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之死,在太学和国子监是大事,日后也必然传入这些烟花柳巷之地,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现在一天还没到的功夫,消息不一定传得这么快,这个伙计或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司马秀才?”
果不其然,伙计并无异色,立刻道:“是!是!秀才挑选的那一串珍珠,可是本堂的上上之品,净白莹润,形态正圆,难得一见呢!”
“哦?”
冯京眉头一挑,顺势问道:“价作几何?”
“这……”
伙计滞了滞,露出为难之色:“冯公子,我锦绣堂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
冯京不耐烦地道:“我还会抢同窗看中的珍珠不成?说!”
伙计其实早就知道,这些有名望的士子不会光明正大地干下作事,主要还是为了让这个冤大头下次多出钱,赶忙抽了自己的脸颊:“小的蠢!小的蠢!竟敢怀疑冯公子,冯公子是文曲星下凡的人儿,哪会在乎,不过这斛珠子确是上上品,得这个数呢!”
“嘶!”
冯京见他比划的数目,都倒吸一口凉气,硬生生地将“这么贵”三个字咽回去。
狄知远在旁边见了,目光一动,却是低声道:“公子,咱们不能丢份啊,为了……得买更贵的!”
“嗯?”
冯京一怔,缓了缓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冷哼:“司马君实倒也舍得,当然不能被他比了下去!”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眼前的伙计已经脑补出一幕两男夺女,争相献宝的戏码。
这种争风吃醋的事情,在小甜水巷可太常见了,多少富家公子一掷千金,不单单是为了美貌才情的娘子,还为了压过对方一头。
所以伙计更加兴奋起来。
但凡发生这种事,得利的都是商家!
冯京见火候够了,继续道:“司马君实还买了哪些好物,告诉本公子,有赏!”
“别人不说,对冯公子,小的是绝不敢瞒的!”
这原本是不能说的,但伙计估摸着,还是眼前的冯公子能赢,决定赌一赌,低声将自己所了解的都道了一遍。
金钏、簪花、纨扇、香料、绢帕,皆是女子之物,所选皆是珍品,价值昂贵。
冯京听着,公孙彬盯着,包默成手中捏住早已准备好的笔墨,飞快地将礼单写了下来,配合默契。
不多时,一份礼单出炉,冯京与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对着伙计道:“你去吧,我自有计较!”
“诶!”
伙计满怀期待地离开了,就等着这位冤大头在攀比的心理下,豪掷千金,买下更多,却不知马车内的四人面面相觑,低声道:“司马君实真有相好?”
如果说之前还是大胆假设阶段,现在就开始出现证据了。
这起国子监光天化日之下的凶案,动机是情杀的可能性,正越来越大!
但就在这时,包默成突然道:“诸位不觉得奇怪么,司马君实哪来的钱财?”
冯京面色一动:“这确实古怪,司马君实为人节俭,确不似有这等财力……”
宋朝的科举打破了世家垄断,寒门子弟也有机会靠着科举,改变社会阶层,但这个寒门,其实还是有条件的。
比如欧阳修,他再家贫,也有一位出身江南大户,能教起读书识字的母亲;
又比如范仲淹,他同样家贫,但父亲是武宁军节度掌书记,只是因为其父在范仲淹出生第二年就病逝了,其母改嫁,嫁给了苏州的另一位官员,所幸那位官员视范仲淹为己出,教授学问。
同样的道理,司马光家境不算富裕,却也是官宦子弟,之所以起名为光,是因为他出身时,其父恰好任光山县令,后来辗转河南、陕西、四川各地为官,始终把司马光带在身边,增长见闻,丰富学识,才有了如今的大才子。
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人在文教方面,都有着上一辈的培养,但经济条件确实不好,生活清贫,可称寒门子弟,这点与隋唐时期的寒门,是与高门士族相对比,又有不同。
冯京与司马光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却从平日里的细节上,看得出来对方确实是生活节俭之辈,如今这突然一反常态,挥金如土地买入珍珠饰品,且不说舍不舍得,钱从哪里来呢?
