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宗继位后,太平兴国四年亲率大军攻北汉,先败辽援军,继破太原,才是大功告成。
北汉一灭,就攻燕云。
同样的道理。
西夏一灭,可攻辽国。
可也太急了些。
当年宋灭北汉,未及休整战力,太宗即令转兵北向,欲一举夺取幽州,结果惨败于高梁河。
而今宋灭西夏,同样未及休整战力,即调西军北上,与河北禁军合归一处,准备北伐。
岂非犯了类似的错误?
夏竦其实并不愿意如此。
他虽然不喜狄进,却很认同对方的战略眼光,屯兵河北,威逼辽国,是为了争取战略主动。
事实证明,辽人为了保住燕云之地,确实将援助西夏的军队撤了回来,这就证明辽庭怕了,既如此,宋廷完全可以在河北整军备武,不断做出威逼之势。
何况备战本就不止是钱粮,最关键的还是兵员。
夏竦到了河北后,亲自视察各营禁军,只觉得触目惊心,二十多年的太平,使得河北军的疲弊程度,远远超乎想像,别说与西北边军相比,连京营禁军都比不上。
这样的军队,接下来真要与西北边军合兵一处,那根本是拖后腿的作用,想要与辽人的铁骑交锋,必须要整肃军纪,大肆操练。
这个过程,往少了算,也得两三年,才能初见成效。
可朝堂的动作,却越来越快,漕司日夜不停地调集船只,各种粮草辎重北上,这显然是要速战速决的节奏。
只因辽国内乱的消息不断传来,主战派的呼声越来越高,而夏竦的忧虑也越来越深,直到这封信件上的假设,终于让他彻底下定决心。
“去将刘太尉请来!”
……
“拜见夏相公!”
刘平很快赴约。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将满面红光,声如洪钟,依旧是威风凛凛的模样,只是相比起京师时在夏府宴饮时,还放浪形骸地带走美姬,此时威仪中带着自矜,已有了几分宰执重臣的气度。
夏竦同样以平等的关系论交,这位凭借灭夏的功绩,又有着进士的出身,基本预定了下一任枢密使的位置:“士衡,你我之间也不要见外,我此来是有一件要事,与你相商!”
刘平见到左右退下,连侍从婢女都没有,很不符合夏竦一贯的享乐作风,也郑重起来:“请夏公赐教!”
夏竦性情使然,当面得罪人的事情从来不做,将手中的信件递了过去:“赐教不敢当,这是河西来信,士衡不妨一览!”
刘平接过信件,看完后皱起眉头,显然并不赞同:“狄相公所虑,未免有几分夸大,萧孝穆受了重伤,只是军中传出的消息,若是伪装了偷偷南下入燕京,设下圈套,倒还能办到……”
“然契丹人在辽东旷日持久,上下疲惫,惨胜应是做不得假的!”
“不然的话,难不成这耗时日久的平叛,就是为了引我朝北伐不成,万万没有这般用兵的道理啊!”
夏竦提醒道:“辽东军疲惫,镇守燕云的八万辽军,却是养精蓄锐!”
刘平笑了:“我军可是有二十五万之众,钱粮充足,甲胄齐备,徐徐推进,燕云本就我汉家男儿之地,一旦败了北虏,岂能不迎附王师?此番北伐,优势在我啊!”
夏竦无奈,唯有正色道:“老夫与仕林所见略同,还望士衡慎重!”
“哦?”
刘平有些动容。
他并不知道,当年夏竦是准备舍弃他的,甚至有心不让他起复,在刘平眼中,夏竦和狄进一直是举荐信任自己的恩主,如今这两位居然提出相似的见解,都不看好北伐?
刘平早已不是当年在无忧洞内一味冒进,身败名裂之人,在与西夏的交战里,他处处谨慎,步步为营,将宋军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才有了银夏地区势如破竹的连番大胜。
可此时此刻,他左思右想,却还是难以被说服:“不是老夫不愿听从两位相公的见解,实在是这等战事,需上下用命,气势如虹,若是我命诸将步步深思,畏首畏尾,原本的几分优势也会荡然无存,何况……”
刘平也不是只会打仗,说到这里,问出了关键:“倘若两府催促,传了军令来,该如何应对?”
夏竦沉默下去。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如果由得夏竦作主,这一战完全可以往后拖延,等到万事俱备,再挥师北伐,但他现在点燃了火焰,却控制不住这把火。
到时候万一辽军如狄进信中所言,再故技重施,先佯装战败,引诱宋军深入,前线战报回归,朝中收复燕云之心急切,催促前方进军,又该如何?
难道抗旨不遵?
“唉!”
心中权衡了许久,夏竦终究没有那份担当,也不愿意用自家的前程,去验证这番猜测,叹了口气后,缓缓地道:“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
刘平听懂了,又没有完全听懂:“夏公之意是?”
夏竦轻叹:“倘若前线战事不利,我要确保,不被辽人破三关,反攻我河北境内!”
刘平脸色沉了沉,有些不悦地道:“夏公尽管放心,当年太宗两度北伐,也没有让北虏破了三关,我等岂会沦丧大宋国土?”
