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竦很清楚,朝廷君臣对于辽和夏的态度完全不同。
对夏,朝野上下从来不畏惧开战,之前的反对,是因为有一批老臣不愿打,觉得好不容易得了二十多年太平,开战与民生无益,至于将来西夏会不会打过来,不在他们考虑的范畴之内。
但对辽国,又是另一回事了。
此前雁门关外,狄青以少胜多,灭了辽人数百精锐,传入宫中,太后大悦,官家更是喜不自禁,可朝堂之上,由此弹劾狄青的都不在少数,说他妄起边衅,将陷民于水火,有的甚至提出请斩狄青,以儆效尤的要求。
哪怕是辽军抄小道入关,要血洗边境村落,这些朝臣也根本不管,他们恐惧的是与辽国再度开战,只要保证两国不交兵,其他一切都可以靠边站。
这也是之前的外交,一直是宋廷处于被动的原因,曹利用的暴脾气是一个转折点,狄进的出现则完全占据了外交的主动,而那依旧是建立在和平的态度上。
现在则是要威逼辽庭,来日重开北伐,可想而知这个请命一旦上达天听,会在中枢掀起何等的轩然大波!
夏竦不愿意放弃机会,但也不会一味的冲动行险,而是得仔细谋划一番,让别人火中取栗,自己从中得利。
“《平燕十策》!”
夏竦沐浴更衣,入书房后,大笔一挥,酝酿好的对辽战略几乎一气呵成。
写完之后,他看着这绝对不逊于《定边十策》的方略,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不上交,开始朝堂布局。
一批批人开始出入别院,又有书信往来,联络不绝,夏竦很快将自己的门生故吏调动起来,准备在朝中席卷出一场全新的风波。
至于西北的局势,就要看狄进、范雍、刘平他们的能耐了。
能撑得住,到这边安排好,双方配合,威逼辽庭,夺取兴灵,自是皆大欢喜!
若是撑不住,被李成遇在后方稳住阵脚,功亏一篑,那也没法子……
至少他已经捞到前期的功绩,安然抽身!
夏竦抚须微笑,正自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却发生了。
“开封府衙来人,要缉拿秦顺儿?”
秦顺儿是府上豢养的门客,区区一名江湖游侠,之所以能给夏竦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此人麾下有着一群血勇之士,着实为府内办了几件要事。
若论关系,双方其实有些像是当年忠义社之于吕府,这些高官显贵族中有些不方便的事情,总要有人为之。
既然如此,夏竦也不能完全不顾对方的死活:“怎么回事?他犯了什么罪名?”
“这是开封府衙的文书,请相公过目!”
对于宰执来说,绝大多数案子都不叫案子,比如夏家与党项人走私青白盐,不是没有痕迹,但夏竦自信,即便被人抨击,也能轻松压下。
可此时此刻,看着开封府衙的通传文书,上面醒目的审刑院、大理寺和刑部的印章,他的面色肃然起来。
审刑院是关键。
这个部门是太宗朝淳化二年设置的,掌复查大理寺所断案件,由知院官与详议官提出意见后,报中书,奏请天子决断,历史上神宗元丰改制,并归刑部。
但在这个部门存续的期间,其权势是高于大理寺和刑部的,几乎拥有调阅天下所有案卷的资格,如果要将州县及京师的案件并联查探,也是由审刑院出面最佳。
现在对方发公文,开封府衙负责传唤缉拿,显然不是小事。
夏竦的第一反应是用宰执的权威,先压一压,但仔细想想,还是要调查清楚。
一查不要紧,当消息传回,这位相公首度勃然变色:“与弥勒信徒有勾结?老夫府上的古物,还有东南弥勒的赃物?”
第四百八十一章 谒庙献俘!刘娥要穿衮服!
“啪!!”
