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府书房,吕夷简目露赞许。
推官谢松,是吕氏门生,能回京任开封府衙的要职,也是得到了吕夷简的关照。
这样的门生遍及天下,恰恰是吕氏强大的根基。
因此宫城和府衙的消息,几乎是不分先后地传到了吕夷简的耳中。
宫城内终究慢一些,府衙则是即刻送达,让这位当朝宰相陷入了沉吟。
历史上的《宋刑统》自颁布以后,于宋太祖乾德四年(966年)、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高宗绍兴元年(1131年),四次修改。
但改了,又没有大改,所谓的改变,更多的代表着政治意义。
瞧瞧这几个敏感的年份,就知道修改律法意味着什么。
吕夷简当然不知道历史上后续的发展,但也敏锐地察觉到,此时修改律法,恰恰是朝廷上争端的一个疏导。
官家的帝党看似占据上风,实则被架了起来,难过孝道这一关,吕夷简是看得明明白白,并且乐于见得。
皇权不稳,才有权相大肆发挥的机会。
历史上仁宗亲政后,就十分忌惮吕夷简,却只能捏着鼻子忍住,直到不断增加了御史台的权柄,借用言官之手来扼制这位权相,再加上范仲淹等庆历君子的活跃,才将之勉强压住,但吕氏的影响力,在保守派系里面依旧举足轻重,一直延续很久。
而现在的赵祯,比起那个在刘太后麾下畏畏缩缩,亲政后才知道亲娘是谁,被八大王挑唆,闹出偌大风波的年轻官家,可要强得多了。
如今狄进回来,只走了一步棋,吕夷简就知,官家真正的帮手到了。
不过吕夷简和夏竦又有不同。
他从不为了算计主动设局,而是每每因势导利,攫取利益。
镇守西北,吕夷简不会去,提议北伐,吕夷简不会说,但如果真有了好处,一荣俱荣,也少不得这位吕相公沾光。
此次是同样的道理,哪怕不希望看到官家能斗赢太后,最好盼着個两败俱伤,但也不会直接下场,狄进要推动律法的重订,他也不会挡在面前做恶人:“告诉谢松,这是个立功的机会,要把握住!再安排一下大理寺,配合这位谢推官!”
吕公弼正在边上研磨伺候,闻言笑道:“这下谢松必定对父亲感恩戴德,来日若是更进一步,也能效力,只是如此一来,狄仕林也能坐稳开封府大府的位置了……”
吕夷简淡淡地道:“你觉得他原本坐不稳?”
“这一届的两位判官,都不是好易与的!”
吕公弼道:“陈执中本就是太子中允,东宫旧臣,与官家亲近,又有父辈根基,父亲此前不是还想与他结一门娃娃亲么?至于那庞籍,通晓律令,擅长吏事,也是得多位宰执赞许的!”
吕夷简微微点头:“这二人来日必登高位,为父原本也有与陈家结亲的念头,却不料陈家子非正妻谢氏所出,乃妾室张氏所出,此妇性情暴虐,陈执中又骄纵于她,所出的子嗣,非良缘啊!”
吕公弼听了有些惋惜,陈执中老来得子,还是独子,这门姻亲可不比寻常嫁娶,那是牢靠的政治盟约,结果父亲起初意动,后来经过调查,却突然断了这个念想,实在太过小心了……
历史上吕公弼还是将自己的侄孙女,嫁给了陈执中的独子陈世儒,结果在神宗朝出了一起赫赫有名的“铁钉案”,即“陈世儒铁钉杀母案”,引发了一场官场地震,吕家也没能讨得好去。
现在言归正传,吕公弼更惋惜于这样两个人,居然没有让那位年轻的大府焦头烂额一番,瞧着这个势头,竟是准备借力收服,不禁低声道:“父亲,他虽是弟弟的先生,却不能放任其坐大啊!”
吕公弼的担忧在于,原本狄进和其父吕夷简是两代人,等到狄进登临高位,吕夷简基本上也就离致仕不远了,没有直接的权势冲突,但瞧着现在这个势头,对方已经是权知开封府了,不久后的将来,说不定就能与父亲平起平坐!
