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神色立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大彻大悟后的赴死与被人所囚的遇害,是完全不一样的,悟净确实萌生死志,但那是为了他自己的所作所为恕罪,而落在你们手中,却绝对不会选择自尽,只会默默坚持!”
王从善脸色一沉,语气顿时强硬起来:“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犯人,狄大府是要与我一拍两散么?”
狄进淡淡地道:“且不说这两个犯人是不是无关紧要,仅仅是两个犯人,阁下都要三番五次地遮掩,我又如何能相信你?”
王从善眉头皱起:“我说了这么多秘密,诚意还不够?”
“秘密?”
狄进失笑:“今日的谈话中,阁下除了向我展示太后的支持,确实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其他都是我早已洞察的事情,你拿我已知的事实,当作与我谈判的诚意?”
“可太后最为重要!”
王从善针锋相对:“阁下难道希望看到太后衮服祭祖,朝野上下闹得不再安宁,辽国趁虚而入,大好局势毁于一旦?”
狄进同样寸步不让:“然而所谓的太后支持,也是你的一面之词,这位临朝称制十多年的执政太后,到底会做到什么地步,你是否只是狐假虎威,危言耸听,又如何证明呢?”
“你要证据?”
王从善听出了言下之意,语气稍稍缓和:“也罢,口说确实无凭,且等着吧,不到年关,就有好戏上演!那些支持官家的朝臣,以为胜券在握了?哼,他们太小觑这位刘太后了!”
狄进道:“还有欧阳春的事情,我也很感兴趣。”
王从善稍作沉吟,从怀中取出一物:“这是信物,你可派人,将它交予除欧阳春外任何一位马帮当家,都会得到回应!”
狄进眉头微扬:“包括二当家智化、三当家钟雄?他们可是对欧阳春忠心耿耿!”
王从善笑了笑:“一试便知!”
“好!”
狄进收起信物,再度将茶盏推了过去:“请!”
“唔!”
王从善拿起品了一口,评价道:“此茶初入口不适,细品后倒也回味无穷,这炒茶之法恐怕来日会取代团茶,成为世人争相效仿的技艺啊!狄大府在京师时著话本,在西北时有沙盘,如今又有了这炒茶的技艺,如此奇思妙想,真是如有神助!”
狄进看了看他:“事实上‘组织’也有不少惊人技艺,比如令师确实治好了王旦相公之子的痘疮,此法若得普及,可拯救无数孩子的性命,堪称造福苍生,然而你们却弃之如敝履,同样是姓孙,他和另一位孙大夫的德行,差得太远了!”
“休要侮辱我师!他老人家的伟略,岂是凡夫俗子可比?”
王从善脸色顿时沉下,拂袖而起:“狄大府,我已展示够了诚意,你若以为是我等相求于你,便可拿捏,那就错了!水无地不存,地无水不润,合则两利,分则两伤,话已至此,告辞!”
狄进抬了抬手:“慢走。”
凝视了一眼重新恢复到烹茶状态的狄进,王从善转身迈开脚步,但到了门口,不知为何,心里突地浮现出一丝不安,脚下顿了顿,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外面一直等候的“诺皋”随之离去,与之同时,狄湘灵走了进来,关切地道:“六哥儿,如何了?”
“此次交谈,收获巨大!”
狄进姿势放松下来,对付这位“司命”,他也不敢有丝毫大意,此时才能露出真切的笑容:“幸得准备充分,提前掌握了对方的身份,此人被喝破真名后,绝不似表面上那般满不在乎,相反大受刺激!一旦情绪起伏,失之于冷静,就难免暴露出破绽来,今日他所说的所言所行,估计回去就会大为后悔……”
“好啊!”
狄湘灵精神一振,关切地道:“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起死回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新的线索?”
“有!”
狄进道:“不仅有线索,关于事情的真相,我已经有了一个大体的推测,我之前受‘组织’这群人的影响,险些钻了牛角尖,把案情想得太过复杂,也忽略了年代的背景……”
见姐姐满脸懵的表情,他温和地笑了笑,说出了对方最关心的话题:“待得案情真相大白,不仅朝堂能解开一个巨大的危机,同时笼罩在父亲身上的不实之言也会散去,一切终究不枉他当年所做的努力!”
