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不知道,夏竦原本准备让新任枢密使杨崇勋背锅,但也佩服这位的随机应变,只是评价后又摇了摇头:“不过太后也不是好相与的,这般斗下去,后果难料啊!”
大荣复的信件,讲述的重点就是这个。
对于太后穿什么衣服,机宜司显然并不关心,却生怕波及到前线,拖累好不容易取得优势的西北大局。
三封信,让狄进看到了三种不同的看待角度,沉吟片刻后,开口吩咐:“去将刘提举和狄殿直请来。”
不多时,机宜司提举刘知谦和右班殿直狄青,走入帐内。
此时众人已经在沙漠瀚海之中了,一路钻孔打井,稳步行军,宁愿每日行进的路程慢些,也要确保后方银夏稳固,粮草辎重充足。
一直坐镇陕西的刘知谦也赶到了前线,此时很快应招而来,身后跟着的则是狄青。
狄进直接将大荣复的信件递了过去:“你们看看!”
两人看了,面色各有变化。
刘知谦主要看的是太后穿衮服祭祖的篇章,神情大为不安,狄青看的则是力主陈兵河北,威逼辽国的部分,神情颇为振奋。
狄进观察着他们的反应,也能基本看出军中文武的反应,心头有了数,并不询问意见,直接道:“辽军近来动向如何?”
刘知谦道:“辽国三万先锋,自黑城南下,如今已到兴州!”
黑水城是居延古道的交通要冲,在西夏立国后,被称为“黑山威福军司”,后世还有遗址,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境内。
契丹铁骑,来去如风,机动性就是最大的优势,宋军还在这边苦哈哈地走沙漠呢,那边就已经呼啸着抵达兴灵。
不过有时候,去的早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狄进又问:“此前萧惠屯于雁门关的契丹精骑,被招去辽东平叛,契丹本部不可能草草召回,如今的辽军主力,是不是西阻卜部?”
这不是第一次问,之前就让机宜司专门调查过,刘知谦马上回答:“相公英明,确是西阻卜部里实力最强的一支,名塔塔儿,麾下上万帐,控弦之士两万。”
狄进淡淡地道:“这群人可不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啊!”
如果说辽东不顺服的是渤海遗民和女真部落,那么辽西的隐患,就是阻卜。
这个部落的名字对于后世来说,不算熟悉,但换一个称呼就如雷贯耳了。
蒙古。
现在的蒙古前身阻卜,还是一个很大的范畴,宽泛的说,分作东阻卜、西阻卜和北阻卜。
西阻卜距离西夏最近,历史上关系也亲近,还与党项部族有联姻,不过这群人很穷,比党项人还穷得多,由此秉性凶悍,也曾数度反抗过辽庭的统治,之前萧惠就参与过镇压西阻卜部落的反叛。
而起家于草原之上的契丹,对阻卜极为提防,严禁铁器输入,偶尔为了压制某个大部族,甚至还禁盐禁茶,在契丹贵族眼中,这群人的威胁可比早已亡国的渤海遗民,还有穷山恶水里面的女真部落大多了。
从结果论上看,这个防备没错,蒙古族崛起后,那可是游牧民族的巅峰,成为了亚欧大陆上,最令人恐惧的存在,但现实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不能一概而论。
狄进此时就要用一用西阻卜:“黑城位于黑山的阴山之南,横跨黄河两岸,土地肥美,是最上等的牧马地,去查一查,河间的牧马地,是不是有一部分被阻卜部落给占了,如果是,和他们的部族头领联络!”
刘知谦怔了怔:“这等肥肉,怕是契丹贵族不可能吐出来吧?”
“换做以往,契丹贵族吃肉,阻卜部落也休想喝到一口汤……”
狄进笑笑:“但如今的统兵是萧匹敌,此人沉稳干练,顾全大局,他很清楚在如今辽东叛乱的情况下,又要速速进入兴灵,稳定西夏局势,与我军对峙甚至开战,那就必须依仗阻卜部落的战力,分割出一部分利益是很有必要的!”
刘知谦切实地感受到,这位出使辽国,亲自接触契丹贵族阶层有多么重要,心悦诚服地道:“是!下官明白了!”
