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谢松又亲近起来:“贤弟这般辛苦,倒是令老哥我惭愧了,今夜去樊楼如何?”
叶及之腼腆地笑了笑,语气也亲近起来:“多谢哥哥,但这几日就不了,大府要在刑房查案卷,缉拿那群贼人,我放衙后留下,多少帮着些。”
“是极!是极!”
对于这件事,谢松是极度认可的,事实上若不是他有眼疾,夜间哪怕在烛火下也看不清楚字,肯定也要留下来上进上进:“那便预祝仁守尽快助大府擒得贼子,到时你我樊楼一聚,不醉不休!”
叶及之笑道:“一言为定!不醉不休!”
谢松放衙回家,叶及之舒展了一下四肢,重新回到桌案前,为百姓伸冤。
等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外面的队伍才在府吏的低声呵斥下不甘不愿地散去,叶及之身前已经放了高高的一摞案卷,他按了按眉心,对着厅内的吏胥道:“诸位辛苦了,歇息去吧!”
“我等告退!”
书吏们没什么好脸色,纷纷起身行礼,三三两两地离开。
叶及之来到后院休息的地方,由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将粗茶淡饭端出,他囫囵吃完,又马不停蹄,往刑房而去。
这段时日,审刑院负责搜寻各州县的案宗,开封府衙的刑房自然是要找寻京畿之地的案宗,同时还要把礼部的案卷调来,里面有着历代神童举应试人的名录。
当然由于各种原因,名录并不完全,时常有缺漏遗失的,这也是无奈的事情。
庆幸的是,自从荣王宫火将许多孤本付之一炬,再也恢复不过来后,这类案卷经常分开存放,如果重要的还有备份。
如此一来,即便是一地书库失火,也能从别处补充。
此时叶及之还未到刑房,就看到两个书吏怀里各自抱着一摞高高的案卷,朝着里面走去,边走边嘟囔着道:“礼部也真是,大中祥符年间的神童举旧宗都能翻出来!”“是啊,原本我们都查完了,现在可好,又要多熬好几个晚上!”
“大中祥符年间?”
叶及之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面色如常地跟了上去。
烛火高燃,一群人已经在了,却没看到狄进的身影。
这位大府终究是主官,又是朝堂重臣,此前还发表了对辽强硬的态度,近来频频入宫,在垂拱殿内议事。
事实上这也是权知开封府事的常态,开封府衙的庶务往往是交给四位属官的,真正的重心放在国朝大事方面,而不是如寻常的州衙主官,眼中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所以狄进不在,并不奇怪,众书吏起身,对着叶及之行礼,叶及之点了点头,也朝着自己的桌案走去。
走到一半,他好似不经意间路过,到了刚刚的两名书吏面前,看向他们面前那摞:“这是?”
书吏道:“禀叶推官,这是我们刚刚从礼部书库取来,大中祥符五年到大中祥符九年间的神童试名录。”
叶及之奇道:“我记得,大中祥符年间的名录早就去要了,之前怎么没送过来?”
书吏解释:“之前大中祥符年间的神童试名录找不到了,再加上本就久远,也就不再寻找,昨日那边说有人在废弃的库房里面寻到了,让府衙去拿……”
“原来如此!”
叶及之恍然,伸手过去,随意地翻了翻最上面的案录,语气有些感慨:“大中祥符九年,距今已有十四个年头了,这一部我看看吧!”
书吏们自无不可,反倒乐意为之。
年代越久远的卷宗,完好的程度越差,有时候翻得快些,字迹就烂了,还得小心翼翼地誊抄下来,他们宁愿去看天禧年间的,也不愿碰大中祥符年间的。
于是乎,从礼部新送来的案卷,放到了叶及之的桌案前,他端坐下来,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此起彼伏的哈欠声不断响起,就期待着外面的打更声传来。
一更天在戌时,对应后世晚上七点到九点,二更天则是亥时,九点到十一点,一般来说晚上加班,也是在一更天,不会太晚,不然古人的生物钟可是熬不了那么久的。
“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当戌时三刻过去,终于熬到了亥时,众多书吏齐刷刷地抬起头,望向叶及之。
叶及之则全神贯注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惊醒,迎向众人的视线:“诸位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众人如释重负,齐齐起身行礼:“谢叶推官!”
有人也露出关切之色:“叶推官白天为百姓忙碌,夜间也别这般辛劳查案,早些休息吧!”
每每对此,叶及之都露出微笑:“多谢多谢,我很快就去!”
等到书吏们齐齐散去,刑房内只剩下一人,叶及之眉宇间的疲惫陡然消散,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迅速回到桌案前,将大中祥符八年的名录翻开,找到了之前就瞄准的那一页,视线转动间,又看向屋角的火盆。
如今才是三月初,春寒料峭,屋内尚未回暖,自然要布置炭火,这火盆却是最好销毁的方式。
只是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又不禁闪过一抹迟疑。
火盆烧纸,难免留下不一样的灰烬,自己还得留下,将之整理干净,这个过程中万一有人前来撞个正着,无法解释。
可直接塞入衣衫中带走,万一途中发生意外,那就是人赃俱获,更加解释不清。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等到那位回来,深查大中祥符,就会根据筛选的条件,排查出一个符合的人选了。
哪种最凶险?
到底该怎么办?
经过了权衡利弊,叶及之目露果决,还是将名录的那一页抽出,来到火盆前,飞速伸了进去。
“呼!”