张茂则不用抬头,就知道肯定是官家又把奏劄掷于地上了,但这回赵祯愤怒的声音,还是紧随其后地传了出来:“自己畏敌怯懦,却将敢于跟辽人开战的忠勇将士,说成罪过,简直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内外的侍从宫女,都是一惊,有的即刻拜下,有的愣了愣,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实在是一向好脾气的官家,从来不对下人发火,如此震怒,是头一回。
张茂则没有跪,匆匆上前,捡起那劄子,轻轻地放回案头,又一言不发地退了开去。
在捡的过程中,他瞥了几眼,不出意外的发现,果然是要严惩狄青。
此番提议定罪狄青,不可再开边衅的,是以新晋枢密副使赵稹为首的一众臣子。
太平时期,张耆任枢密使,执掌国朝军事大权,已经显得勉强,战事爆发后,他这位幸进之辈,就几乎没有存在感了。
张耆也是果断,干脆急流勇退,以年迈为由,上表请辞,刘娥三度挽回后,加尚书左仆射,封邓国公,出判许州。
曹利用贬官,被内侍逼死,张耆退位让贤,颐养天年,昔日的两位枢密使,皆已卸任。
而枢密副使陈尧咨资历未足,太后有意让刚毅笃正的老臣薛奎,担任枢密使一职。
然薛奎以不精兵事推辞,最终朝廷便选了一位老资格的武臣,杨崇勋。
杨崇勋是真宗的潜邸旧臣,久任军队职务,真宗称其质朴重信,可承重担,但实际上此人生性贪婪而浅陋,每次奏对,都喜欢高谈阔论,议论各国局势的同时,还中伤别人,因此不少人都惧怕他。
这位担当节度使镇守各地时,更是派兵卒工匠雕制木偶,再涂上色彩,用船运到京城来卖,和后来高俅专门让禁军给他家中修庄园一样,都是以兵士为仆役,从中牟利。
赵祯得知这些旧事后,就不喜欢这个人。
不过雁门关外的交锋过后,战报回禀,杨崇勋大声叫好,扬言辽国势弱,不复当年雄威,待得大延琳于辽东起义,更是囔囔着辽国衰败,可复燕云。
起初赵祯倒很期待,这位新任的枢密使能有一番见解,结果这位喊得最响,却始终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策略,翻来覆去就是那些空洞之言。
雄踞北方的辽国,总不会在他的夸夸其谈中一朝倾塌,赵祯很快对其失去了兴趣。
但相比起来,杨崇勋至少是敢和辽人开战,另一位新晋的枢密副使赵稹,就实在可恨了。
这位是标准的文臣,进士出身,历任地方,资历极深,当过御史,执掌过刑狱,除了不达民情外,倒也没什么缺漏,故而被太后选中,入了两府。
民间近来有一个传闻,说赵稹私结太后婢女,暗通款曲,以便能得高位,诏命还未下达,婢女就抢先出宫报信,赵稹急问,是东头还是西头?
东头就是中书门下,西头就是枢密院,赵稹自是盼着希望入中书,为参知政事,但后来还是进了枢密院,任枢密副使。
而这件事也流传了出去,在京师里引为笑谈,为人所不齿。
赵祯知道,大娘娘自从赐死了身边的婆婆后,就再也不会对婢女内侍委以信任,这个婢女报信的传闻是谣言,赵稹显然是得罪了人,这传得有鼻子有眼,专门坏其名声。
不过此人竭力逢迎太后倒是不假,而有了这個恶名后,赵稹更对枢密院的公事极为上心,新官上任三把火,就烧到了狄青头上。
雁门关一役,如果细究,确实有不合规矩的地方,哪怕监军杨怀敏被按住了,但回报的奏劄里,还是被赵稹抓着了把柄。
由此这位枢密副使,一定要以枢密院的名义下令,给狄青定一个罪名,以防别的边将以此为荣,妄自挑衅,以获功勋,毁去宋辽两国来之不易的太平,让北地百姓重新陷于战火之中。
对方越是言辞凿凿,冠冕堂皇,赵祯越觉得恶心。
最关键的是,逢此大战时期,新晋的枢密正副使,居然都是这等无才无德之辈,却因为资序比其他更有能力的朝臣合适,硬生生被抬了上来。
“资序!资序!倘若真的什么都要严格按照规制来办,朕早已及冠,大娘娘不早该还政了么?”
天圣九年在即,他就要二十二岁了,及冠已经两年,却离亲政遥遥无期。
如果说官员升迁要论资排辈,才显得公平,那现在官家迟迟不能亲政,除了范仲淹等臣子从礼法上入手,时不时地劝谏太后,其他人都三缄其口,生怕触怒了太后被贬官外放,又算什么?
忠贞去了哪里?
口口声声的大义又去了哪里?
但相比起刚才的怒意训斥,这番抱怨,赵祯是不会诉诸于口的,哪怕身边都是亲信内侍,也要咽在肚子里。
张茂则显然很懂主子,轻柔的动作也安抚着情绪,让赵祯很快平静下来。
沉默片刻后,这位官家开口道:“夏公何时入宫?”
