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敢直接劫人?”
野利旺荣先是一惊,然后喜道:“你终于想通了……好!就该这么办!把李成嵬捏在手里,没藏氏再是他的母族,也没法窃夺兴灵大权!”
野利仁荣已经站起身,拿了一件厚厚的袄子披上,沉声道:“大兄,借你一队护卫,带我出城,去盐州!”
“盐州?”
野利旺荣变色:“盐州之前被宋人占了,又被兴灵军夺了回来,四弟……你还是要去见没藏氏?”
野利仁荣沉声道:“我去正合适,他们扣了我也无用,没藏讹庞是明事理的,一旦知道这是宋人的分化之策,为的就是让我们两族自相残杀,就该知道合则两利,共渡难关!”
“分化之策?”
野利旺荣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他虽然没有文化,但能成为西夏数一数二的将领,在谋略方面是无师自通的,已然明白了其中的关隘:“依你之意,是宋人居然知道宁明哥?利用他来分化我们?”
掌权者倒下后,继承人相争,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可一般都是同辈,倘若隔代的,基本是早早培养,出类拔萃,素有威望的。
李德明现在就李成嵬一个儿子,西夏人哪怕对他不满意,都没想过另立传人,结果宋人反倒将年幼的李宁明推了出来,实在出乎意料。
野利仁荣想到这里,也感到一股寒意:“把世子困在辽地,不得回来,现在连世子的儿子都不放过,让叔侄相争,离间我党项大族,此计当真狠辣,我们千万不能让宋人如愿!”
“没藏氏能信么?”
野利旺荣迟疑了一下,总觉得谈不拢:“他们会以为我们是要扶持傀儡,故意栽到宋人头上吧!”
“所以我才要亲自去盐州一行!”
野利仁荣抿了抿嘴:“我会当面向没藏族人痛陈厉害,分析利弊,让我两族罢手,共退宋人!”
“就没有别的法子……也罢!”
野利旺荣见这位族弟心意已定,不再劝阻,出门后点了八名精干亲卫,嘱咐一番,目送对方离去。
“宋人使计之后,必然全力攻城,这段时日得撑住!”
接下来,他冒着风雪,开始督促城防加固,巡逻各营,发放冬衣,稳定军心。
得益于野利氏在军队中越来越高的威望,李元昊不归后,野利旺荣和野利遇乞兄弟成为了中流砥柱,也正是有他们在,夏州城才能抵挡住宋人一波波的进攻,屹立不倒。
可野利旺荣也清楚,久守必失,若外无援军,单靠一座没有天险屏障的夏州城,终究是撑不住的。
不过以宋军如今的兵力,想要覆灭他们也办不到,倘若率军突围,能否赶在没藏氏之前,先一步退入瀚海,保存部族的力量?
“将军!有贼人入府!”
“还真的来劫人?”
就这般边守城边琢磨,到了第二日夜间,部下匆匆前来禀告,野利旺荣冷哼一声:“留活口了么?”
“留了!”
“走!去审一审!”
不多时,野利旺荣就站在了几具满是血污的身影面前,一个个辨认过去,突然眼睛一亮:“你是没藏黑云?亲卫首领都被派了过来,看来没藏氏确是急了!”
遍体鳞伤的大汉怒目圆瞪,犹自挣扎:“唔!唔唔!”
野利旺荣摆了摆手:“让他说话!”
塞在嘴里的破布被取出,没藏黑云啐了一口血水:“狗贼!你们会遭到青羊神的惩罚!死后魂灵被饿鬼撕咬,不得安宁!”
野利旺荣其实不信青羊神,但也没有表示反对,闻言冷笑一声:“青羊神即便要降下惩罚,也该是你们这些以下犯上的没藏氏,大王还在,你们就敢潜入城主府,想要做什么?”
没藏黑云吼道:“当然是保护三王子,不被你们这群投靠宋人的贼人所害!”