第五百七十八章 陈执中的末路
“大府!”
在庞籍、谢松、叶及之三位官员,以及刑房一众吏员期待的注目下,狄进接过《宋明道详定判例》的初稿,细细翻阅起来。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不时询问几句,众人纷纷回应,各有补充,展现出对判例的充分了解。
“诸位辛苦了,此书对于国朝律法的补充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必能名传后世!”
狄进看完最后一页,将其珍而重之地合起。
虽然比不上《新唐书》的编撰工作那么浩大,但整合天下各州县一众有代表意义的案例,完成这部著作的初稿,在场众人也都倾注了巨大的心血,开封府衙上下更是一心。
此时众人得到称赞,也露出由衷的笑容,涌起满满的成就感。
狄进再度关心了一下近来开封府的政务,做好安排后,朝外走去。
接下来,就是协调刑部、大理寺、审刑院,进一步完善判例,再上呈太后与官家,开始于天下州县推广了。
一如当年的《洗冤集录》。
“大府!”
不过他还未走出府衙,就听背后脚步声传至,庞籍匆匆跟出,追了上来:“下官有一事禀告!”
狄进道:“庞判官请讲。”
庞籍性情不同一般官员委婉,既然追上,就不再迟疑,直截了当地道:“非下官背后非议,实在是陈判官近来行事,颇为激进,此番朝议终究是府衙之案所起,大府还是要有所防范!”
狄进知道这位担心的是什么,陈执中近来确实十分活跃。
四位属官里面,这个人是背景最为深厚的,其父是真宗朝主管国家财政达十余年之久的宰执陈恕,自己入仕二十多年,曾为东宫讲师,又以定天下根本为说,劝真宗立赵祯为太子,所以在如今的帝党里面,也是无可置疑的中坚成员,对狄进这种后来居上的官家亲信,更有几分敌视。
之前陈执中也想要服软,参与到《宋明道详定判例》的编撰中,被狄进否决,安排到了朝议辩论中。
那是围绕着之前京师殴妻致死案展开的,支持太后的一方认为行凶者当诛,支持官家的一方则以国朝法度为由,认为不能乱权,应严格按照律法执行。
双方引经据典,上言论列,争得不可开交。
这场辩论是两府乐见其成的,因为之前帝党和太后党的争斗越来越激烈,隐隐有了要逼太后退位的趋势。
身居高位的重臣都深谙平衡之道,即便没有吕夷简那种居中调停的能耐,也知极端不可取,那是会陷官家于不孝的,所以一场由民间案件引发的纲常探讨,律法重定,显然是很好的展开。
至不济也是个拖字诀。
可近来,陈执中却大显身手,不仅将太后党驳斥得哑口无言,还聚集了一批朝臣联名上书,瞧着那势头,一定要指出太后的错处,重申官家亲政的必要,竟是让局势再度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庞籍的层次还不够高,不知此举是否官家授意,亦或是别的两府宰执在背后力挺,但他清楚,面前这位大府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但身为陈执中的直接上司,也难免担上干系。
“醇之兄,我知你好意!”
狄进唤着庞籍的表字,流露出亲近,却又叹了口气:“只是有些事情,恐怕拦不住啊!”
……
“哼!你们挡不住我!”
陈府书房,陈执中将又一封暗含劝告之意的信件丢到旁边。
开封府衙判官于他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再往上走一步,足以担任一路的行政长官,再回中枢,入两府的资历就足够了,可如果耽搁几任,也许就此蹉跎下去,止步于真正的重臣之外。
仕途之路从来是一步慢,步步慢,尤其是越往上,個个都是才干过人,资历丰富之辈,陈执中又无狄进那般无人能及的功绩,也年过不惑,等不起那么久了。
他必须抓住这次朝议的机会,奠定自己的政治威望,在接下来一轮两府竞争中脱颖而出!
