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隔岸观火,再加上对局内人的性情皆有了解,看得十分清晰。
全盘考虑后,立刻开始写信。
一封信给机宜司,安排辽国内部谍探成员的行动。
两封信去往河西,交予范仲淹和狄青。
小觑敌人,养虎为患的事情,他从来不做,李元昊即便残废了,也有不小的威胁,如今辽国的内乱就是实证。
这样的人,死在辽地也就罢了,北上荒漠,远渡重洋也算他厉害,想要南下回来,再度逃窜到河西周边发展?
绝不容许!
做完这些安排,狄进耳朵动了动,开口道:“进来吧!”
早已抵达门外,静静等候的杨文才走入,行礼后双手奉上一沓拜帖:“相公!这是大名府多家呈上的拜帖!”
从手中并不算多厚的拜帖数量来看,显然是经历过一场严格的筛选,能邀请他这位北京留守的,都是当地的头面人物。
可即便如此,狄进连看一看的兴致都没有,淡淡地道:“推了吧,我如今没有闲暇顾及这些人情走访!”
正如权知开封府事前,狄进将京畿上下的拜帖,统统拒之门外的道理相同,他这两个职务差遣,都有着明确的政治规划。
前者是官家和太后争斗激烈时的京畿长官,牵一发而动全身,后者是辽国内乱下的北境镇守,肩负御敌守边的重责。
试问在这样的背景下,跟那些当地权贵来来往往,便是八面玲珑,将各种关系打理得再好,又有何用?
分心他顾,本末倒置!
杨文才其实在奉上拜帖时,就觉得这位不会赴约,但身为幕僚,仔细挑选,奉上拜帖却是责任,此时遭到拒绝后,更是将其他的收起,单独抽出一份:“郭府送上了一封拜帖,是郭承寿郭公子亲笔所写,相公可要过目?”
“咦?”
狄进有些诧异,伸手接过,印入眼帘的是一手飘逸潇洒的字体,恰如那身体病弱,但骄傲矜持的翩翩公子:“还真是无邪!他来大名府了?”
郭承寿,字无邪,太原郭家子弟,姑姑郭氏曾是真宗的第一任皇后,郭皇后薨逝,才有了刘娥上位的机会。
最初狄进入晋阳书院学习时,解决了监院郝庆玉之死的案件,与郭承寿结为好友,西昆体的浸淫也多有这位同窗相助,后来到了京师,也得郭承寿的兄长郭承庆接待。
当年对夏战争,狄进经略河东,回并州时,见过这位好友,他当时已经在书院领了一份教习的差事,每日吟诗作对,闲暇时教教学子,生活悠闲,如今怎么来大名府了?
面对询问,杨文才早有准备:“禀相公,大名府本是河朔重镇,连通运河,又升为陪都,驻扎重兵,修建城墙,便吸引了北地各族前来此处贸易,郭氏便是最早入城的一批,一年前原先的郭老郎君病逝了,接替他位置的便是郭公子。”
“这样么……”
狄进依旧有些不解,宋朝大族经商并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情,郭氏这种武人勋贵,想要维持家族的体面,也是必然会涉及商道的,只是郭承寿的性格,适合经商么?
杨文才道:“相公恐怕不知,郭氏商行是大名府内数一数二的商行,若非郭无邪屡屡推辞,他也必然是行会会首,地位关键……”
狄进眉头一扬:“以他的性情,这倒是出人意料,莫非也有一位如你这般才干的幕客?”
“相公过誉了!”
杨文才笑道:“不过郭无邪应该是有一位贤内助,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值得庆贺啊!”
“无邪当年身体病弱,一度有孑然一身的想法,如今都已成婚,膝下育有一子,可见身体有了好转,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狄进也露出笑容,目光又是一动:“话说监院郝庆玉之死,当年还有些许疑点,真凶葛老虽然有杀人动机,也交代了完整的杀人过程,我却总觉得幕后有人隐藏,你后来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了么?”
杨文才怔了怔:“相公,那案子不是查到了西夏谍细身上么?”
