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单纯的显摆么?
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对方的目的是打压。
“长春”被朝廷拿住了,依其当年的罪过,死十次都不够,却又贪生怕死,希望能保住性命,当然就要证明价值。
所以“长春”一边在朝廷面前疯狂表现,另一方面又极度贬低自己,担心的就是朝廷也会招揽自己,让他无法成为唯一的选择。
或许还有一个考虑,对于当年那桩要案,也只有活到这个岁数的自己有着最清楚的认知,对于“组织”里面的其他人而言,那都是久远的故事了,对于朝廷官员来说,恐怕更是完全不清楚,“长春”担心如果自己挑明这件事,会让他彻底丧失求生的机会!
“即便有了‘长生法’的突破,还是贪生怕死的废物!”
老者冷哼一声,觉得这才像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长春”,顿时对于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然后冷笑起来:“想要甩开老夫?白日做梦!即便他的‘全真法’和‘金身功’有奇效,也都不会比老夫的法子更加立竿见影,朝廷便是要选,也只会选老夫的法子!四娘,把整理好的箱子都抬出来!”
燕四娘心头一松,准备的后手没有用上,依言去将箱子一口口抬出。
“走!出去!”
老者则在袖中藏了不少药物,冷笑一声,干枯的手掌转着轮椅,朝外而去。
待得出了暗道,来到光天化日之下,老者的眼睛瞬间眯成一条缝。
哪怕外面被淡淡的雾气遮蔽,阳光并不刺眼,他也有些难以适应,倒是燕四娘的脸上,难得地多出一丝血色,用独轮车推着一摞箱子,跟着老者的轮椅,朝着外面走去。
随着雾气越来越稀薄,前方数百官兵的轮廓显现出来,皆是全副武装,精神抖擞,老者的视线第一时间望向那个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与宝神奴描述的形象逐渐重合:“三元神探狄进……是个能人!”
再看周围准备的引火之物,老者冷冷一哼,对于那些箭矢的瞄准视若无睹,开口道:“老夫孙无涯,身怀延寿奇能,愿受招安,归顺朝廷!”
自报家门之后,他也不等待对方的答复,就开始寻找“长春”的下落。
但望了一圈,没有看到一位想象中精神矍铄,满脸红光,却又对官府中人低声下气的人,不禁皱起眉头:“‘长春’!‘长春’,你不敢出来见老夫么,老夫要用‘神通法’,正面与你的‘全真法’‘金身功’较量一番,你不……”
“噗!”
话音到一半,身后的燕四娘陡然出手,一击将老者从轮椅上甩了出去。
人在空中,两道身影迅疾绝伦地闪了出来,雨点般落在老者周身上下,保证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同时,锋锐的劲力也将衣衫刺破,然后一个个瓶瓶罐罐都被挑飞出来,天女散花般落在附近。
“你!”
天旋地转间,老者滚落在地上,先是震惊于燕四娘的行为,万万没想到这个傀儡居然敢如此对待自己,然后让他的瞳孔彻底涨大的一幕发生了。
伴随着拐杖的声音,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蹒跚着排众而出。
瘸腿,瞎眼,风烛残年,垂垂老朽……
这残废老者看了过来,咧开牙齿掉得差不多的嘴,呵呵笑道:“‘祸瘟’,老夫出来了,你满意了么?”
“这副模样……这副模样分明是中了老夫的毒……不!不能!‘长生法’……‘长生法’的突破呢!突破呢!!”
就在千头万绪冲击脑海之际,那道高头大马上的挺拔身影抵达面前,阴影彻底将之覆盖,居高临下地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没有‘长生法’,一切只是你的虚妄,‘组织’元老‘祸瘟’,欢迎你自投罗网!”
……
“啊!啊啊啊啊啊——!!”
远方那歇斯底里的怒吼声遥遥传来,很难想象一个枯瘦的老头能发出如此声音,“锦夜”毫不意外地做出评价:“‘祸瘟’被朝廷拿了,以他的毒功,身边的四娘必然是叛徒,不然不可能活捉!”
矮壮汉子低声叹息道:“这老头要是愿意听大哥的就好了!”
“太多的蠢物!太多的叛徒!”
“锦夜”深深地叹息。
“陷空”白玉堂叛,“长春”“祸瘟”被抓,“世尊”的精锐好手也生死不知,极有可能全员覆没,“组织”此番在京师可谓大败亏输,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惨败!
