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堂上其乐融融,一场书友见面会很是成功之际,外面突然传来喧闹:“滚开!我看谁敢拦我!”
后面宅老跟着,竟是阻拦不住,或者说不敢强行阻拦。
“这家伙怎么来了?”
眼见来者大踏步地闯入前院,郭承庆缓缓起身,眉宇间露出一抹忌惮之色,低声提醒道:“此人是太后宠爱的侄子刘从广,不好招惹……”
“太后的侄子……”
狄进闻言,都不禁望了过去,目光里带着几分好奇:“他的父亲,就是大宋最传奇的前夫哥?”
第八十九章 不收拾一下外戚,好意思叫读书人?
中国历史上最有权势的女性里,芈八子、吕雉、独孤伽罗、武则天、刘娥、慈禧,这六位是知名度相对最高的,而其中出身最低的,毫无疑问是刘娥。
她是蜀中孤女,孤到什么程度呢,别说父母没有,连兄弟姐妹,一切有血脉亲缘的人都没有。
所以理论上当她成为皇后,是没有一个外戚的,亲人死绝了啊!
但好在,刘娥有前夫。
一个同样是蜀中出生的穷银匠龚美。
于是乎,刘娥就和这位前夫结拜为义兄妹,前夫改姓为刘,摇身一变成了皇后的哥哥刘美,皇后也在外朝有了帮衬。
从某种意义上,宋真宗也是大度,不过这和宋朝的社会风气有一定的关系,后世总因为后来程朱理学的礼教大防,认为宋朝也是这样,关于朱熹那些谣言更是甚嚣尘上,存天理灭人欲更被歪曲解释……
实际上宋朝的男女关系,虽然肯定不如唐朝那么开放,但也绝不是后世明朝的压抑、清朝的禁锢。
就从北宋三位执政太后来看,刘娥是明摆着的二婚;曹皇后其实也是二婚,虽然第一婚没有夫妻之实,新郎成婚当夜就逃跑,修仙去了;而高滔滔原本是曹皇后养在身边给仁宗的,结果许给了仁宗收养的子嗣,在这个时代也是自然而然,但再过几百年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言归正传,前夫哥成为外戚后,其族人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尤其是他的子嗣,都有封赏。
比如这幼子刘从广,三十多岁,寸功未立,就已经是正八品的内殿崇班。
别以为正八品很低,宋朝的差遣与品级无关,高官的品级一贯偏低,知县一般是从八品的京官,到了正七品就能任知州,到了正六品甚至有资格担任宰相,拿其他朝代的品阶衡量宋朝官员的地位权势,是十分错误的行为。
刘从广正八品的内殿崇班,已经是武官中大使臣的行列,堪比文臣中的朝官,能参加朝会,面见天子。
正常武将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场浴血厮杀,才能勉强够到,刘从广却只是投胎好,十岁前还是個穷小子,十岁后就青云直上,有了没几个人敢招惹的地位。
如此骤得富贵,人生跃升,能以平常心对待,显然是不现实的。
当这个前夫哥的儿子横冲直撞地进来时,狄进甚至都没看清楚他的发冠,就瞧见两个鼻孔面向这边,高傲地哼出一声:“郭延休,你这几日为何总躲着我啊,那匹西域宝马,你就这般舍不得?”
称呼用的是表字,却没有丝毫亲近之意,反倒带着一股浓浓的嘲讽。
两人同为外戚,靠山一个是先帝的第二位皇后,世族贵女,地位尊崇,但早早病故,一个是先帝的第三位皇后,出身卑微至极,却是如今的执政太后,刘从广可喜欢从郭家子弟身上找存在感了。
郭承庆显然很清楚这点,脸色紧绷,似想发作,但最终还是忍了下去,摆了摆手:“去将那胡商所售的马儿牵出,交予刘崇班!”
在对方口中的西域宝马,于郭家而言,不过是胡商所卖的一匹马儿,两者的层次对比,一目了然。
“算你识相!”
但刘从广估计是根本没有听懂这言外之意,反倒得意一笑,环视堂内:“呦,你们都在啊!”
曹牷和潘孝安起身拱了拱手,态度敷衍,但另外几位武将子弟就不太敢造次了,脸上挤出笑容,打起招呼。
刘从广却不怎么理会,眼神转了圈,落在狄进身上:“你是哪家的?怎的没见过?”
狄进看了他一眼,语气甚至比曹牷和潘孝安都要冷淡:“并州狄进。”
“并州狄氏?这是哪家?”刘从广想了想,没想起来,再看看狄进的衣着气质:“你是文官?哪科进士?”
他没什么文化,却知道那群有文化的不好惹,尤其是进士,哪怕官位再低,也有一堆人护着,一旦招惹了,马上就有御史台的乌鸦囔囔,回家后还要受长辈责骂,连宫里的姑母都不会有好脸色。
如果没有功名,只是读书人的话,那就无妨了……
狄进看出了这位的不怀好意,刚要开口,郭承庆已经先一步道:“这位是并州才子,一首《浣溪沙》早已名动士林,更是文武全才,刑断如神,为我等好友……”
“说了这么多,那就不是进士,没有功名!”刘从广这方面反应倒是极快,态度马上嚣张起来,举步走到一个空的席位坐下,伸手一指:“一个穷措大,也配与我内殿崇班同列堂上?还不快滚!”
郭承庆大怒:“刘从广!伱不要太放肆!”
曹牷和潘孝安也冷冷地道:“刘崇班,你威风也耍够了,凡事不要太过,给彼此都留一分余地!”
毫无疑问,对方此举是在落他们的面子,之前还相谈甚欢的友人若真被赶出去了,他们以后还怎么在京师混?