野利旺荣并不意外,撇了撇嘴:“本将军果然说得没错,没藏氏要对我族下手,借口却是可笑,我们投靠宋人?你们这样污蔑,各族信么?”
没藏黑云昂起脖子,嘶声道:“你们野利氏为了向宋投诚,断我军后路,毁了绿洲,各族岂会不信?”
野利旺荣终于愣住:“你说什么?”
“装什么!三处绿洲被毁了!兴灵军回不去了!你们都遭到青羊神的神罚!神罚!”
眼见此人歇斯底里,即将扑将上来,左右亲卫将之硬生生压下,又堵上了嘴巴。
“不好!”
野利旺荣怔仲片刻,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失声惊呼:“快!快去把野利仁荣追回来!”
但命令下达后,他的身躯晃了晃,就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野利仁荣走了有一天多,他的亲卫既是护卫,也熟知山林小道,即便冒着风雪,也能绕近路,此时应该已经抵达盐州。
“完了!”
野利旺荣闭上眼睛,他本来就不太看好,没藏氏能够摒弃前嫌,一致对外,现在绿洲一毁,兴灵援军后路被断,暴怒的没藏氏更是无法沟通。
党项人的行事风格他很清楚,那位聪慧冷静的族弟,自以为能痛陈利弊,却不知此行恰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对方根本不会听他多作解释,只会痛下杀手,用野利氏的鲜血平复部下的愤怒与恐慌……
一位党项人里少有的谋士,就这般葬送在自己人手里!
“这群刺客,欲谋害大王,统统杀了,将尸体悬在城主府!”
“去!把那个世子看重的,姓杨的汉人招来!”
野利旺荣沉默许久,先是大手一挥,没藏黑云等人很快被拖了下去,急促的惨叫后,就没了声息,再唤人去把另一位聪明人叫来。
这个人叫杨守素,和野利仁荣都是历史上西夏文臣,相比起所谓的张元吴昊,一辈子用假名的人,这位才是汉人里面最受李元昊器重的谋士。
上书建议李元昊改元“开运”的是他,正式为其筹备称帝的是他,建议向宋投置嫚书、为侵宋制造借口的是他,以日食征兆力请元昊发兵攻宋延州的也是这个人。
后来西夏国力不济,实在打不下去了,便向宋请和,同样是杨守素赴宋入贡,上誓表称臣,此后又多次出使宋廷,交涉夏占宋边地的城砦,索还夏逃宋的人户等等事宜。
而此时此刻,尚在热被窝里,被亲卫粗鲁地拽了起来,衣衫不整拖过来的杨守素,不敢有半分怨言,在听了近况后,立刻道:“将军,倘若绿洲真的被宋人毁了,那他们的目标就是十万兴灵军!他们要灭了这支援军,以便夺取银夏后,即刻进军兴灵!”
野利旺荣冷冷地道:“战事我自清楚,不需你说,本将军现在担心的是,没藏氏中了宋人的挑拨离间,认为是我们毁了绿洲,要逼着兴灵军与宋决战,他们困于盐州,那里的守备还不及夏州,若是逼到穷途末路,会不会干脆降了?”
“降了宋军?”
杨守素摇了摇头:“那是取死之道,没藏氏不会这么愚蠢的!”
野利旺荣缓缓地道:“灭李氏,和党项,宋人可没说要对党项各族赶尽杀绝,即便夺了河西,这里生活的终究是羌人番民,想要统治,还得依靠党项各族……”
“将军!!”
杨守素听到这里,脸色无比难看,痛心疾首地道:“此乃宋廷的谋算,为的就是令我大白上国不攻自溃,万万不能信啊!”
野利旺荣凝视着他,神情略微缓和:“很好!看来你对我族是忠的,本将军有一事要交予你去办!”
杨守素立刻拜倒在地:“下官一直对大白上国忠心耿耿,望将军示下!”
野利旺荣道:“你作为我夏州的使臣,去石州宋军大营,见一见宋人的主帅,探一探他们的口风,有没有招降之意……你不必担心其余,只要问清楚条件,我准备假意投降,绝不能让没藏氏得逞,明白么?”
