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儿是有这个能耐的!”
狄湘灵亲眼见证,面前这位是如何从籍籍无名的一介白衣,在短短七年的时间里,成为天底下举足轻重的人物,自是信服无比,重重点头道:“我都听你的!”
话一说开,她终于轻松地笑了起来:“六哥儿,你一直没有娶妻,大伯试探了几回,终究不敢为伱说媒,按理长姐为母,我早该为你张罗婚事,可我又哪里懂这些?如果爹爹和大哥能回归,你的婚事正好由他们作主……”
“我年少高中,进位太早,倘若已有婚约,倒是无妨,现在一步步登临高位,无论是娶哪一家的女子,对于朝局都有深远的影响,所以才会耽搁到现在。”
狄进也笑了起来。
对于京师的媒婆来说,为狄家讲亲,早就成了一件持续角力,一旦成功就能万众瞩目的事情。
毕竟从狄进科举入京以来,多少世代簪缨的大族都就此事上门试探过,有的甚至找去了并州狄氏,寻大伯狄元昌作主,只是狄元昌终究不敢代劳,才到了今日。
大族倒是无所谓,这一年适龄的娘子没选上,下一年还有妹妹不是,反正族内娘子众多,只要愿意,总有喜结良缘的机会。
别说这些清贵显赫的人家,如果不是狄进这样的出身与地位,自己绝对不会娶皇家女,与政治不正确的外戚沾边,那是对三元魁首的羞辱,赵姓宗室都蜂拥上门了。
毕竟跟宰相家结亲,借用岳家积累下来的人脉,日后高官显宦是大有可为,那直接嫁给一位最年轻的宰相,家中又能受多少裨益?
这份诱惑,实在太大,由不得各族不动心。
狄进则早就规划好了,他会在二十五岁前后娶妻,妻族选择一個合适的门户,同样在一个合适的政事节点,借娶妻这件事,避开某些政治漩涡。
看似充满了谋算,实则以他的朝廷地位,此等人生大事本来就富有政治意义,如果只凭感情,那才是幼稚,必须要将方方面面都考虑进去。
想到如今并无妻子和子嗣,无形中也没有这方面的束缚,狄进缓缓地道:“世上最无法割舍的,就是亲缘关系,我如今尚未娶妻生子,姐姐一直为我助臂,如此在某些人的眼中,将远行的父兄牵扯进来,或许是对付我的唯一途径了!”
“找死!!”
狄湘灵目中杀意暴起,显然利用父兄对付弟弟,触犯了她最不可容忍的逆鳞,马上道:“如果这信是假的,那父亲和大哥远行未归,只有并州家中人知晓,从那边查起,是不是就能揪出贼人的蛛丝马迹?”
狄进早就想过这点,但同样联想到另一种可能:“姐,你还记得之前废掉李元昊的那一招么?你说是父亲的友人登门拜访,切磋输了后的赌约禁招?”
狄湘灵颔首:“当然记得!”
“那也就存在一种可能,如今这伙贼人,其实与父兄相熟,他们才能伪造出信件来……”
狄进说到这里,稍作迟疑,终究还是低声问道:“姐,你以前听父亲和兄长交谈时,有频繁提及过李唐么?”
狄湘灵回忆片刻,摇了摇头:“李唐?没听说过这个人……”
狄进咧了咧嘴角:“不是人,是前唐的皇族李氏,李唐皇室!”
“啊?”
狄湘灵有些茫然:“前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们好好说这个作甚?”
并州狄氏子弟,都知道先祖狄仁杰力扶唐祚,有拨乱反正,再造之功,但对于生在宋朝,长在宋朝的狄家人而言,那早已是传说中的故事了。
科举除非恰好切题,把先祖的英迹拿出来,不然胡乱套一个《我的祖先狄仁杰》,只会惹人发笑,哪怕并州狄氏确实是狄仁杰的后代,但世家大族往上认亲,谁还不能认出几个煊赫的祖宗来?
比如杜衍还是京兆杜氏的门第,前唐一朝出了九位宰相,更有杜如晦、杜甫、杜牧这等家喻户晓的名臣诗人呢,到了宋朝不还是从小贫苦,靠着发奋读书,改变了人生?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各族还真就不太讲那些,更看重眼前的资源,比如科举入仕,士族联姻。
“那就好!”
