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八大王这个前车之鉴,现在赵允让如果承认,辽人谍探首领的秘录在自己手里,那不就相当于承认了自己心怀叵测,与敌国有染?
赵允让还是入过宫,曾经有过继承皇位的机会的,身份更是敏感,当然也就更不愿意沾上这些事端。
狄进道:“出于个人考虑,我不愿意相信赵节度会私藏这等秘录,但查案不是猜谜,讲究的是真凭实据,如今既然有了线索,必须询问一下相关之人!”
韩忠选目光一亮:“下官拿着这封信件,去拜访一下赵节度?”
狄进道:“你去探望一下道全,看看赵节度的两个儿子,是否在他的治疗下恢复健康,顺便将此事告知。”
“明白!”
韩忠选匆匆离去,还未等到放衙,又匆匆回来。
这次身后跟了两个人。
一个是背着药箱,面色红润的道全,另一位则是眉眼沉闷,气质严肃的中年权贵,赵允让。
“赵节度!”
见到狄进起身,赵允让快步迎上,露出感激之色:“我儿在孙大夫的圣手下,如今已痊愈,此行是来拜谢狄大府的!”
“不敢当!请!”
狄进知道他来此,肯定是有要事,伸手一邀,韩忠选自觉地停下脚步,道全则去拿茶水,待得进了后堂,书吏差役早已退下,只剩下三人。
“说来惭愧,早该向狄大府拜谢,我却拖到今时!”
赵允让品了一口茶,叹息着道:“实在是我儿回去是回去了,却被贼人迷了魂般,我也连连噩梦,苦不堪言呐!”
狄进目光微动:“噩梦?”
赵允让瞥了站在旁边的道全一眼:“这事我已请教过孙大夫,本以为是忧虑所致,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梦中所见,至今历历在目,醒来后还有相应……”
狄进适当地露出诧异之色:“哦?这倒是奇事,愿闻其详!”
赵允让回忆着,缓缓地道:“我最初做噩梦,是两个月前的一日午后,梦中迷迷糊糊,与人起了争执,殴打起来,对方人多势众,我不敌,便一路逃回自家院内,中途不慎丢了一只鞋,待我猛然惊醒后,再看床前,果然丢了一只鞋,我亲去后院寻找,竟是在梦中所丢的地方,分毫不差!”
狄进微微眯了眯眼睛:“确实奇异。”
赵允让涩声道:“自从那日后,诸如此类的怪梦,做了有四五个,每每梦境所见,都与醒来后的事情相合,渐渐的我也信了!而就在那一日,我梦到了两个哥儿在满是佛像的寺庙里,牵着一个人的手,消失在拐角处,我追上去呼喊,他们却怎么都不回头!醒来后,就听到下人惶急地入内禀告,三哥儿和六哥儿在大相国寺内走丢了……”
这番话说出后,旁边的道全面露异色,显然他应该是听过了,没有什么诧异,但表情还是很古怪。
狄进的目光也闪了闪,突然问道:“此次梦境之后,赵节度还做过新的关于令郎的梦么?比如他们平安归来?”
赵允让身躯一震,瞪大眼睛:“狄大府如何知道?不错,那之后,我又梦到两个哥儿各自躺在榻上,先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过了许久,突然睁开,对着我笑,说不日后就将回来,让我放心等待!我愿意相信,信他们能回来……”
狄进由此想到了推官叶及之的判断。
叶及之认为,赵允让对于儿子被绑架的反应很古怪,催促府衙寻人更像是例行公事,没有父母应有的关切与慌乱。
如果叶及之的感觉是对的,那么就可以推测,此次宗室子绑架是自导自演,比如当年并州雷老虎之女绑架案,又或者是绑架之人已然跟赵允让通气,约定了条件,会将两名宗室子交还回来。
结果没想到,赵允让是因为做了梦,认为梦中两个儿子能平安回来,现实也是如此,才会心里踏实。
狄进想了想,对于梦境没有贸然发表看法,问道:“那《南朝杂记》,赵节度可有印象?”
赵允让断然摇头:“没有,我从未见过那个契丹谍细,于梦中也从来没有出现过此人,更不知什么《南朝杂记》!”
狄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既如此,赵节度要说的,就是这些么?”
赵允让叹息道:“正是!我没想到的是,我儿归来后,口念妖言,传得人心惶惶,更牵扯到前朝之事,狄大府有三元神探的美名,我思来想去,都不该对你隐瞒,故而来此告知……”
说到这里,赵允让起身,恭敬行礼:“拜托狄大府了!”
狄进正色道:“我定尽全力!”
目送对方离去的背影,狄进转而看向道全,露出征询之色。
道全有些无奈:“公子,我只会看病,别的也分辨不出,更不知这位皇亲国戚的奇梦之言,到底说的是不是真的……”
“昼无事者夜不梦,故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至于梦境所见,映照现实,自是荒诞!”
狄进说到这里,眉头扬起:“而且他所说的梦境,我听得很是有些耳熟!”
毕竟是曾经在馆阁一杯茶坐一天的储才,狄进回忆片刻后,马上记了起来:
“前唐有部杂书《闻奇录》中,记录了前唐宰相郑昌图的一则故事,说郑昌图登第那年,住在长安城里,晚上到庭间纳凉,梦见被人殴打,用绳子绑紧押出春明门,到一座石桥上,才得以脱身,他甩掉脚上穿的那双紫罗鞋,急忙跑回家,这才从梦中醒来。郑昌图很困惑,对兄弟们讲了,而床前果然丢了一只鞋,白天他让人去石桥寻找,真的找到了丢失的那只鞋……”
道全这下不迷糊了,恍然大悟:“这和赵节度讲述的梦境好生相似!”