对此“锦夜”的心也在滴血,但在痛苦之余,又涌起一股浓浓的责任感!
“组织”的叛徒越来越多了,他肩膀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了!
深深眺望了这个惨痛之地最后一眼,“锦夜”毅然决然地收回目光,压了压斗笠,吐出一个字:“走!”
“是!大哥!”
第四百二十五章 宝神奴,你又多新狱友了!
“废物!六年来一事无成,最后还给官府当狗的废物!噗噗噗——”
“祸瘟”身上的瓶瓶罐罐全部收缴,整个人被牢牢捆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满脸扭曲地朝着“长春”怒骂,最后担心口水有毒,将他的嘴也给牢牢堵上,可依旧制止不了眼神里的失望与怒火。
浓浓的失望,更胜怒火!
“长春”避开了对方视线,凑到狄进面前,干笑道:“狄三元神威,擒了这老贼,再拿到‘索魂钩’的解药,就能拿捏住其余的‘组织’成员了!”
狄进早有此意,却不觉得发展会如此顺利:“‘锦夜’逃离后,势必第一时间通知‘司命’,只要此人手中有着解药,会提前一步分发下去,如果没有,也会转移成员……”
“长春”怔了怔,没想到如此大胜,对方还能这么冷静地进行分析,赶忙道:“或许我们能快一步?请狄三元审问‘祸瘟’吧,草民愿在旁边协助!”
狄进看了看他。
这位的内心着实矛盾,探索长生路的科研精神,让他之前甚至还胡言乱语,恨不得拖着自己也去追求长生法,但同时为了保住小命,又恨不得“组织”完蛋,其他成员也遭到围剿。
相比起“长春”的忐忑不安,狄进当然不会急于一时,看向不远处发呆的婢女,开口唤道:“燕四娘!”
燕四娘的神色依旧木然,区别在于从前是麻木,此时则是震惊,似乎还不太敢相信自己真的能暴起反抗,将压在背上的大山掀翻。
而听到呼唤,她才缓缓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扑到面前,拜倒在地,连连叩首:“谢!谢大恩!”
狄进没有制止这种发泄式的动作,声音温和地道:“此番能擒恶贼,你有大功,庄园接下来的搜寻,也要靠你指引道路,不让里面的剧毒伤到人!”
“是!是!小婢……能带路!”
燕四娘还是不习惯说话,稍显迟钝地应了声,在之前被打翻在地的瓶子里面搜寻起来,熟练地挑选出合适的药品,捧着来到面前:“服下……能避毒瘴!”
“好!”
狄进颔首,开始让机宜司安排人手,并且告诫他们不必着急,花费数日时间,将这个庄园安全彻底地搜刮干净,才是头等要务。
如果“祸瘟”坐镇庄园,除非贯彻之前的火攻策略,一把火从外到内烧個干净,不然真要派官兵攻打,还不知有多少伤亡。
即便现在“祸瘟”被抓,如果没有人引路,搜索工作也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丧命在这个毒窝之中。
所幸现在有了燕四娘,“祸瘟”的研究和药物就能最大程度地保留下来,这确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毁掉实在可惜。
与此同时,燕三娘来到另一侧的箱子前,将里面的图录和小巧的木人取出,咬牙切齿地打量半晌,转向“祸瘟”面前:“与宝神奴书信往来的,果然是你这头老狗!”
“祸瘟”终究年纪大了,体力不支,暴怒之后一阵虚弱涌上身体,已是无法再瞪着“长春”,而是默默喘息起来。
眼见女童模样的燕三娘冲到身前,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露出不屑之色,嘴里呜呜做声,示意拿掉堵住他嘴的破布。
燕三娘冷笑着环抱双臂,就是不揭下,嘴上开始痛快输出:“‘祸瘟’!‘祸瘟’!发了瘟的老狗!你和宝神奴不是很投缘么,现在宝神奴关在机宜司的牢房内,每日发癫,生不如死,你去陪他当狱友吧!哈!两个自命不凡,却又一辈子活在阴影里的老家伙在牢内见面,我一定要亲眼看一看那场面!”