目睹着纸张在火焰下蜷曲燃烬,叶及之缓缓舒出一口气,背后已是被冷汗浸湿。
然而当他转身,真正的惊惧才随之袭来。
悄无声息间,一道身影立于刑房外,静静地看着。
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第五百九十七章 结案?
“大府!!”
叶及之眉宇间的惊恐一闪即逝,整个人就好似夜间正常被吓到的情况一样,往后一仰,退了半步,大口喘息起来:“呼!呼!”
“吓到你了?”
狄进走入刑房,语气平和:“你不会武功?”
叶及之干声道:“下官……下官不会。”
狄进道:“我原以为你是进士及第,才能得穿绿袍,未到而立之年,就任开封府衙的推官,后来才知,你是明法科入仕,熟知律令断案,在地方上颇有政绩,得举荐入了京,倒是从未听你提及……”
叶及之喘了几口大气,语气渐渐恢复自然:“操斧于班、郢之门,何等不智,下官的律令断案,在大府面前哪有卖弄的资格?”
“你过谦了!”
如今的明法科可不比历史上王安石变法后,另设的新明法科,那个入仕是捷径,现在的则是困境,所以狄进的语气是赞叹的:
“能够以明法科在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做到了开封府衙推官的位置,说是青云直上都不为过,儿时想必更加刻苦,没有时间练武也很正常……对了,刚刚伱把那张纸吃下去,其实是更好的选择!”
叶及之听到前面,脸色稍稍缓和,最后一句一出,又猛然怔住。
不待他反应,狄进已然接着道:“当然你若是肠胃不好,这几日又疲劳,吞咽这种粗糙旧纸,很可能造成呕吐,到那时就得不偿失,更难遮掩了,所以烧掉也不错,更加稳妥些!”
叶及之脸色苍白下去,突然长叹一声:“下官惭愧!下官有罪!”
狄进微笑:“何愧之有?何罪之有?”
叶及之低声道:“下官曾于大中祥符八年,参加了朝廷的神童试,方才烧毁的就是那份名录……”
狄进道:“那为什么要烧呢?”
叶及之苦笑:“下官知晓此案是要追查‘组织’最后一个要犯的下落,却惊异地发现,那贼人的经历与下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这真要查了出来,只怕百口难辩,故而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狄进眉头一扬:“你不信我,觉得我会污你清白?”
“不!不!绝对没有!”
叶及之赶忙行礼,一躬到底:“下官此前被赵节度所累,是大府保下官脱身,下官当然信大府明察秋毫,会予我清白!但……但这终究是嫌疑,于官声有碍,何况此案不仅开封府衙知晓,审刑院、御史台、刑部、大理寺都有牵扯,近来朝中不定,为了辽国岁币争议不休,下官担心别处闲言碎语,对大府不利……”
“如此说来,你还是为本府着想了!”
狄进微微点头:“这番话倒也不错,你是我的属官,如果被查出是贼人党羽,那弹劾我的臣子又要多一個攻讦的把柄!”
叶及之苦笑:“下官知道,大府定然是不惧这些的,也是下官一意孤行,眼见名录烧毁,才生出悔意,这是最后一份……”
“不必后悔,送过来的本来就是抄录,不是最后一份!”
狄进一句话说的对方心头一沉,又接着道:“叶推官,你若是之前有这份玲珑心思,何至于被赵节度缠着,愣生生参与到那宗室子丢失一案中?”
叶及之立刻道:“吃一堑长一智,下官总不能一直要大府庇护!”
狄进笑了:“其实谈不上庇护,我当时不知两个宗室子能安然救回,才将事情接了过来,现在看来,如果我不出面,孩子还是能回来的!你忙前忙后,自然有功,也有了宗室的人脉,日后往来也方便许多,倒是我耽搁你了……”
“不!不!”
叶及之面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大府……下官……”
“行了!”
狄进抬起手:“你很聪明,但也应该知道,我既出现在这里,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有些狡辩其实就没有意义了,你便是反应再快,解释再滴水不漏,也不可能打消我的怀疑!”
叶及之终于沉默下去。
狄进接着道:“你也许认为,自己身为开封府衙推官,虽然不是高官重臣,却也是从八品的京官,到了地方,别说县令,知县一职都能担任了,不可能因为几个并无实证的怀疑,就对你如何……”
“错!大错特错!”
“这起案子与旁的不同,关注它的人是太后和官家,涉及到的是辽国与宗室,别说是你,任何朝臣身上有了疑点,即便是两府宰执,都必须一查到底,绝不可能不了了之!”
“所以你与其在这里,绞尽脑汁地与我分辨,倒不如想一想,自己的过去经得起经不起推敲!”
伴随着斩钉截铁的话语和扑面而来的威势,叶及之的神情彻底变了。
长久的沉默后,他身躯晃了晃,这次是真的无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都已然站不住了,找了个位置缓缓坐下,惨然道:“确实经不起推敲,不然的话,我也不必烧了!只是没想到,是试探的陷阱……”
狄进道:“只要有了怀疑,你被识破是迟早的事情,所谓陷阱仅仅是缩短时间而已!”
“是啊!没想到大府连协助破案的我们都怀疑……”
叶及之长叹一声:“也罢,狄大府想问什么,就问吧!”
狄进正式发问:“阁下出身京西路河南府,洛阳千年古都,居天下之中,又是国朝的西京,宫殿楼宇,古迹繁盛,你的家族想来也不同凡响吧?”
“我叶家虽非高门贵胄,确也世代簪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