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稍侧头,捂住嘴,硬生生将之压下去,也知道不能继续吹风了,开口道:“走吧!”
“父王慢些!”
父子俩一前一后,朝着城头下走去,回到城中府邸。
李德明的手掌在火前烤了半天,依旧冰凉,正自思索接下来的局势,亲卫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入,捧着一个狭长的盒子到了面前:“大王,宋人遣使送来了这个,明言与世子有关!”
亲卫的声音带着迟疑,显然是不想禀告,却又不敢不禀告。
李德明身躯为之一震,打量着这个盒子,先是松了一口气,从规格来看,这不像是盛放头颅的,可相比起文书画卷,又不免大了些,缓缓伸出手。
在接触盒子的一瞬间,他深吸一口气,吩咐道:“成嵬留下,你们都出去!”
身边的亲卫包括侍从婢女退出,李成嵬留下,就听父王道:“伱去打开盒子!”
“是!”
他莫名其妙地打开,朝里面一看,脸色陡然凝固,在怔仲了数个呼吸后,张大嘴巴。
“不要叫,里面是何物,告诉我!”
李德明凌厉的声音,将李成嵬的尖叫硬生生压回嗓子里,就见这位幼子脸上血色尽褪,打着摆子,断断续续地道:“父王……这……这是……大哥的……大哥的手臂啊!”
李德明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厉声道:“你怎知是元昊的?”
“大哥的手……与旁人不同……我……我偷看过他练功……还有这射箭的扳指……是西域来的……父王……这是大哥……没错……”
李成嵬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唔的一声捂住嘴,干呕起来。
“元昊……吾儿……他是那般的强壮……怎么会?怎么会!”
“不!元昊没事,如果宋人真的拿住了他,不会只砍一条胳膊,肯定会割下首级,前来耀武扬威……”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噗!!”
他没有发现,李德明的身子后退,缓缓地坐倒在椅子上,脸颊肌肉颤抖,嘴中喃喃低语,这回再度狂咳起来,却是遏制不住,一口血箭陡然飙射出去。
当血腥气味扑面而至,李成嵬才骇然发现,这位一直撑着天的威严父亲,以前所未有的虚弱姿态软倒在椅子上,都要朝地面滑去:“父王!!”
“不要叫……”
李德明继续喝止,但声音低沉得连他都吓了一跳,气游若丝地道:“扶住我……不要声张……千万不要声张……”
然而强忍着胸口的剧痛,做出了最后吩咐的西夏之主,并没有被儿子扶起,在天旋地转的倒下之际,他耳中只听得慌乱的脚步声朝外奔去,然后是凄厉而恐惧的惊呼传遍四方:
“来人啊!快来人啊!父王倒下啦!!父王倒下啦!!”
第四百七十三章 西夏继承人,卧龙凤雏之争
“禀相公,有快马来信!”
“李德明看到李元昊断臂……气急攻心,当即病倒,如今不省人事?”
狄进还未抵达弥陀洞,机宜司的人手就将大荣复的书信传来,他看了后,眉头顿时扬起。
第一反应,就是有诈。
李德明病倒,并非什么意外,毕竟他正常死亡就在明年,如今又经历了种种挫折打击,连最看重的继承人都回不来了,情绪激荡之下身体支撑不住,再正常不过。
但这种人物就算倒下,消息也该秘而不宣,正如一国君主倘若驾崩得突然,那都是秘不发丧,等到继承人登基,再进行国丧,如果时间长了,发臭了也没办法。
真以为生前九五之尊,死后还能将权柄带到地下啊,生老病死最是公平,至高无上的天子也逃脱不了。
同样的道理,李德明应该清楚,他现在是党项李氏政权的主心骨,在李元昊无法回夏的关头,更不能出事,出事了也得瞒住,岂会当众倒下?
“夏州城内乱了,李德明病倒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守城将士血洗数百名传言者,强行镇压下来!”
这个疑惑,等到了弥陀洞,大荣复的第二封快马急信传来,就得到了解答。
狄进知道,不可能是诈了。
就算李德明要使计,也是私下里偷偷将消息传给谍细,制造出他昏倒的假象,万万不能闹得人尽皆知。
这也是佯作败退,诱敌深入的战术,在战场上往往成功率极高的原因,因为这种战术并不好实现,高层可以设计战术,下层的士卒却不清楚,到时候将领约束不了部下,士兵真的溃了,佯败就成了兵败如山倒。
现在的夏州城就是如此,既然李德明倒下的风波传得人尽皆知,那就不会是计策。
“李德明的身体状况还不好下最后定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此人倒下后,其子李成嵬能力不足,已经让局势失控了!”
“走!去石州!”
狄进在弥陀洞待了半个时辰不到,连当地的巡防都来不及视察,就马不停蹄,赶往石州。
那里是对夏州进攻的大本营,而当狄进来到石州城中,得到通传的几位大将纷纷迎出。
“狄相公!!”
为首之人满面红光,声如洪钟,威风凛凛,年岁虽然大了,却依旧如一头雄狮,正是曾经在无忧洞中跌倒,爬起后反倒痛定思痛,在三川口大败李德明的刘平。
能有翻身之日,也是当时狄进力排众议,举荐他统军,故而这位老将军得知这位前来,率先迎出,满怀感恩之情。
而在刘平左侧的将领名叫任福,同样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眉飞目扬之间,亦有睥睨之态,显然是多番胜利,才养成了这般气度。
位于刘平右侧的将领,则是熟人葛怀敏,狄进出使辽国时,在河北雄州停留,当时任知州的正是葛怀敏,如今亦调入了西北边军,任一方统军。
刘平、任福、葛怀敏。
都是另一个时空西夏的老熟人。
对上李元昊,他们全军覆没;
对上李德明,他们高歌猛进。
当然,西夏立国后的军力整合因素,也得考虑进去,这三位宋军不同时期的将领,军事素养都不差,哪怕葛怀敏靠着联姻背景,下限倒也不算太低。
“见过三位将军!”