狄进原本也没往这个方向去想,但自从出了这件事后,不得不多考虑了一下,此时同姐姐确定后,放下了心,顺带将李宁明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狄湘灵听得啧啧称奇:“李元昊的儿子,居然成了李唐血脉?”
狄进道:“事实上有不少李、不少唐,若是不熟读经史,恐怕还很难分清。”
“比如唐末五代时的后唐,创立者是李存勖,他姓李,却和李唐皇室根本没有关系,是个出身晋阳的沙陀人,其祖父是唐末沙陀部首领,后被赐姓李。”
“比如那位据传身中‘牵机引’之毒而死的李煜,他所出的南唐,实际上祖上也是普通的平民出身,虽然姓李,同样与李唐皇室八竿子扯不上。”
狄湘灵道:“那真正的李唐皇室呢?”
狄进解释道:“真正的李唐皇室主脉,早就被朱温杀光了,唐昭宗被朱温所弑时,有十个活着的儿子,其中九个被邀请赴宴,喝醉后全部勒死,抛尸到九曲池中,就剩下一个成了傀儡唐哀帝,后来唐哀帝还是被朱温毒杀……”
“李唐的主脉到此而绝,至于拥有皇室血脉的分支子弟,那就太多了,不见记载,只靠一部族谱,也很难证明真伪。”
一百年后的抗金名臣李纲,有一说其先祖为唐宗室,因任建州刺史,其家遂定居于邵武,这种说法的可信度其实并不高,但若说完全不可能,也未免武断。
总而言之,宋朝时期的唐宗室,首先要看有没有清晰的族谱,不然冒认的可能性极大,即便有,也不知是哪里的旁支了。
狄湘灵奇道:“既如此,弄出一个李唐子来,又能如何?”
“恰恰是不能如何,老百姓早就遗忘李唐了……”
狄进道:“所以我推测,李元昊长子李宁明的所谓身世之谜,是有意泄露,越是危言耸听,越会引人追查,毕竟前朝余孽,听上去就让人不敢怠慢!”
狄湘灵明白了:“拉着虎皮做大旗,可你不为所动,所以才有了……这封信件?”
狄进道:“目前还只是怀疑,要看第二封信件,何时送到,才能做出进一步的判断,双方是否有些关联!”
事实证明。
判断无误。
半月未到,第二封信件,来了!
这次狄湘灵甚至没有拆开,第一时间送到了狄进面前!
第五百二十六章 真的回来了
“这次也是回鹘商人,送到长风镖局的?”
狄进拿过信件的同时,即刻问道。
“不错!这次的送信人还提到,是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交予他的,是我们宋人的模样……”
狄湘灵的声音有些紧张:“只是我让他描述具体相貌,他却说不清楚,六哥儿,你看看到底是不是父亲的信?”
狄进展开,迅速看了一遍,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递了过去。
狄湘灵接过,匆匆扫视后,喜上眉梢:“信上说,父亲要回来了?是真的?”
“难说!”
狄进摇了摇头,保持怀疑。
如果只是书信往来,基本上是假的,但如果真人现身,确实就很难说了。
毕竟父兄离开时,狄湘灵已经懂事,辨认不了笔迹是正常的,但若是认不得自己的父亲,未免夸张。
可仔细想想,如果父兄要回来,早该出现,何必等到现在,这时间终究太过巧合。
“如果是真,一家团聚,自是皆大欢喜……”
“倘若是假,贼人势必有一定的信心,能够以假乱真?”
“那为什么又要提前写下两封信件送过来,让我们有了心理准备,而不是突然现身呢?”
狄进想到这里,开口道:“这件事有多少人知晓?”
狄湘灵道:“镖局收信的人肯定知道,回鹘商人两次送信,都说是我这位总镖头的至亲,镖局里也传开了……”
长风镖局如今已经顺利开到河西,而且生意红火,因为七百里瀚海的地形不会因为换了政权而改变,反倒是长途跋涉更需要押镖的护卫,所以雇佣的商人往往出手大方。
如今河西十州,已经开了六家镖局,瞧这势头,日后一州之地就得有好几家,并且不仅仅是长风镖局,还会有别的竞争者。
事实证明,当国家稳定之际,江湖子也希望过稳定的生活,因此押镖模式的开创,让各地的江湖人士都有了启发,已经有不少镖局组建起来。
恰恰正因为如此,狄总镖头的名声愈发响亮了,大家以前敬她的武功,现在敬她为天下江湖人开辟了一条正道。
“可如今,镖师们的一片拳拳之心,却会为贼人所用啊!”
