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自己正在河西兴州,那时还是“狄元靖”,长风镖局眼中的狄总镖头之父,与镖师们谈笑风生,得上下敬重。
可事实上,那位狄总镖头恨不得用铜锏打死他,那位昔日的河西路经略相公,现在的权知开封府事,也对自己避之不及,不愿仕途受损。
但此时此刻,“锦夜”却直接说出河西路,是他个人所为,有意报复,还是受那位指示,不再畏惧?
对方有办法彻底揭穿自己,撇清狄元靖的干系了?
这边思索之际,眼见“锦夜”说出时间地点,言辞凿凿,底气十足,宗室子弟面面相觑,再度看了过来:“道长,你那时在何处?”
中年道士目光闪了闪,平静地开口:“贫道年前确在河西。”
“锦夜”道:“那可有人证明,你没有为我炼丹?”
中年道士不答反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阁下这般说,那贫道也要问,可有人证明,贫道在河西为你炼丹?”
“有!”
“锦夜”冷笑:“这个人自号‘长春’,欲服丹得长生久视,你所炼制的丹药就与此人有关,恰好此人已被朝廷所捕,你可敢与之对峙?”
“‘锦夜’,你这个叛徒!!”
中年道士心中勃然大怒,脸上则不动声色,抓住漏洞,立刻质疑:“倒是奇了,你怎知此人被朝廷所拿?又怎知贫道今日离府?”
“锦夜”冷声道:“阁下声名远播,为何不知?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回答我,你可敢与‘长春’对峙?”
“吵什么呐!”
不待他们分辨出个结果,伴随着一道略显尖利的声音,又一行人走了过来,为首者正是入内内侍省都知任守忠。
他的身后跟着道录院的道录和都监,显然是算准了时间,中年道士一在北宅祈福完毕,就去道录院办理度牒,有了朝廷认可的身份,便是大不一样。
此时眼见争吵,任守忠加快了脚步,匆匆到了面前:“这是怎么回事?”
赵允让之前一直默不作声,此时才排众而出:“任都知!”
任守忠冷硬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老奴给三节度问安了!”
当年赵允让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是当作储君来培养的,任守忠削尖了脑袋想去巴结,虽然没轮上心腹,但也留下了些印象,此时问候得颇为亲近。
赵允让的态度则一如往常:“任都知是宫中老人了,又服侍太后,万万当不起此礼,不知今日来……?”
“圣人听闻太宗昔日所见的方外高士,有传人现世,欲请入道录院!”
任守忠目光一扫,落在中年道士身上,满是尊敬地道:“阁下就是法显道长?”
“正是贫道!”
中年道士行礼:“贫道山野之人,于时无用,亦不知神仙黄白之事、吐纳养生之理,非有方术可传!”
任守忠笑道:“道长过谦了,你是名士之后,圣人所求的也不是那方术异法,请入道录院受牒!”
“这……”
中年道士面露迟疑,看了看面容冷酷的“锦夜”。
赵允让见状,低声对着任守忠解释了起来。
“呦!”
任守忠的驴脸立刻沉下:“咱家没听错吧,街头的闲汉竟敢堵在广亲宅前,信口污蔑希夷先生的传人?圣人都是要见法显道长的,这是准备做什么?”
一顶大帽子扣上,宗室子弟纷纷变了色,再度看向“锦夜”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太后如今的身体每况愈下,不是什么秘密,而方外之士确实有一些太医院都不具备的治病手段,两者结合,再看如今的纷争,莫非……与宫中有关?
那他们可不敢过问,纷纷闭上了嘴。
“一个来历不明的道士,贸然让他入道录院,受度牒,这就是朝廷的法度么?”
“锦夜”却没有半分惧色,第一次在阳光下斥责着朝廷,更是觉得通体舒泰,然后义正言辞地喝问道:“我敢入开封府衙,受那位三元神探审问,这位清虚处士的再世传人,你敢么?”
第五百六十六章 “都君”叛逃的进一步真相?
话音落下。
众人变色。
尤其是任守忠,刚刚还趾高气昂的大内宦官,听到开封府衙,三元神探,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完全压制不住。
四大宦官里面,三个因对方而死,他近来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那个人,怎么偏偏要往那位坐镇的府衙引?
中年道士是表面最为镇定的,心头却也沉了沉。
“锦夜”敢说出这番话,说明背后撑腰的正是那位权知开封府事,同样说明身份的威慑对于此人已经无用了。
就算于堂中宣称,自己是狄元靖,离家远行后,拜入火龙真人门下,成了如今的法显道人,迎接他的恐怕也是刀斧手齐出,格杀当场。
以中年道士的武功,听音辨位,当然能确定,广亲北宅附近并没有禁军调动,围杀的阵势,但到了府衙内,一旦埋伏有数位好手,再弓弩齐发,他也得饮恨当场。
到时候扣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有鉴于前唐的道、佛两教兴盛,宋朝士人对于僧人和道士都没什么好感,甚至不如死一個普通京师老百姓,引发的波澜要大!
所以……
开封府衙万万去不得!
当然去不去,由不得一介云游道士定夺,他的目光先转向任守忠,发现对方脸色铁青,明显失态,再不动声色地转向赵允让。
赵允让感受到了这个注目,眼皮微微垂了垂,开口道:“你这闲汉,倒是会扯虎皮,狄大府确是明察秋毫的神探,然开封府衙政事繁忙,事关京畿要务,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他这么一驳斥,任守忠定了定神,也嗤之以鼻:“江湖贼子,不知朝廷法度,你指责法显道长,那自是由道录院审断,开封府衙可不会受理宗教事!”
