了一番尸体,又观察了一下环境,初步得出三个结论:
第一,尸体年龄已经不小,但身躯依旧健硕,双臂孔武有力,年轻时显然是好手,年长了依旧没有放下,从他观察的角度,看不清双手有没有老茧,是不是常年握持武器,倒是头顶的发髻披散开来,隐隐有些古怪的痕迹;
第二,尸体出血量巨大,四周却无多少喷溅血液,屋内也没有什么被破坏的家具,可见凶手行凶,是近乎一击毙命,双方没有发生任何纠缠打斗;
第三,这间屋子应该不是单人居住,摆放的物品有两种明显不同的风格,里面也有好几张拉着帘布的床,应该有两个甚至多人居住在一起。
这不奇怪,夏府别院固然奢华,但里面蓄养的姬妾也多,庶出的儿女也有不少,再算上下人仆妇,门客无法一人一间房,再正常不过。
吕氏也是如此,门客也分三六九等,最有能耐的相当于半位宅老,别说自己的院子,吕夷简甚至为其在京师内购置了一套宅院,以收其心。
而那些相对而言能力较低的,则要看宅老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卖力了,几个人挤在一间屋内也很正常,那可是太平坊,寸土寸金的内城,在这里挤一挤,不比漂泊江湖,居无定所强得多?
结合上述三点分析,遇害者很可能是被熟人所害,甚至就是居住在这屋子里的另外一人。
吕公孺正要寻找白天的另外两個门客,就听到一道阴沉的声音传来:“哭喊什么?乱糟糟的!统统滚远点!刚刚看见什么,一个字都不准漏出去,不然小心你们的嘴!”
“是!”“是!”
令众人唯唯诺诺的,是这座别院的戴管事,一个精明能干的中年男子,在得知吕公孺住下时,还特意前来嘘寒问暖一番,语气很热情,眼神却毫无感情,典型的皮笑肉不笑。
此时眼见这位戴管事发威,开始封锁现场,吕公孺默不作声地往后退去。
正常情况下,这等凶杀案肯定是要报开封府衙的,不过权贵府中,往往不喜多事,尸体草草葬了,甚至一把火烧了,也没人敢质问。
现在瞧戴管事的态度,显然就是朝着后者发展的,既然对方决意要隐瞒了,自己一个客人,怎么也做不了主,贸然出面,只会遭到凶险,连消息都带不出去……
所以不用对方驱赶,吕公孺最后深深凝视了一眼尸体,就主动撤离。
他没有回房,开始在外围寻找褚老。
终于,他发现了角落里,佝偻着背,嘀嘀咕咕的老门客。
吕公孺放轻脚步,靠了过去。
直到背后,褚老都没有反应,只是嘴里喃喃念叨着三个字:“他来了……他来了……”
“谁来了?”
吕公孺的脸陡然出现在面前,紧紧地盯着老门客:“‘陷空’?还是崔致庸?”
“咯!”
老头一激灵,险些背过气去,待得缓过神来,看着夜色下眼睛晶亮的少年郎:“你……你是吕公子?”
“是我!”
吕公孺声音略显稚嫩,语气却又快又稳,抓紧时间发问:“白日,我只是提到了江南巨富崔致庸的名字,阁下的神色就变了,目露慌乱,而之前三名大盗光顾襄州,‘空空儿’、‘千里追风’和‘陷空’,说到最后的‘陷空’时,阁下的话语也略有停顿,显然不太愿意提到那个名字!你是不是知道,六年前,杀害崔致庸的凶手是大盗‘陷空’?”
褚老张开嘴,里面的牙已经掉得七七八八,颤声道:“你小小年纪……怎会知道六年前的事情?”
吕公孺道:“我年纪小,但我有师父,正是名满京畿的三元神探,褚老总听说过吧?”
“原来你是狄三元的弟子……”
褚老有些恍然,又有些皱眉:“狄三元知道江南的事情?”
吕公孺信心十足:“天底下只要有未伸的冤情,未解的真相,就会有神探的关注!崔员外之死正是如此,我师父会追查清楚的!”
褚老目光闪烁起来。
吕公孺见状趁热打铁:“褚老,后院有人遇害了,我还不确定是不是凶手准备对知情者灭口,但我觉得伱也有危险!”
褚老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狄三元会入府追查此案?”
吕公孺知道不会,夏竦经略陕西,坐镇前线,京内府邸无论出了什么丑事,都不该在这个时候揭晓,所以除非夏府中人主动报官,开封府衙再请师父出面,否则单就此案,狄进是不会出面的。
不过狄进不方便主动出面,却还是有机会调查此案,吕公孺反问道:“褚老,你身为夏府门客,真遇到了祸事,那位戴管事会为你作主么?”
褚老皱了皱眉头,沉默下去。
吕公孺接着道:“如果夏府不会为你作主,褚老,你难道就不能寻求其他江湖人士的相助么?”
褚老一怔:“江湖人?谁愿意帮我一个老头子?”
“自是长风镖局!”
吕公孺斩钉截铁地道:“只要向长风镖局求援,镖局会保护你免遭贼人加害,你若有什么秘密愿意告知,镖局也会拜托我师父,将昔日的案情查得水落石出!”
“真的?”
褚老显然有些意动,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有些阴晴不定起来,最后缓缓地道:“多谢吕公子,然老朽活到这把年纪,这条贱命已经不重要,老朽……还有家人,不能连累他们!”
吕公孺赶忙道:“你的家人,镖局也可以保护的!”
“老朽的家人不在京师,镖局恐怕也鞭长莫及……”褚老摇头,语气已经坚定下来:“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也该到时候了,抱歉!”
吕公孺叹了口气,话到了这个份上,逼迫下去也无结果,唯有拱了拱手:“好吧!晚辈告辞!”
然而他刚刚行礼,准备离去,就听这位褚老幽幽地道:“这件案子绝非一个地方富商和几个江湖大盗那么简单,如果要查的人不是狄三元,老朽会劝他不要自寻死路,既是狄三元有意,老朽盼着他能够功成,不要让这等惨祸,再度降临到下一个善人身上了!”
……
“公孺,下次也要来找我玩啊!”
当吕公孺第二天离开夏府别院时,夏安泽满脸不舍,依依不舍地挥手,昨晚他睡得挺沉,所居的内宅又距离凶案的后院很远,甚至都不知道家中死了一个人。
“好!我还会回来的!”
吕公孺则清楚,昨夜那场凶杀案,被夏府压下去了,只是相关风波却不可能消散,恰恰相反,到了直接行凶杀人的地步,说明当年的那场凶案余波,已经波及到了京师。
所以一离开夏府别院,他第一时间就准备去狄家。
刚刚出了巷子,迎面就见铁牛驾车迎上:“小公子,公子昨夜见你没有出来,担心你遭遇危险,命俺在外候着呢!”
吕公孺心头一暖,从自家的马车中下来,钻入师父的马车里:“我们回家中,等师父放衙!”
到了家中,他熟门熟路地往书房走,还没听到狄国宾早读的声音,就见一位俊逸不凡的江湖客从堂中走出,上前行礼:“展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