太宗北伐,尤其是第一回,在高梁河让契丹铁骑难以望其项背后,辽景宗不甘,遣燕王韩匡嗣等率军反扑,进攻河北,结果宋军临战改变太宗所授阵法,大败辽军,歼敌万余。
辽人不死心,又率军攻雁门,杨业与潘美南北夹击,再败辽军。
辽人还不死心,辽景宗亲率大军进攻瓦桥关,宋军又以南易水为障,设防御辽,后辽军三路出兵,攻满城、雁门、府州,皆被宋军击败,只得悻悻罢手。
如果摒弃对铁骑的恐惧,仔细衡量宋辽之间的交锋战绩,其实能够明显看出,双方的差距并不大,哪一方主场作战,就有了巨大的优势,足以击败远来入侵的对手。
所以刘平固然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就能一战收燕云,但灭夏的战绩依旧给予了他充足的信心,只看战果有多大。
至于被辽人反扑,攻陷三关,没有那种可能。
夏竦却真慌了。
如今的河北军,和当年杨业、潘美率领的河北军,真的大不一样啊!
倘若前线一溃千里,让辽人反扑过来,想要这群二十多年不上阵的禁军顶住压力,让辽人无法趁胜追击扩大战果?
别到时候辽人势如破竹,破了三关不说,直接打到大名府下,连他的安危都无法保证!
但这些话,夏竦也没有跟刘平说,选择稍作安抚后,送走了对方。
一是再说下去,也无法改变这位老将的心态,二者即便说动了刘平,刘平也不能解决实际存在的问题。
“事已至此,唯有这個办法,即便狠狠得罪了宫中的那一位,老夫也得给河北备下一条退路!”
夏竦回到桌案前,咬了咬牙,亲自磨墨,写了一封书信,唤来最亲信的忠仆:“你速去河西路兴州,将这封信亲手交予宣抚使赵稹!”
……
“太猖狂了!太猖狂了!他们竟敢这般对待一任宣抚使!”
砰的一声,赵稹的手重重拍在桌案上,面容铁青。
来到兴州已经十日了,别说狄进的面,就连其余九州知州都没有一个来拜会他,好似都忙得不可开交。
赵稹也听过,许多官员在京师做官久了,到了地方后水土不服,会被当地的官吏联手架空,连外放的宰执都有先例。
但这么明目张胆的架空,还是闻所未闻的,你们至少也要装装样子啊!
关键在于,如此一来,宣抚司也建不起来了。
和经略安抚使主管经略安抚司一样,宣抚使麾下也要有一大批官吏,掌管一路事务,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地方事宜,如今河西路初立,百废待兴,这些官吏当然是由宣抚使自己招募,甚至能赏赐官身,让有才华的平民解褐入仕,一步登天。
可现在,消息传出去几日了,番人倒是来了不少,却都是那种连汉话都说不清楚的,还有些街头闲汉,地痞无赖听到消息,居然也敢往面前凑,堂堂宣抚司和它的主官一样,都是威严扫地。
赵稹震怒之余,难免有所恐慌。
他这几日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消息传到京师,御史弹劾狄进,自己这位前枢密副使,首先会在太后心中,留下一个极其无能的印象!
其次在这个北伐的关键时刻,朝廷也不可能对狄进这种有威望有能力的地方经略使,做任何严厉的处罚……
即是说,只要狄进愿意,他接下来在河西的日子就将度日如年下去!
亦或者,堂堂两府宰执,代天传诏的宣抚使,率先向一位小辈服软?
“相公,有书信送到,是大名府留守夏公的亲笔信!”
“嗯?将人带进来!”
正在煎熬之际,夏竦的忠仆入内,恭敬地奉上信件。
赵稹诧异地接过,打开后仔细看了一遍,眉宇间阴霾散开,都来不及挥退此人,就起身朝着东南的京师方向深深一躬:“老夫就知,太后必有旨意,得夏子乔之主,老夫定在河西宣布威灵,传颂太后圣德!”
第五百零七章 苦一苦宣抚使,骂名他来担!
“相公,赵宣抚近来动作频频,似有所图,更与大名府那边往来密切!”
杨文才来到身后,低声禀告。
眼见这位相公埋头处理文书,并未作反应,他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唔……”
狄进批复好手上的奏本,将河西十州的进展了然于胸后,放下笔,露出沉思。
从黑水城回归后,他已经见过了那位宣抚使赵稹,仅仅一面,对方的态度极为冷淡,三言两语间就送了客,然后以身体不适为由,谢绝了众人的拜访和邀约。
但显然这位并没有真的称病请假,不理世事,反倒是积极地开始筹办宣抚司,并且将宣抚司搬到了怀州。
于是乎,一位河东路宣抚使,一位经略安抚都总管司公事,各自在不同的州域,办公衙门也分开,宣抚司是宣抚司,经略安抚司是经略安抚司,颇有些一二把手两套班底,泾渭分明的态度。
有鉴于此,狄进麾下的官员,对于“赵宣抚”这个称呼,多少带着些讽刺。
宣抚使当成这般模样,既无威望,又无格局,也是空前绝后了。
狄进起初也是想要安抚一番的,一个良好的政治环境,就得表面上维持着基本的秩序,背地里再各施手段分高下,这不是虚伪,而是尽可能地减少内耗,团结做事。
但现在赵稹甚至不愿意与他同处兴州,直接将自己的衙门都给搬出去的,这就是明摆着的针锋相对,把事情做绝。
对此他也只能摇摇头,听之任之。
不过完全放任也不可能,赵稹在怀州不断折腾,利用宣抚司的名头收拢部下不说,期间往来的人员里,还有几位正是大名府镇守夏竦府上的忠仆!
而且瞧着对方的模样,似乎并没有想要避着外人,就这般大摇大摆地在机宜司眼皮子底下进进出出,往来不断。
“夏竦与赵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