而同样是年轻的宰执,相比起风花雪月的晏殊,这位因灭夏克辽得以晋升的,威望与手段可是大不一样,不得不防啊!
但吕夷简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你将直史馆,当在馆阁修身养性,莫要挂念这些争端。”
吕公弼努了努嘴,却终究不敢再说什么,垂下头道:“是!”
吕夷简接着道:“告诉谢松,做他该做的事情,别的不要多想,万万不可自作聪明!”
一位推官该做的事情,就是遵守大府下达的命令,吕公弼抿了抿嘴,再度应声:“是!父亲,孩儿明白了!”
目送儿子退下,吕夷简暗暗摇了摇头,终究是一切来得太容易,不知进退分寸,令他有些失望。
狄进步步高升带来的影响,有威胁么?
当然有!
所以吕夷简根本不想对方从河西回来,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最急的就不该是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他,而是那些同样希望入两府的高官,和已经入两府却信重不足的宰执。
自己出手,真正得利的反倒是那些人,蠢不蠢?
相反别人出手,吕氏只需作壁上观而已,哪边都不用帮,哪边也都不用害,依旧能从中渔利。
比如此次修改刑律,也是官员获得功绩的大好时机,不仅是开封府衙推官谢松,吕氏在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可以积极配合。
至于那些喜欢争斗的,由得他们去冲锋陷阵,看看到最后,谁能奈何得了那位!
……
“狄大府!”
得到了宰相的明确答复,谢松一贯低调的步伐都变得有力了许多,等到进入正堂后,称呼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洪亮起来。
桌案前,狄进抬起头,对着他亲切一笑:“谢推官来了,坐吧!”
庞籍则抬了抬眼,又很快垂下头去,细细翻看手上的文书。
谢松不以为意,这位庞判官在开封府衙也是老人了,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此前大家也暗暗看好戏,指望着这位暴脾气跟那最年轻的大府斗上一斗,没想到现在居然老老实实地坐在桌边,倒是判官陈执中和另一位推官叶及之,不见了踪影。
谢松快步走去,坐了下来,发现桌案摊开的,是开封府衙的各种案卷,不仅是京师,还有京畿各县。
他拿起后,发现这些案件多涉及到伦理纠纷,其中妻嫌夫痴傻欲和离、子与继母争业、堂兄弟之间争夺家产的都有。
而特意整理的部分,是每起案件的判词和《刑统》里面应该实施的处决。
谢松大致看了几份后,眉头上扬,惊讶地道:“各地案情的判决,与《刑统》里……很不一致啊!”
庞籍抬起头,冷冷地道:“狄大府昨日有一句话说得好,法理不外乎人情,司法官员当务实际,而非一味根据死板的条文来判决,尤其还是前唐的条文!”
谢松觉得最后那句才是关键,干笑一声:“是!庞判官所言甚是!”
狄进则道:“因循守旧确不可取,然律法渐渐沦为一纸空文,也是不该!我和庞判官经过初步的商议,有了个想法,可以推出一部《宋明道详定判例》。”
“所谓判例,就是某一判决中的律法规则,不仅适用于该案,还适用于以后各州府衙所管辖的案件,只要案件的基本事实相同或相似,就必须以判例所定规则处理。”
“谢推官以为如何啊?”
“《宋明道详定判例》……《宋明道详定判例》……好!真好啊!”
谢松喃喃重复了几遍,马上意识到此书的地位,心头顿时火热起来,躬身行礼:“下官一定尽力!”
别说他了,就连庞籍都再度为之侧目。
庞籍可还记得,当年这位著书《洗冤集录》,就为了天下刑侦出了一份大力,不说彻底根除各州县的冤案错案,也让各地的案件侦破率大大提高。
而《洗冤集录》主要针对的是刑事凶案,可更多的案子还是家长里短的争执,尤其是那些最难理清头绪的亲人纷争,现在这部《宋明道详定判例》,则恰好补全了民事上的纷纷扰扰。
平心而论,看到对方年轻得过分的面容,庞籍都难免有些嫉妒,可此时此刻倒是真的服气了。
此等天纵之才,为国为民,确应身居高位!