“哈哈!快请!快请!”
对于狄进的到来,三人的脸上都带着满满的欢迎。
一来这位本就是提出《定边十策》,支持攻夏的经略相公,二者文官与武将在功勋上不同,他们的目标是枢密院,这位必然是宰相。
彼此间既有交情,又无利益冲突,表面上自是一派和睦。
当然,这种和睦是否维持下去,就要看这位经略相公匆匆前来的目的了。
入了正堂,狄进第一眼就看到沙盘。
相比起麟州的那一座,这里对于银夏地形的刻画要更加细致,显然是通过战事不断完善的。
刘平的视线随之看了过去,由衷地道:“狄相公设计的沙盘,比起此前的地图要方便许多,对我等助益良多啊!”
“不敢!我无战阵经验,不敢对行军布阵诸多干涉,这小小的沙盘,也是一份盼着前线大捷的心意!”
狄进语气平和,先给三人吃了颗定心丸。
作为文官,又是一路经略安抚使,他当然有资格指指点点,但此番对夏战事,他定的是战略大局,从不干涉具体战事。
“相公过谦了……”
刘平三人脸色微松,口中说着场面话,但也没有完全放心。
毕竟他们这群武将跟文官打交道也多了,知道文官说话往往会带有转折,不能只听前半句,后面才是关键。
狄进就着沙盘说了几句,略作铺垫后,进入正题:“机宜司有报,李德明倒下,夏州城内动乱,三位将军以为如何?”
三人面色一正,刘平沉声道:“我们收到了斥候传来的消息,配合机宜司的谍报,基本确定,李德明是突然病倒,至今还不省人事……”
狄进问:“目前负责城防的,是哪位西夏将领?”
刘平道:“是野利族的野利旺荣,此人的妹妹是李元昊的侧室野利氏,久在军中,能用兵,有谋略,所统的部族士兵以善战著称,不容小觑!”
不用具体介绍,狄进也知道这位是谁。
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是李元昊开国后的两员大将,分掌左右厢兵,野利旺荣驻天都山,号天都大王,历史上参与谋划三川口、好水川之战,大败宋军。
不过这两兄弟的下场也很惨,被李元昊猜忌所杀,其中一说是种世衡使了反间计,但从李元昊杀这对兄弟的时间来看,反间计或许有效,但并非是最直接的原因。
终究还是西夏对宋的战争,看似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却是越打越穷,国力越来越弱,最终无力再对外进取,李元昊忌惮野利族日渐壮大的实力,对内展开清洗,鸟尽弓藏,将这左膀右臂直接除去。
现在到不了那個局面,但狄进心头有了计较:“此时攻城,可有胜算?”
刘平、任福和葛怀敏之前估计就在探讨这个问题,闻言稍稍沉默,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时间没敢接话。
文官字斟句酌,武将有时候也得如此,尤其是这等关头,任何豪言壮语,都堪比立军令状,是要负巨大责任的。
狄进没有一味等待,接着道:“此番李德明倒下,局势对我军大为有利,然行百里者半九十,临到关头,功亏一篑的事情不是没有,我此来,就是尽力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任福的神色立变,葛怀敏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刘平则沉住气道:“狄相公所言极是,到了这一步,任谁都不希望功亏一篑!”
话音落下,脾气最是火爆的任福按捺不住了,抱了抱拳,直接道:“狄相公的《定边十策》,对于西贼的种种优劣知之甚详,我等都是佩服的,若有指教,不妨示下!”
“不敢谈指教……”
狄进面容平和,却也提问道:“此番从兴灵之地赶来的援军,可战兵力具体有多少?”
任福道:“西贼这是拼命了,三丁抽一,号称二十万大军,前来援助银夏,实际可战的不足一半!”
“那也是十万之数了!”
狄进道:“倘若此番攻破夏州城,兴灵的十万援军,能一并留下么?”
三人先是一怔,这与想象中的大不一样啊,还以为是要暂缓攻击夏州城呢……
但转念一想,眉宇间也露出思索之色,葛怀敏迟疑着道:“狄相公之意,是我们要以消灭兴灵援军为主,而非只夺银夏?”
“不错!”
狄进道:“我军原先的战略,是先取银夏,夺了这片产盐之地,又断了贸易榷场,党项人即便能躲在后方的兴灵,也将一蹶不振,到时候分化各部,便可事半功倍!”
“然现在李德明于前线倒下,这是意料之外的进展,我们的目光就不能仅仅局限于银夏之争了,而要阻止西夏的援军撤出战场,回归兴灵!”
“让十万援军逃了回去,兴灵之地还有七百里瀚海的天然屏障,依地利而守,党项各族都有可以周旋的余地,势必还有抵抗意志!”
“倘若这股援军全部葬送在这里,兴灵必大乱,到那时瀚海也不再是阻隔,党项李氏再也窃夺不了这片土地,河西时隔数百年,终将重回我汉人政权的怀抱!”
三将听得心潮澎湃,这等名留青史的功绩,谁不渴望,但刘平吃一堑长一智,缓缓地道:“这十万西贼,败之不难,可若阻止他们撤回兴灵,绝非那么容易的事情……”
狄进道:“正因为此,我准备挑起西夏继承人之争,还望三位将军予以配合!”
三人目露奇色:“继承人之争?李德明有三子,前两人都不在西夏,现在临危受命的,不是只有幼子李成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