杨守素身体颤了颤,一时间没有应声。
对待这位,野利旺荣就没那么客气了,语气立刻凌厉起来:“聋了?”
杨守素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是!是!下官明白!”
待得这位摇晃着起身,被亲卫带了下去,野利旺荣背负双手,踱步来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寒风默默无言,许久后叹出一口气:“党项李氏,党项李氏,本以为世子继位,会建立真正强盛的大白上国,不想终究是要亡了啊……”
第四百七十五章 比谁投降快
“我等是野利氏的使者,请通报一声!”
石州城府外,杨守素拱了拱手,语带热络。
护卫首领似被西北的寒风冻结了,毫无反应。
“我等是野利氏的使者,烦请这位军将通报一声!”
杨守素再度放低姿态,身体凑过去的同时,还不着痕迹地探出手,往护卫手里塞了些什么。
那护卫首领掂了掂,寒冰这才化开,从唇角里溢出一声,晃了晃胳膊,掉头朝着府内走去。
“劳烦军将了!”
杨守素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抿了抿嘴,眉宇间闪过屈辱之色。
张元吴昊是宋朝士子,科举失败后,投入李元昊麾下,他却是河西汉人,在这个汉人多已蕃化的地方,熟读诗书史集,学得一身谋略,准备大展拳脚。
在杨守素的眼中,西夏虽然只得银夏、兴灵两片相对富饶的区域,与宋辽两国无法比拟,但恰恰因为宋辽对峙,明争暗斗,恰是第三方崛起的大好时机。
只要西夏立国,在军事上取得胜利,站稳脚跟,未尝不可利用宋辽之争,在这两个庞然大物身上狠狠咬下几块肉来,飞速壮大自己。
而到那个时候,他便是开国功臣,名留史册,不比宋辽那些削减了脑袋考科举的穷措大厉害许多?
可当野利旺荣派他来石州,并且嘱咐了归降事宜后,杨守素就知道,自己和西夏的宏图伟业,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他的心头极度不甘,却不敢有半分违逆,还对着区区一個护卫点头哈腰,只为了早一步见到真正的主事之人。
“会是谁呢?”
“刘平、任福、葛怀敏,宋军前线的几位武人统军,从此前的表现来看,没有这等狠绝的谋划!”
“经略陕西四路的范雍、夏竦、高继勋、夏守赟……”
“还是经略河东路的杜衍、狄进?”
脑海中将宋廷此番对阵西夏的文武高官想了个遍,杨守素一时间也不敢确定,到底是哪个文臣使的计,将野利氏和没藏氏推至水火不容的境地。
在谍报层面的交锋上,西夏终究还是弱于宋辽,机宜司的诞生,更将这个差距拉开,以致于获得的信息太少,自是难以分辨。
“呼!呼!”
等待的时间是煎熬的,尤其是在冬日的寒风中。
杨守素起初屹立不动,渐渐的身体太冷,不得不走动起来,双手搓动,不时哈一哈气。
这般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通报的护卫首领还没出来,杨守素实在受不住,上前攀谈起来。
然而十几名护卫冷着脸,对于他的示好无动于衷,瞧着是不能做主的,杨守素无奈地退到旁边,目光一斜,却发现远处的另一座侧门开启,有几道披着蓑衣的身影走出,对着府内送出之人行了一礼,脚下匆匆地离去。
“嗯?”
这座城主府如今作为宋军指挥的大营,人员进出来往并不稀奇,可这等藏头露尾的形迹,却令他心里猛然浮现出一股不安来。
杨守素颇有城府,心里思忖,表面上不动声色,静立等待,而这回没过一刻钟,之前那位护卫首领终于出现,昂着下巴道:“野利氏的使者,随俺来吧!”
“多谢军将!”
杨守素整了整衣衫,举步跟了上去,等到了府中,又快步上前,来到身后低声道:“敢问军将,我们此行所见的,是哪位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