然而当申时的鼓声从外面传来时,狄进即刻放下笔,站起身来,左右看看:“两位不走么?”
庞籍和谢松齐齐摇头,有些怔仲:“大府这就要放衙了?”
“放衙的时辰到了啊,我便告辞了!”
狄进潇洒一笑,拱了拱手,朝外走去。
我当年在馆阁从来不加班,现在权知开封府了反倒加班,那岂不是白当四入头的高官了么?
庞籍皱了皱眉头,但想了想,对方是主官,也没什么不对,重新低下头去。
谢松更是再度露出亢奋之色,埋首案牍。
名留青史的机会,就在眼前,岂能错失!
今日干到戌时,不到戌时,绝不离府!
第五百四十六章 王拱辰:我的岳父怎么可能帮狄进呢?
“次公兄!次公兄啊!你怎么就要去了啊!”
看着虚弱昏睡的寇瑊,陈执中眼眶大红,露出悲痛之色。
前任权知开封府寇瑊的卸任,既不是进位两府,也非外放出任,而是年迈体弱,卧病在家。
生病也有恢复的可能,可今日陈执中登门拜访,只到了屋前,就被一股浓浓的药味熏住,再到了榻前,瞧着那位昔日主官的模样,已是时日无多了。
陈执中是真的有几分伤心了。
他和寇瑊是有私交的。
刘娥执政期间,有一个功绩就是交子正式在蜀中发行,这是古代第一款真正意义上的纸币,但既然是首次,发行之前免不了出现问题。
交子起初是民间私发的,闹出了许多乱子,当时益州知州就是寇瑊,他认为交子严重扰乱了社会秩序,导致民心不稳,于是一边要求交子铺速速给储户兑现,一边逼迫当时最大的富商关闭交子铺,从此不得再发,并上奏中枢,请求彻底废除交子。
交子在蜀中出现,本来就是铜钱稀缺,铁钱沉重,实在不便于交易,这样一刀切的政策,显然是不行的,许多商品交易无法进行,百姓怨声载道。
朝廷也意识到不妥,让薛田代之,薛田就很有经济头脑了,建议朝廷收回交子发行权收并进行管理,这样官府能赚取利润,民间也能得到便利。
刘娥本就是蜀中孤女,虽然从小穷得荡气回肠,但毕竟是家乡,便认可了这份提议,由此世界上第一张正式发行的官办纸币在成都诞生,朝廷还备下三十六万贯为准备金。
如此一来,交子正式发行,依旧在寇瑊任上,可知情者都清楚,他在里面扮演了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寇瑊本就依附丁谓,天圣元年丁谓又已经倒台,此后仕途就很是挫折,直到回京入三司,恰好是陈氏在背后出了力。
所以此前权知开封府衙时,寇瑊和陈执中关系莫逆,作为同样的帝党,狠狠地下太后的面子。
太后要杀的,他们就要保!
那个小民的罪过无所谓,扼制太后的贪欲,维护江山的正统,才是身为臣子最应该做的事情!
所以陈执中对于狄进的所作所为极其不满,同样身为受官家提拔大恩的臣子,就该坚定不移地站在官家一边,而不是模棱两可地修订什么律法,籍此讨论伦理纲常!
那是他一個年轻小辈配做的事情?
不过陈执中也知道,身为判官的自己,没法与主官正面抗衡,这才来拜访前任,结果看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寇瑊,心顿时凉了。
他目光闪烁着,缓缓退出屋子,就开始寻找寇瑊的子嗣。
寇家子与他一样,都不是科举入仕,而是以父荫得官职,平日里就有些不学无术,正好让其替父出面!
可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倒是发现自己的妻子谢氏,带着婢女,从后宅的另一个门走了出来。
陈执中赶忙上前,压低声音急问道:“寇家大郎呢?你没有遇到他们夫妇?”
谢氏轻声道:“他们被寇老夫人唤走了,寇家已经在准备归乡的后事……”
“这就要归乡了?”陈执中变色,眉头紧锁:“你不好好劝劝?”
谢氏低声道:“老夫人主意已定,如何劝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