“这又何尝不是为了官家呢?”
陈执中淡然一笑,开始写新的奏劄。
朝堂辩论不仅仅是看谁伶牙俐齿,还要看哪一方的声势更加浩大,因此陈执中四方联络,包括王钦若的那个废物儿子王从益,都是他争取的对象。
当然王从益不会亲自出面,但王氏门生故吏的附和,与其他的朝臣一起,每每陈执中上书进言,都有股一呼百应之势,自然压得太后党连连退避,气焰全无。
正亢奋地写着进言,一个矮矮小小的身影推开书房的门,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乖儿子!来!来!哎呦!又重了!”
换成旁人,陈执中就要斥责了,此时见了却立刻放下笔,上前几步,抱着胖乎乎的儿子,笑容满面地亲了亲他的小脸。
直到眼角看到一袭红罗长裙在门边一闪,他的笑容才淡了下去。
每每这个宠妾带着儿子过来,家中都有事情发生了。
而且都不是好事。
“进来吧!”
张氏袅袅入内,她身穿一袭真红大袖的常服,红罗长裙下垂的线条平缓柔顺,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白底黄纹的纱质披帛委曳于地,衬得她的体态修长,美艳的面庞愈发大气。
这份妆容打扮,便是别府的正妻都不见得能有,此时敛衽一礼后,张氏又侧着头,怯生生地道:“相公,妾身来向你请罪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陈执中觉得必须给对方一些教训了,厉声道:“你将小蝶赶出去也就罢了,何必下重手,那般暴戾呢?”
正妻谢氏身边有个忠心的女仆小蝶,找到了张氏身边的贴身女使雪娘的把柄,想要告发,却被张氏直接找了个由头重打三十杖,赶出府去,丢出去的时候身上都是血,爬都爬不起来。
张氏却很委屈:“雪娘是妾身娘家的女使,一向老实本分,却因有人妒忌妾身,污蔑于她,不仅是这小蝶,还有小桃,更是辱骂妾身母子,若无责罚,妾身却是再也无颜管着内宅了!”
说罢徐徐跪下,眼泪簌簌而下。
她这一跪,被陈执中抱在怀里的儿子也挣扎着离开,扑到母亲身边:“娘!别哭!别哭!起来!起来!”
按理来说,妾室所生的庶子,要养在正妻膝下,他的这个儿子应该称谢氏为娘,称张氏为姨娘,但自从出生后,此子就没有离开过亲娘身边,此时母子俩人抱在一起,可怜兮兮地哭成一团。
陈执中无奈,摆了摆手:“起来吧!”
宠妾张氏做的许多手脚,他其实心知肚明,但由于不喜正妻谢氏,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正因为他这样的态度,府内下人们也知道谁才是当家做主的,谢氏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连身边仆从的吃穿用度都开始缩减了。
相反张氏管着内宅,一个妾室,有了正妻的里子,还是在曾经的宰相府邸中,还想怎样?还能怎样?
但张氏显然不是那么知足,还在不断收拾谢氏身边的亲近下人,陈执中安抚了儿子,打发了妾室,想想不放心,将宅老唤来,看着他问道:“小蝶被赶出去了,小桃又是怎么回事?”
宅老偷偷抬起头,打量了一下主君的神情,判断出自己这回该讲实话,低声道:“夫人的侍女小桃顶撞了张小娘几句,张小娘便命人剥光她的衣服,捆绑双手,关进后院柴房,断其吃食……”
陈执中眉头紧锁:“胡闹!小惩大诫也就罢了,何必如此折辱,赶紧放出来啊!”
宅老低声道:“老奴此前不知,待得知晓,已是晚了,时值寒冬腊月,那小桃撑了没两日……冻饿而死了!”
“什么!”
陈执中脸色变了。
实际上那个之前逐出府的小蝶,十之八九也活不了,但死在外面和死在家中又是不同。
宋朝的婢女不再像前唐那样完全是奴婢,而是有契约的女使,并且有十年为限,哪怕大户人家的仆从依旧是一辈子使唤的,可终究有了层律法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