“是最终惊动了西夏谍细!”
狄进当然还记得这位当时身陷囹圄的情况,但细节上还是有区别的,纠正道:“西夏谍细后来出现,不代表他们最初就有参与,只是晋阳书院树大招风,学子非富即贵,引来了谍细的注意,你的追查自然也引发了他们的警惕,便想要将计就计,制造信任危机!”
杨文才仔细想想,有些惭愧地道:“确实如此,属下无能,并未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追查能力,我还是信得过的。”
狄进来到窗边,看向河东的方向,有些感慨:“监院郝庆玉的遇害案,是天圣三年发生的事情,距今已有八年……或许只是我多疑,背后并无什么蹊跷,不然的话,这便是一个未解之谜,恐怕再也寻不到当年的真相了!”
第六百零六章 旧时好友
郭府。
狄进赴约,就见郭承寿笑吟吟地立于门前,虽未满面红光,却也无病弱之色,清瘦的脸颊更是宽胖了许多。
身上所穿的不是书院时习惯的丝袍,发髻散开,尽显文士雅致,而是一袭得体的待客衣衫,乍一看上去,就像个标准的富家商贾。
迎着狄进的打量,郭承寿还特意转了一圈:“仕林,是不是不敢相认了?”
“这才像话!”
狄进失笑:“若非你眉宇间依旧有那股清高自傲之色,当真是与以前判若两人了,怎么穿成这般模样……”
郭承寿无奈地道:“还不是我那内人,千叮咛,万嘱咐,见你这位当朝相公,不可失礼,得妥帖穿戴,我告诉她,你我旧友,毋须担忧这些,她却担心得夜间都睡不踏实,我这才不得不穿成这样啊!”
狄进打量了一下自己,奇道:“我没这般可怕吧?”
“就是这般可怕!”
郭承寿正色道:“你往来皆是两府宰执,朝堂重臣,或许不知外人对狄相公的感受吧!如这般年纪的相公,谁敢有半分得罪?便似你这回,拒绝了府中其他各家的请帖,他们也只会多一份敬畏,不敢有半分妄言,除非你来日失势了!”
“这话说的……”
狄进失笑,凝视过去:“那伱呢?”
郭承寿道:“我也难免,心中一生惧意,哪怕知道仕林待人平和,也感深威难测,接待阁下这样的贵客,难免患得患失!”
两人对视,突然嘴角上扬,齐齐笑了起来。
“哈哈!我若也惧你,那便不请你了,在外借着你的名声,也足够商会享用不尽!”
郭承寿伸手一邀:“没想到来了大名府,还能尽一次地主之谊,请吧!”
两人相识于微末,情谊终究不同,入了堂内,也没有那些繁复的礼节,就是随意坐下,郭承寿甚至只倒了一杯茶后,就转入了后面。
不多时,他领着一位抱着孩子的美貌妇人出来,满是幸福地道:“这是你嫂子,曾氏。”
狄进起身,一丝不苟地作揖:“嫂子!”
妇人赶忙敛衽行礼,语气有些惶恐:“相公万福,妾身当不起……”
“诶!有何当不起的!”
郭承寿摆了摆手,又指着怀中那大约一岁大的孩子:“这是你侄子,小名阿菟!”
这个时代由于孩童夭折率高,刚开始是不起大名的,小名则代表着家人的祝愿,阿菟是小老虎之意,寓意像虎一样活泼、强壮,拥有着非同寻常的勇气和力量,书圣王羲之的小名也是这个。
狄进取出准备好的金锁,给这虎头虎脑的小子戴上,又轻轻碰了碰他的小手:“真乖!”
“乖吧!”
郭承寿伸手抱过儿子,笑容满面地掂了掂,语气里满是幸福:“当年我还以为自己就此终了一生,不会再有妻儿陪伴,如今也是人生圆满,一切无憾!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扬扬,可以乐饥!”
狄进莞尔:“这话适合你么?”