张茂则回答:“还有半个时辰!”
这说的是夏竦回京述职,昨日的朝会之上,这位经略相公将战事详细描述了一番,让众朝臣都有了更加直观的感受。
赵祯想到此番捷报连连,更是擒获了李德明这等心腹大患,烦恼散去,不由地露出笑容:“献俘大典,实乃我朝盛事,当论功行赏,犒劳三军啊!”
若论重要性,李德明只是一个地方政权的领袖,不如太祖太宗时期灭的那些国家,但自李继迁反宋起,党项李氏一直在边地兴风作浪,又得辽国庇护,有识之士都知道,西夏早晚是心腹大患,如今灭之,连酋首都被擒至京师,当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所以李德明一入京师,就被妥善安置起来,太医轮流诊断,确定了此人是早年沙场征战留下的暗伤,加上多年的辛劳成疾,最近再被接连失败刺激,身体才支持不住。
想要治好是没可能的,也没必要,但用珍稀药材吊着命,拖个一年半载,以太医院的水平是能办到的。
这就够了。
就算不能像前唐的颉利可汗那般,活捉到长安后,为大唐天子献舞,至少要让李德明在献俘大典上,能够有力气叩首谢罪,向国朝表明自己的悔恨之心。
不过赵祯也听说,似乎太后那边准备将献俘大典往后挪一挪,与二月谒庙一同举行,向列祖列宗告慰,除此边地大患。
如果那时宋军攻克兴灵,让河西之地重回中原怀抱,那就更是无上的荣光。
后世的史书上,这是他为天子时的功绩,无可抹去,但终究不是亲政时的伟业,赵祯欣然之余,又难免有些遗憾。
这般思忖着,内侍前来通禀,太后请官家往垂拱殿议事,赵祯起身,收拾心情。
等到抵达殿内,安然坐下的,已是着绛纱袍,戴通天冠,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官家了。
太后垂帘,坐于另一侧,母子俩齐平。
一位位腰金曳紫的臣子,步履稳健,鱼贯而入。
如今位列两府宰执的是,首相王曾、次相吕夷简、枢密使杨崇勋、参知政事薛奎、枢密副使陈尧咨、枢密副使赵稹。
另有御史中丞晏殊、三司使王曙、权知开封府陈尧佐,虽非宰执,却也是朝堂重臣,可于殿内议事。
以前的老人不必说,两位新面孔中,杨崇勋身材高大壮硕,亦是老当益壮之辈,但相比起来,刘平显得威风凛凛,年过半百,依旧能上阵冲杀,而这位就有些大腹便便,满脸富态之相。
而年龄最大的其实是赵稹,在场的宰执都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唯独这位已是近七十岁高龄,但仪容庄重,须发还是半黑半白,看上去精神奕奕,极不好惹。
年纪在这里,就是一大优势,赵祯心里厌恶,也不能对这种老臣冷眼相对,那是要逼死人的,唯有眼眸低垂,视线直接略过对方,落在对脾气的陈尧咨身上,这才觉得舒心了些。
不舒服的不止赵祯一人,当群臣坐定,最后走进来的夏竦一副风尘仆仆,疲倦模样。
他一方面是要展现自己此去西北的辛劳,另一方面这几日,也确实被府中的赃物案弄得焦头烂额。
“秦顺儿是保不了了,与弥勒教扯上干系的古物不能交出,必须销毁!”
“只是证人太多,不好掩饰,不仅府内,府外还有人来往,那吕公孺在城外别院,与十八郎君交好!”
“是吕夷简要阻我前程么……不!若是吕夷简,不该这般明显,派出自己的儿子来……莫非是王曾,应付不了吕夷简的咄咄逼人,有意挑拨离间……还是狄进,逼得我要速速提出威逼辽国的决议,不可拖延……”
夏竦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两府宰执的利益纠葛,心绪翻腾,无法平静。
这看上去只是一件小案,可事实上,在如此敏感的时期,查弥勒教查到他门下来了,是能阻他回两府的!
现在的参知政事只有一位,正因为此前张士逊去了东南,夏竦去了西北。
两位宰执为天下大局,自请出京,这可和贬黜出京不同,总不能人家那边走着,这里就择人进位,堵死了回两府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