狄进将刚刚的分析说出,狄湘灵瞪大眼睛,马上醒悟:“六哥儿之意,贼人提前写信通知,是担心他如果突然现身,我们察觉到不对,直接将之擒拿,现在传开了,就不好下手了?”
狄进道:“不错!这消息传出,长风镖局总镖头远行多年的亲父回归,镖师心怀赤诚,恐去相迎,到那个时候再有什么不妥,你欲当场发难,就难免束手束脚!”
“好算计!好算计啊!就不知他们的脑壳硬不硬,能不能抗得过我手中的铜锏了!”
狄湘灵缓缓抽出腰间的铜锏,胸膛剧烈起伏,咬着牙道。
她这些年午夜梦回时,对于亲人自然有所思念,所幸性情洒脱,不至于到暗自神伤,郁结于心的地步,但现在有人却在至亲上面做文章,那不把对方的脑浆子敲出来,亢龙锏就白练了!
看着姐姐挥锏的动作,狄进目光一动:“姐,你的亢龙锏是父亲所传,父亲当年还赢过故友,如果是贼人要伪装,那是不是得先会我狄氏的家传绝学?”
狄湘灵皱眉:“对啊!父亲多年未见,别的可能会有些变化,可这武功的底子总无法改变,狄氏的亢龙锏别说外传了,本家每一代都只传两房,这还是担心失传,到了这一辈,只有我们这一脉得传,贼人是从何处学得的?”
“真要泄露,必是关系极为亲密之人,姐姐曾经提到过的父亲旧友,便有很大的嫌疑!”
狄进沉声道:“贼人一旦偷学了亢龙锏,便是他敢于冒认的底气,而假冒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狄湘灵断然道:“六哥儿说的对,该试的就得试,父亲当年就是性情豪迈之人,倘若知道有一伙贼人藏于暗处,图谋不轨,即便我们试他,也是不会怪罪的,相反若是认贼作父,他才要破口大骂呢!”
“好!”
狄进失笑,倒也能想象得出来,能培养出姐姐这样的豪杰之辈,狄元靖确实不会是扭捏的性子,别的子女怀疑父亲真假,必然是暴怒,换成这位指不定还夸赞足够警惕呢!
狄湘灵倒不担心自己,她确实也挺享受江湖人敬仰的目光,但从不为名声所累,却烦恼于贼人防不胜防的手段:“六哥儿,我不在意那些江湖人怎么看,不过此事若是冲着你来的,我担心就算揭穿了对方的假面目,后续也有大麻烦!”
朝廷调走赵稹后,并未再敕封新的宣抚使,其实就是默认了这片新收复的土地由狄进执掌经略。
这样的人,无论是在河西,还是在京师,都是万众瞩目。
说实话,如果不是太后和官家正在明争暗斗,朝臣大多分为两派,在中枢较劲,早就有臣子上奏,不允许狄进这种既有同科相帮,又有军队威望的年轻经略相公,继续在河西路待下去了。
现在如果闹出父兄的真假案来,那正是予人口实,就算成功地揭穿贼人是假冒的,问题又来了,为什么有人假冒你父亲?真正的父兄失踪许久,又去做什么了?
这一系列牵扯出来,都是令人头疼的麻烦事。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狄进笑容不变,语气却真的很平静。
这是他最后的破绽,只要解决了这件事,从今以后,敌人就只能期待他主动犯下大错,而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突破的口子了。
如此一来,他反倒希望趁着现阶段,将此事给了结掉。
至少河西是经营了一年,又因为与辽的一场交锋,各方面已经趋至稳定的地盘。
在这个地方,他倒是能够好好迎接那位“父亲”的到来。
狄湘灵被弟弟的自信感染,眉头也舒展开来:“好!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倒要看看,这背后之人到底能藏到几时!”
狄进也不是一味随机应变,目光微动,又突然转向一对曾经在“组织”内掀起腥风血雨的人物:“姐,‘锦夜’和‘杜康’现在何处?”
“这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