“祸瘟”何曾遭过这样的辱骂,腮帮子鼓动,将破布往外面顶,嘴里呜咽着叫唤,隐约能听到“肉傀”“天耳”“粗制”之类的话语。
燕三娘知道对方不会有什么好话,趁着破布堵嘴,骂完人后,神清气爽地离开,去看妹妹了。
“祸瘟”气得哆嗦起来,再度鼓足力气,挣扎起来。
“这老头气性挺大……”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狄进眼中,他目光微动,开始拟定审问思路。
毫无疑问,“祸瘟”比起“长春”要狂妄得多,这位“组织”的元老,有一种高高在上,俯瞰旁人的心态,才会在之前受了蒙骗,觉得“长春”有十足进步的情况下,依旧主动出面。
因为“祸瘟”认为,哪怕他没有突破思路,真要与“长春”争辩起来,也能压倒对方,取得朝廷的信任,并且借此机会将研究成果弄到手……
如此自信!如此自大!
对付这样的人,一味的逼问,只会起到反效果,上刑也不现实,毕竟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却是可以用刺激的办法,从他嘴里获得关键的情报。
有鉴于此,狄进看向被晾在一旁,面色青白交加的“长春”,开口问道:“‘组织’成立的是哪一年?”
“长春”精神一振,却又苦声道:“这……草民真的不知。”
狄进问:“具体成立的是哪个朝代,你总知道吧?”
“长春”稍作迟疑,回答道:“应是太祖一朝。”
狄进又问:“那‘组织’的来历呢?”
“长春”目光闪烁:“草民并非元老,‘组织’怎么来的……也不是很清楚!”
“不是很清楚,就是多少清楚一些了?”
狄进淡然道:“无妨!我不需要确切的答案,哪怕只是道听途说,伱也说来听听,真假由我判断!”
“长春”不好拒绝了,他确实不是元老,但在“组织”里也是资深的成员,如果一问三不知,那就显得太假了。
可要在这位三元神探面前瞎编,见识过对方的手段后,他明智地选择了放弃,声音压得更低:“草民听闻,‘组织’似与‘武德司’有些关联……”
狄进眉头微扬:“皇城司的前身?”
“长春”强忍惊惧,点了点头:“是!”
皇城司是宋朝的部门,但追溯源头,应是唐朝中期就存在的武德司。
这个部门最初的工作,是看管皇城武德门的军械所,执掌皇城司的武德使是七品,哪怕唐宋官品珍贵,也仍然是中下层官员。
但到了唐朝后期,武德司逐渐负责起了皇城安保工作;到了后唐时的武德使,已经是位卑权重的人物,武德充沛,威福自我;至后汉,皇帝还依赖武德使诛杀权臣,那个时期的武德使,终于成为了皇帝爪牙,开始牵制宿卫诸将和枢密院。
等到赵匡胤加了衣裳后,将亲信的幕府旧僚,授予武德使之位,遣武德卒潜察远方事,采听明远,每边关之事,纤悉必知,多赖武德司刺探之功。
最终到赵光义继位,将武德司改名,变成了皇城司,职权倒是没什么变化,对内保卫宫城安全,对外刺探敌国情报,不受三衙管辖,是皇帝的亲信。
诚然,纵观历史维度,它和后面明朝的锦衣卫权力没得比,但如果因为这样,就不把皇城司放在眼里,也是没道理的。
对于平民百姓、武官和非进士出身的文臣来说,皇城司依旧是一个恐怖的庞然大物,尤其是太祖和太宗两朝。
之所以记载进士出身的士大夫,将地方上的不法皇城司缉拿问罪,实则恰恰证明了这种例子并不多,才能体现出臣子刚正不阿,不畏皇权的品质来。
“如果‘组织’是武德司分离出来的势力,那宝神奴真真假假的话语里,猜测之言反倒是对的,这个势力原先是宋朝这边的谍探组织!”
“但怎么从谍探类组织,变为一个研究长生,顺带造反的宗教性势力了呢?”
狄进想到这里,直接问道:“武德司当年缉拿过‘组织’的成员么?”
“长春”不想回答,但知道不回答更增嫌疑,唯有强忍心中的颤抖,缓缓地道:“武德司并未这么做过,倒是太宗朝时期的皇城司,对于‘组织’大肆搜捕过!”
狄进道:“因为弥勒教?”
“长春”暗松一口气,连连点头:“是!是!正是那些邪教贼子不安分,遭到了围剿!”
狄进眉头扬起:“这就怪了,既然‘组织’与弥勒教有牵连,早就遭到过围剿,怎么皇城司内部全无‘组织’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