最后这句出自《诗经》,向往的是一种简朴而自足的生活状态,认为在简陋的环境中,也能找到生活的乐趣,只是怎么想都与郭承寿这种从小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人无关。
“不适合又如何?”
郭承寿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别笑,商道俗事杂多,我是不乐意一直为之的,只是经不住家中那些人一直念叨,才来了大名府,待我来日归并州,也过一番简朴之日,安贫乐道!”
狄进道:“你不是做得挺好么?郭氏如今是商行中的翘楚,各家也愿意推举你为会首,这便是众人信服你能秉公处事。”
“并非我的能耐,是我有贤内助啊!”
郭承寿连连摇头:“也不怕仕林你笑话,我如今在大名府经商的功劳,有多半要落在你嫂子的出谋划策上,若是全靠我自己,郭氏在此地的产业恐怕早就败了!”
“哦?”
狄进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曾氏,曾氏则抿了抿嘴,拘谨一笑:“不敢当夫君如此称赞,妾身只是稍有建言,绝谈不上什么出谋划策!”
“嫂子谦虚了!”
狄进道:“无邪的性情我是清楚的,若非嫂子七窍玲珑,远见卓识,他是不会如此夸赞的!”
郭承寿抚掌笑道:“正是如此!哈哈!正是如此!”
曾氏依旧无丝毫自矜之色,垂下头去,还是道:“妾身万不敢当!”
郭承寿稍稍皱眉,热络的气氛有些冷清下来,狄进也不再多言,顺势转开话题,谈及正事:“近来大名府商户与辽地的经商还频繁么?”
“明面上是没人敢做了,但私下里人人都想吞下这番富贵,榷场关闭后,北虏已是急了,钱财翻倍都愿意收!”
郭承寿哼了一声,直言不讳:“就比如这大名府,那些人近来三番五次请我任会首,也不全是好意,是指望我郭氏的名头,为各家担保,来日万一出了祸端,能够压下呢!”
狄进了然,将自己一手大棒,一手蜜糖的政策大致地说了一遍:“无邪,你若是有意,倒也可以与契丹贵族形成一条稳定的商路。”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说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承寿露出恍然,思考片刻,摇了摇头道:“与北虏往来,赚得或许更多,但我心里总是不太舒服!不干不干!”
狄进微微一笑:“好!果然还是我认识的无邪!”
“试我?来来来!满饮此杯!我今日的酒量也今非昔比了,让你好好见识一番!”
郭承寿故作气恼,觥筹交错之间,放浪形骸,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书院里的时光。
不知何时,曾氏悄无声息地退下,堂内只剩下两人,瞧着都有了几分醉意,郭承寿起身将外衫褪下,步履轻盈地走了一圈,还打了一套拳。
当然不是江湖子杀人的拳法,而是类似于五禽戏的养身之道,吞吐气息之间,颇为几分精妙。
狄进端详着架势:“你的身子骨是这么养好的?”
“这话我可是谁都没告诉,今日第一次对旁人言!”
郭承寿打完拳法,神清气爽,酒气都散了些,又神神秘秘地道:“我十二岁那年,体弱多病,眼见着就要熬不住了,一位老神医飘然而至,传了我这套拳法,让我量力而为,不必强求,我起初一套拳势都打不出来,如今已是寒来暑往,毫不间断了!”
狄进颔首:“这是高人啊,难怪你如今身轻体健!”
“为了有一副好身子骨,我不知盼了多少個日日夜夜!”
郭承寿满是感慨:“当年的同窗,你和雷澄都入仕为官,那小子从小便天赋异禀,力大无穷,在书院舞刀弄枪时,我还曾经偷偷瞧过,很是羡慕呢,现在已是河西将领了!你说我现在是否也能上阵杀敌?”
狄进委婉地道:“杀敌讲究的是一股悍勇血气,这点连我都是不及明纯的。”
“也对!”
郭承寿释然一笑,又想起一人:“倒是那杨文才,呵,竟在仕林麾下做幕僚,令我很是诧异!”
“你们俩人至今还是不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