“来源便在于此了!”
狄进笑了笑:“梦中奇案,案中奇梦,如此新奇,又事关宗室,看来得写一份劄子,禀明官家了!”
第五百六十章 官家查案
开宝寺。
赵祯正在减膳食,责己苦修,为太后祈福。
历史上的明道元年,就是其生母李顺容去世之年。
但如今的李太妃,在后宫颐养天年,身体康健,倒是每日关心政务的刘娥,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可即便喘疾发作,这位太后也是雷打不动地查看两府呈交上来的奏章,将天下四百军州担在肩上。
担着担着,刘娥终究还是病倒了。
赵祯赶忙开始祈福,表示自己的纯孝之心。
说实话,他起初对于大娘娘,是真的很尊重孝顺的。
可在这一年的争斗与猜忌中,再深厚的感情,也逐渐消磨了。
有时候想想,这位置要多高才是高啊!
执政太后都不满足,还要衮服祭祖……
赵祯轻叹一声,再度摆出虔诚之态,就见张茂则的身影在殿外闪了闪。
他眉头微动,耐心地祈福完毕后,再缓缓起身,来到后堂,将这位贴身内侍唤入。
“这是狄直阁呈给官家的案录……”
赵祯接过张茂则递上的案录,翻开后扫了几眼,马上露出饶有兴致之色,细细看了起来。
梦境与现实相应?
梦中孩童在满是佛像的寺庙被绑,现实里两位宗室子也在大相国寺被绑……
梦中孩童安然归来,现实里赵允让的两子也确实安然回归……
好新奇的案子!
赵祯毕竟年轻,记忆力上佳,看着赵允让的遭遇时,还联想到了另一个人的梦境。
狄进不是第一次将“组织”的情况上禀,之前在河东路时,也详细禀明了番人头领乜罗的情况。
此人在“组织”里面称号“禄和”,得“司命”传授药理,收为徒弟,而传授的方式,恰恰也是在梦里。
据乜罗自己交代,他从未见过真实的“司命”,每次相见,都是在如梦似幻的梦境里,偏偏记忆十分清晰,学习药理突飞猛进,后来才能在番人部族里飞速崛起。
乜罗如今已经一心一意投靠朝廷,但回想起那段过往,依旧极为敬畏。
这件事确实令盲信鬼神的古人敬而生畏,不过狄进在记录这点时,也作出过批注:
“组织”与秘密宗教弥勒教有着极深的牵连,高层首领备有一些故弄玄虚,蛊惑人心的宗教手段,再正常不过。
乜罗自己就被番人称作“尊者”,同样有着种种御下的手段,那些番人族长对他顶礼膜拜,敬若神明,同样是一种未知下产生的盲目崇拜。
而结合这件旧闻,此次引人入梦,极有可能也是“组织”的手段。
“‘组织’……前朝余孽……幻术迷梦……可使人似醒非醒……受其摆布么?”
赵祯喃喃低语,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大娘娘身边,曾经有一位最宠信的荣婆婆,正是这个老妪与他的生母李氏有私怨,后来以大娘娘的名义,暗示那时提举皇城司的大内都知江德明,派人去皇陵加害。
这件事之所以被辽人谍探知晓,是因为荣婆婆迷迷糊糊,睡梦之中,说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如此说来。
从地方的番人首领,到京师的宗室子弟,再到大内的贴身侍婢,居然都有类似的遭遇?
“茂则!”
想到这里,赵祯开口唤道。
张茂则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从小就老成的他成年后,显得愈发稳重沉着:“官家!”
赵祯问:“宗室事,皇城司可用否?”
张茂则回答:“可用!”
赵祯微微颔首,将案录递了过去,言简意赅:“查!”
张茂则道:“臣领命。”
皇城司并没有撤销,只是对外刺探谍报的职责移交给了机宜司,依旧管理禁军精锐,守卫宫城,随着大内都知任守忠越来越低调,如今这份权力逐渐转移到了张茂则的手中。
而赵祯很清楚,宗室问题历来敏感,理论上只有大宗正寺能够负责,若是外臣插手,很容易引发不必要的纠纷。
所以一旦宗室那边出了大事,往往就是太后和官家亲自过问。
当年的八大王,最后落得那般下场,便是大娘娘一手操持,占理在先,大宗正寺也无可奈何,唯有装聋作哑。
现在赵允让这位堂兄,同样卷入了要案中,也该由赵祯负责了。
此人到底是单纯的受害者,还是语焉不详,隐藏着什么关键,先要看一看张茂则和皇城司的能耐!
安排完毕,赵祯活动了片刻,再度来到佛像下面,为大娘娘祈福,张茂则从宝光寺的后门而出,开始具体实施。
三日不到,一份新的案卷,又摆在了赵祯面前。
赵祯打开一看,不禁颇为满意。
里面记录得十分详细,起居时辰,吃穿用度,皆在其列,甚至会客交谈都记录了几场。
毫无疑问,皇城司在赵允让的府邸里面,埋有自己的眼线,并且还是贴身的仆婢。
不得不说,防自己人,宋廷是专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