“或许是贷钱。”
三小只在这方面的见闻显然不足,他们家中不允许大手大脚开销,但若说故意苛责钱财也不至于,一时间有些怔神,倒是冯京立刻想到一个答案:“司马君实得狄相公称赞,扬名于仕林,俨然是榜上有名,若他出面贷之,是能得钱的!”
公孙彬目光一动:“将此事禀明府衙,由官差出面,那些放贷的不敢隐瞒,这就是证据啊!”
包默成看向冯京:“当世兄,这能办到么?”
冯京笑道:“那当然,别说寻常放贷的,即便是大相国寺,也不敢违抗朝廷律令,必定会乖乖交代!”
曾经的大相国寺,是真的敢在贷钱上与府衙违抗的,倒不是依靠佛门的信仰,而是因为许多京师权贵都在其中,委托佛门将钱放贷给百姓,这样的情况下,总不能什么都查吧?
如今国朝的税收趋至稳定化,藏富于民的一大好处,就是借贷自然地降下去,权贵也宁愿把手往外伸,与辽人做生意,与西域商人往来,不再局限于在一亩三分地里刨食,拼命地涸泽而渔,自然不会再力挺大相国寺。
这座京师最大的贷主,现在乖得跟孙子似的。
“我有一个疑问!”
钱财的来源能够解决,但一直默不作声的狄知远却开口问道:“倘若司马君实宁愿借贷,也要为女子买饰物,那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何苦一味地拒绝对方呢?”
公孙彬和包默成皱眉思索,显然男女情事的问题,超出他们年龄的范畴,最终齐齐看向冯京。
冯京缓缓摇头:“我想不出来!”
换成是他,无论是正妻的名分,还是腹中孩子的认可,在这个决定人生命运的重要时刻,肯定先一口应下,何必闹到两败俱伤的地步,实在难以理解……
“且慢!”
想到这里,冯京突然眉头大动:“狄小郎君不是说过,杀害司马君实的毒镖,是异族所用么,莫非他的相好,是一位异族女子?”
他的语气兴奋,觉得最后一个未解之谜俨然解开,一切都合乎情理起来。
司马光在守孝期间,一时按捺不住,与异族女子发生苟且之事,此后抽身入京,参加科举,不料却被有了身孕的异族女子找来京师,在尝试了贷钱购买饰物,三番五次安抚未果后,于国子监内最后一次相见,依旧不愿娶其为妻,矛盾彻底爆发,惨遭异族女子杀害!
当理清楚了这些,冯京的脸色又变了。
丑闻!绝对的丑闻!
不仅仅是司马光自己的,还关系到整个太学的名声!
太学开办了十年不到,已经全面凌驾于国子监,成为国朝士子最向往的学府,倘若在这个万众瞩目的科举关头,公认的大才子因勾搭外族女子,最后始乱终弃而亡,那整个太学都会被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
“这起案子,不可声张啊!”
冯京当然不愿意平白无故的名声受损,声音压低,对着三人道:“我等皆为太学同窗,当以学府声名为重!”
公孙彬脸色立刻沉下:“伱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我们为了自己的名声,遮掩真相么?”
包默成也摇头:“万不可如此!”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冯京大为尴尬,看向狄知远,却见这位神色平和,微笑道:“当世兄不必担忧,吕大府对待异族向来谨慎,我们即便什么都不做,他若是将案情查到了这一步,也决计不会声张的!”
冯京暗暗松了口气,又感到骇然。
这小子才多大,就能考虑到这一步,以后还了得?
然而狄知远考虑得更深,因为此前的线索得来的并不困难,他的神色反倒变得凝重,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若只是情杀,此案倒也简单,很快将真相大白,只怕那位吕大府一听到事关异族,又以遮掩为上,爹爹说过,查案最忌讳一位横加干涉的主官!”
想到这里,他脸上反倒露出笑容来:“诸位以为,那位异族女子,随身携带着足以致命的毒镖,毫无顾忌地在国子监内杀人,事后又鸿飞冥冥,走得无影无踪,没有一个目击者,是不是绝非常人可比?”