“具体与阻卜部落接触,还要汉臣你去,对待这等鞑子,需先以霹雳手段,再刚柔并济!”
狄进看向狄青。
这位年轻将领的军事能力,或许还不及历史上的巅峰水平,但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末将领命!”
领命之后,狄青也主动问道:“敢问相公,面对这些阻卜部落,我军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是什么?”
“不是让步,是能赐予阻卜部什么!”
狄进纠正道:“你们觉得,阻卜部族最渴望得到什么?而我朝又能以哪种手段,拿捏住阻卜部族的发展?”
刘知谦马上明白,却没有第一时间说出口,缓了一缓,狄青就开口答道:“自是榷场!”
“不错!正是榷场!”
狄进颔首:“以前阻卜部和国朝并不接壤,党项李氏横亘其中,如今银夏之地重回,我们就可以与辽西的阻卜部多多往来了,契丹不是禁止铁器,禁盐禁茶,让这些子民生活困顿嘛,我朝可以伸出援助之手!”
狄青咧嘴:“这般好的条件,就怕这群穷怕了的阻卜人举族来投啊!”
“那何乐而不为呢?”
狄进道:“倘若有部族当即来投,直接收下,便如当年曹将军接受党项大族那般!”
刘知谦也微笑道:“要让阻卜部觉得,他们还有一条退路,倘若在辽国无法立足了,可以举族迁入河西!”
狄青有所领悟,又问道:“倘若阻卜部想要占据黑山下更多的丰饶牧场,我军持何种态度?”
狄进道:“不反对,也不要随意许诺,让他们觉得那片牧场是我朝默许给他们的,至于契丹贵族愿不愿意,那就与我等无关了!”
“末将明白!”
狄青重重点头。
狄进希望,身边的武臣经过耳濡目染,能够不再一味争强好胜,认为刀兵决定一切,而是认清政权的根基在哪里。
根基在人!
在普通的百姓,在那些命如草芥,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下民!
无论汉夷,都是如此!
他为什么要招降乜罗,安抚番人,就是因为边境之地,番人数目众多,生存勉强,人心不定,历史上才会被李元昊鼓动,成为西夏入侵的带路党。
而辽国真正的人口结构,实际上是契丹族人占少数,其他各族占大多数,偏偏契丹贵族奢靡无度,一味剥削,内部动荡自然此起彼伏。
等到耶律洪基的种种政策将汉人也给得罪了,那统治的根基就彻底动摇了,天祚帝放纵完颜阿骨打,看起来是致命的失误,实则亡国的祸根早就在他的父辈祖辈手中埋下。
现在辽东那边已经乱了,辽西这里再乱了人心,是否会重演大延琳故事?
辽帝派兵入西夏确实是果断的决策,但倘若失败了,也得承受相应的代价!
又关照了一番细节,狄青领命去了,刘知谦临走时,却想到最初的那封信,沉声道:“相公,近来军中又有辽人谍细出没,刺探军情,下官担心京中的事情传来后,被他们所知……”
“哦?”
对于谍细出没,狄进并不奇怪,相比起西夏的国力支持不了正规的谍探培养,宋辽之间的交锋可是各个领域的,即便“金刚会”没了,对方的斥候与密探依旧不在少数。
但值此关头,他目光微动,却是做出了一个决定:“近来毋须查得太严,京师那边的消息,辽人想要刺探,就让他们刺探好了!”
刘知谦有些不安,低声道:“是不是将谒庙献俘的事情瞒一瞒?”
“如实透露便可!”
狄进摇了摇头,轻笑道:“有时候我们觉得是坏事,对方却不会这般想,这两个消息,很难说哪个对于辽国的威慑更大呢!”
……
“夏王勿须忧虑,当年李继捧献地附宋,只有令祖坚持不降,身边仅剩十余人,最终藏于棺木里,逃出夏州城,躲进了地斤泽!”
“此后也历尽坎坷,连令祖之母都被捉去汴京,但终究也得了银州,打下灵州,创出这么大一片基业来!”
“相比那时的危机,如今又算什么?兴灵之地犹在,宋人一旦攻不下来,迟早也要放弃银夏之地的!”