“锦夜”很清楚,当官的都能说会道,与他们争辩,是自讨苦吃,理都不理这两人,只是看向中年道士:“你自认山野之人,并不为俗世富贵而来,如今却要躲在这些人的身后,不敢问心无愧地回话么?”
此言杀伤力同样不小,宗室子弟面面相觑,也生出异色来。
确实,真要是山野修行之人,一旦发现有身陷漩涡的危险,早就先一步飘然离去了,朝廷也不会强留。
正如当年陈抟老祖不受官职,周世宗和宋太宗都没有勉强,即便是天子,也不会对这些人如何的,终究要讲一个你情我愿,不然谁知道这些方外之人献上的丹方、导引术有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现在,这位道长选择留下,是不是代表他其实并不似表面上那般淡泊名利?
眼见“锦夜”还在输出,任守忠真的急了,气急败坏地道:“圣朝临世,天下安宁,皆因太后有德,还望道长万万不要被贼人言语所动……来人啊!将这个贼子拿下!拿下!!”
北宅有护卫,任守忠这位大内都知出动,也带着宫城的禁军,此时一声令下,七八个壮汉就围了上去,虎视眈眈。
“不好!”
中年道士不喜反惊,暗道不妙。
驱逐就好了,拿人却是下策啊!
果不其然,“锦夜”毫不反抗,任由禁军将他钳制住,昂着头喝问道:“在下问心无愧,愿去开封府衙受审,你们将我投入开封府牢吧!”
任守忠猛然愣住。
宗教之事,尤其是牵扯到道教人士,确实应该由道录院定夺,但问题是,道录院没有牢房,人拿下了,送去哪里?
在京师中负责关押囚犯的,首推开封府衙,然后是机宜司牢狱、刑部大牢、大理寺牢和御史台的牢狱。
而后面几个大牢,都是关押特殊的囚犯,并不是谁都能进的,按照朝廷规制,他此时拿了人,只能送去开封府牢。
到时候这个白头发的江湖闲汉闹起来,那位大府岂不是顺理成章地过问?
自投罗网?
“干脆在半途中,将这个人宰了!”
任守忠目光闪烁,已经动了杀心。
不过就在这时,中年道士轻叹一声,飘然而出,对着众人道:“贫道原以为出世入世,皆是修行,如今方知浮生若梦,世事纷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说罢,拂尘一扬,竖掌行礼,大袖飘飘,溜了溜了。
“诶!诶!道长别走……别走啊!”
眼见这位当机立断地离开,任守忠大急,连声挽留,赵允让神情反倒有些放松,其他宗室子则释然了。
这才是世外高人的作派嘛!
“‘司命’,无论你有什么打算,放弃吧,走得越远越好,回到‘组织’原本的长生之路上!”
“锦夜”同样目送对方的背影,神色一时间也有些复杂,同样转身就走。
任守忠勃然大怒,厉声喝道:“站住!”
“锦夜”脚下不听,侧过脑袋,冷冷地道:“怎的,伱们想将我带入开封府衙?”
任守忠双拳紧握,却终究不敢将那个人牵扯进来,咬着牙道:“你这闲汉,居心叵测,速速滚出京师,再敢在此逗留,休怪咱家不客气!”
“哼!”
“锦夜”不屑一顾,头也不回,大踏步地离去。
离开宗室所居的北宅地段,街道上的人流很快多了起来,他戴上斗笠,刚刚准备进入人群中,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自耳畔响起:“你跟我来!”
“‘司命’?”
“锦夜”已经看到了街对面等待自己的白玉堂,但稍作迟疑后,还是身形一闪,朝着声音的方向而去。
飞速地穿过三条巷道,就见前方一道巍峨的身影负手而立,双目熠熠地看了过来。
中年道士脱下道袍,弃了拂尘,将束髻的小冠都给卸了,气质上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法显道人的身份,赵宋宗室的利用,是接近中枢的一步计划,你的出现,却逼我放弃了这个身份!”
“锦夜”冷冷地道:“就算没有我,你们也无法得逞!你难道还意识不到,这样的方法是斗不过那个人的,‘组织’应该做的,是藏于州县,尤其是偏远的州县,再支持弥勒教明尊教这样的秘密结社,便是朝中出了几个厉害的官员,又能管得了多少地方?这才是我们的生存之道啊!”
中年大汉微微点头:“你对‘组织’倒也忠心耿耿,可惜很多秘闻,你并不清楚,才会有此疑惑!你可知,我们当年为什么不让你追查‘都君’的叛逃?”
谈到其他事情,“锦夜”不见得感兴趣,但“都君”的成功叛逃,本就是他心头的一根刺,闻言面色立变,沉声道:“为何?”
中年大汉道:“因为‘都君’的存在,就与朝廷有关!”
“锦夜”皱起眉头:“‘都君’得‘司伐’看重,其中还有你的授意,怎会与朝廷有关?”
中年大汉道:“‘绝灭一击’是‘司命’一脉的不传之秘,若非信任‘司伐’,授予护法之责,都不可能外传,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什么偏偏传了‘都君’此招?”
“我不是来听你说故事的!”
“锦夜”已经并不信任眼前之人,冷冷地道:“‘陷空’就在后面,他可是彻底背叛‘组织’了,一旦带人追过来,你就没机会说下去了!”
“也罢!你既然没了耐心,我便直接告诉你答案!”
中年大汉道:“前唐太医署咒禁科,聚集一朝的智慧,制作了一部长生秘典,此书的名字就叫《司命》,所以‘组织’的创立者自号‘司命’,便是以此传承之意!不过初代‘司命’,当年寻找到的也是残篇,其中如‘绝灭一击’,本有三式,残缺的秘典却只能复原出最简单的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