公孙彬从小习武,练的一手好枪法,闻言颇为兴奋:“武功高手,身法高明?”
包默成目光一动,马上反应过来:“凶手有人接应?”
“都有可能!”
狄知远颔首:“不过若是独来独往的高手,府衙恐怕都要转交机宜司拿人,我们能够派上用场的,便是凶手有人接应的可能!”
“在京师接应异族凶手,予以庇护……”
公孙彬和包默成对视一眼,已是心领神会:“该去那个地方一探了!”
冯京干笑一声,觉得聪慧如自己,居然完全跟不上这几位的思路,只能低声道:“这天色已晚,三位不准备回去了么,免不了家中担心,还是明日再查吧!”
“京师不夜禁,夜间照样热闹,当世兄放心,我们不会乱来的。”
狄知远也不客气,打开车门,对着冯京的书童吩咐道:“劳烦,去四方馆!”
第六百三十七章 番外第六章 吕夷简的继承人还得看小儿子
开封府衙。
两处刑房,灯火通明,上百名官吏进进出出。
以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的吕公绰,正拧着眉头,监督着一群下属破案。
他的凝视,让一众官吏压力巨大,行色愈发匆匆,隐约流露出慌乱之态。
如此姿态,也让吕公绰愈发不满,眼神越来越凌厉,心中更是升起一个念头:“若是四弟在就好了,以他的聪慧,这等小案,定是手到擒来!”
他的四弟正是吕公孺,此前为开封府推官,待得亲哥哥权知开封府,这样的亲属关系肯定要避嫌,出京外任。
吕公绰不仅相信弟弟的能力,更在于兄弟至亲,有些事情操作起来就方便了。
父亲致仕,如今在家颐养天年,但身体已是每况愈下,却偏偏时不时地出来露面,摆出一副精神矍铄之态。
吕公绰很清楚,这是在为自己撑腰,权知开封府事,是四入头的关键一步,他得当好,为进入两府为宰执,打下坚实的根基,绝不容许意外毁去吕氏这一代的布置。
司马光之死,可能就是这样的意外。
才子身亡,本不是大事,顶多让人觉得惋惜,但一位即将科举的大才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国子监内遇害,凶器更疑似外族人所用的毒镖,这起案件就很敏感了。
所以吕公绰才怀念起那个探案如神的弟弟,哪怕对方与几个兄长理念不合,渐行渐远,终究是打虎亲兄弟,不会置于不顾。
当然,国朝人才济济,不可能缺了一個人,衙门就运转不起来,原推官吕公孺调任,开封府衙的官员里面,又有新的擅长刑侦的判官,这个人叫潘承炬。
王曾病逝、吕夷简致仕后,如今的首相,是六十八岁的杜衍,杜衍当年任河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时,就很赏识在并州任县尉的潘承炬,后来得以提拔,终至开封府衙判官之位。
《洗冤集录》和《宋明道详定判例》的普及,大大提高了破案率,但同样的,如果这个时候再有官府破不了的案件,往往凶手的手段就不一般了。
毕竟朝廷的官吏通过读这两部著作,获得了大量宝贵的第一手经验,凶手也可以通过苦读这些书籍,寻找规避官员抓捕的办法,反侦破意识大大提高。
于是乎,此前一场震惊京畿的连环凶杀案后,有保守的老臣提出,应该在民间禁传《洗冤集录》。
这种因噎废食的愚蠢想法,当然不会得到认可,不过倒是引发了《洗冤集录》的再一次修订,修订的内容不局限于勘验和验尸的过程,还有查案的职权分配,切忌外行指挥内行,一旦遇到非比寻常的凶杀案,就要让专业的官吏出面负责案情的查办。
潘承炬显然就是刑侦领域的专业人士,此时坐镇刑房,聚精会神地看着尸格文书,听着一队队官差的禀告,在案录上飞速记载着,基本没怎么理会吕公绰。
吕公绰倒也不在乎这个,他在乎的是案件的侦破会不会激发矛盾,产生不可控的风波,对自己这位大府造成冲击,影响了接下来入两府的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