听着面前萧匹敌的鼓励,李成遇露出受宠若惊之色,连连点头:“请萧大将军放心,外臣定与宋人死战到底,绝不将祖父、父王好不容易闯下的基业,为宋人所得!”
“好!好!去吧!”
目送着李成遇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萧匹敌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显然,他心里根本瞧不上这个李德明的二儿子,也不觉得此人能够兴盛西夏的基业,之前的鼓劲是因为接下来要接见兴灵之地的大族,总不能让李成遇萎靡不振地露面。
现在李成遇勉强能用,党项李氏在兴灵之地的威望犹存,再有数万辽军配合镇压,只要能稳住阵脚,击退远行而来的宋军,河西的劣势就能挽回了。
有鉴于此,宋军的动向极为重要,斥候的战报接连不断地送入营内,每一份他都要第一时间阅览。
这一日,数份密报的到达,让萧匹敌郑重起来:“屯兵河北,北伐燕云?”
稍作思索,这位辽西统军又嗤笑起来:“不过是威慑而已,南朝的小皇帝,根本不敢这么做!”
如果是他镇守雁门关,绝不会似萧惠那般进退失据,损了三军士气,最后灰溜溜地撤兵。
萧匹敌倒是不信,那个汴京的小皇帝敢真的冒着与大辽开战的风险,支持边境将领强硬到底!
真要是朝堂上撑不住了,便是那位出使大辽的厉害使臣,也会被召回去!
这份信心,直到接下来的密报传来,令他直接变了脸色:“南朝刘太后要称帝?不,只是衮服祭祖……但这也似极了承天皇太后啊……”
萧匹敌当然不会害怕刘娥,却是由此想到了承天皇太后萧绰。
当年在辽国危难之际,是这位承天皇太后整合各方势力,以孤儿寡母,大败宋太宗,此后又是这位承天皇太后,御驾亲征,率领数十万铁骑南下,打到澶州城下,最后逼迫宋人签订城下之盟。
而萧绰更是萧匹敌的亲外祖母,他的母亲叫耶律延寿女,是辽景宗耶律贤和萧绰的第三女,一向受萧绰宠爱,却因驸马萧恒德私通宫人忧愤而亡,萧绰震怒,直接将萧恒德赐死。
萧匹敌一岁不到,就父母双亡,父亲还是外祖母杀的,可谓悲惨,所幸萧绰怜惜这个外孙,将他接入宫中收养,虽然没有亲自带着,但也有所教导。
随着他渐渐长大成人,对于这位外祖母自是敬畏至极,偶尔有一丝恨意,却又很快压下。
此时此刻,宋朝刘太后的所作所为,竟与那位外祖母的身影逐渐重叠,临朝称制,僭越礼制,对外发兵……
萧匹敌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若是由这位皇太后作主,宋人这次,难道真的会北伐?”
第四百八十三章 搅吧搅吧你们就搅吧!
“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位宋人的刘太后,竟有承天皇太后之志!”
辽国中京,元妃萧耨斤细长的眉头一挑,语气里满是羡慕嫉妒,说着说着,脸色又阴沉下来。
一方面是刘娥做了她想做但目前还做不了的事情,另一方面也想到了,刘娥与萧菩萨哥有书信交流,倒是从来没跟她来往过。
以前萧耨斤不在乎,但现在瞧着,倒是不甘心了。
理所当然的,她对于萧菩萨哥的恨意更深一层:“那老物对内不能御下,对外倒是挺能勾搭!哼,我倒要看看,等我下手时,宋人能救她么?”
说这番话时,殿中没有别人,就连亲近的家仆都被挥退,只有元妃的亲哥哥,身为北府宰相的萧孝忠在。
而萧孝忠的反应就完全不同了,满脸凝重,缓缓地道:“元妃,陛下的身体……”
萧耨斤对于辽帝还是有敬畏之情的,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下人能偷听到,才压低声音道:“这几个月,陛下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夜里无法躺平,原先的用药一直在加量,到了前日,御医已经不敢加了……”
萧孝忠面色立变:“如此说来,御医用了最霸道的方子,还收效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