“刘娥有此外戚,倒是好对付了些~”
狄进则眉头一扬。
说实话,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等完全靠家人恩荫的蠢材,如果只有他和刘从广在,对于这种恶语相向,只会不屑一顾,然后毫不理会地离开。
但现在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身为宋朝的士子,是绝对不可以向外戚低头的,否则就是一辈子的污点,会被政敌写进文人笔记里面,大肆添油加醋,编出一个完整段子的那种。
何况他此番入京,本来就会和那位执政太后起冲突,本来还在寻找切入点,现在这个草包在面前显眼,那真是瞌睡都送枕头。
不收拾一下外戚,好意思叫读书人?
所以狄进施施然起身,对着郭承庆拱手:“延休兄方才有言,要将胡商所售的良马相赠,可还作数?”
刘从广闻言一怔,郭承庆也没想到反击的会是这一位,有些迟疑地使了个眼神:“仕林,此事……”
显然,外戚刘家这种滚刀肉难缠得很,他们祖上是开国名将的都头疼,更别提狄进这种刚刚入京的赶考士子了。
但狄进只是看着他,眉宇间没什么怒意与冲动,反倒带着几分笑意。
迎着这份目光,想着这几日熬夜看苏无名传奇生涯的时光,郭承庆猛然有种感觉,眼前不是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士子,而是那胸藏韬略,智计无双,一切尽在掌握的前唐神探。
郭承庆也笑了起来:“好!宝马赠英雄!速速去将我那匹西域宝马牵来,赠予仕林!”
刘从广终于反应过来,不出意外地勃然大怒:“去你娘的!你个贱民,敢抢本公子的马?”
他不仅骂骂咧咧,还三步并作两步,一脚朝着狄进踢了过来。
从这熟练的架势来看,平日里没少殴打人,那是往下三路猛踹,落点又阴又狠。
“你自找的!”
狄进可不仅仅是抢一匹马,而是等着对方先动手,眼见那脚踢到面前,一侧身子,手再隐蔽地一拨。
刘从广看架势就知道根本不通武功,纯粹是用死劲,根本收力不及,整个人踉跄向前,平衡不再,噗通的一声,跪倒在狄进面前。
堂内猛地静了下来。
武官要殴打文士,反倒给对方跪下了?
“怪不得笔下能写出李双鹰那样的绝世侠客,这位果然也是高手!”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曹牷、潘孝安等其他勋贵子弟大呼过瘾,只觉得传奇照进现实,但也为之担心,依刘从广无法无天的性子,受此奇耻大辱,那还了得?
“看来那匹西域宝马要暂寄于延休兄府上了!”
然而先发难的仍然是狄进,他好似没有看到对方行此大礼,指着衣袖上故意沾到的鞋印,问道:“此人当堂殴打士子,若要状告,可去哪里?”
郭承庆道:“自是开封府衙……”
狄进微微一笑:“好!我便与这位,去开封府衙走一趟吧!”
第九十章 此等小案,也要陈尧咨过问?
开封府衙,位于皇城以南,太平兴国寺东,故而又称南衙。
后世狄进去过河南开封府游玩过,国家4a级旅游景区,又是耳熟能详的历史地名,当时还挺期待的,希望能步入那座千年府衙,领略天下首府的恢弘气度,回味威严肃穆的包公断案……
结果怎么说呢,倒也不能说完全不好,就是感觉很平淡,那些建筑全是近年建造的,虽然看上去高大气派,但完全没有中国古建筑的韵味,连古代官衙的基本规格都够不上,观感实在不太好,也只能看一看演员卖力的演出,勉强值回票价。
现在狄进站在了真正的开封府衙面前,看着各色衙役官差进进出出,倒是又起了游览的心思。
当然他也不可能就这么大步走进去,毕竟旁边还有一个嚎叫的太后侄子:“啊啊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啊啊!”
这份动静自然引得了府衙内的注意,正好有一位书吏模样的人经过,见到刘从广后,愣了一愣,分辨片刻,才意识到这个惨嚎的真是那位贵人,赶忙迎了过来:“刘崇班?”
刘从广根本认不得眼前之人,但不妨碍他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狄进尖叫道:“快!拿住他!就是这贼子打我!”
书吏愣住,他甚至都没看出来狄进和刘从广是一起的,因为前者的态度过于悠闲,双方简直格格不入,怎么也不像是打人者和被打者。
狄进这时才从打量府衙的目光上收回,对这位书吏拱手道:“我名狄进,并州人士,状告此人抢马殴打,反言诬蔑,胁系囹圄,妄执死罪,请府衙青天为民做主!”
“嘶!这书生是御史台出来的吗?”书吏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不好惹:“唉,俺怎的就晕了头,凑过来作甚?”
能在开封府衙当吏胥的,那都是年老成精,眼见太后的侄子在此叫嚣,第一个反应不是为这位权贵出气,自己搭上这条通天之路,而是眉头一皱,赶紧退到人群之中,就希望找到甩锅的。
但哪有人愿意替他顶雷,别的吏胥精明得很,脚下加速,一溜烟消失无踪,无奈之下,这位书吏只能干笑着,将两人请了进去。
正式迈入开封府衙,狄进也收敛起了游览心态,目光平视前方,以庄重的姿态,一路进了刑房。
此时的开封府衙制度,百姓想要告状,先得请人按照官府要求的格式写好状纸,递到刑房中,由书吏审核转呈。
由于诉讼者不能面见官员,吏胥往往借此敲诈勒索,营私舞弊,而有冤屈者常因送不起钱财,而告状无门。
等到包拯权知开封府时,革除此弊,大开正门,使告状者可直接至公堂见官纳状,自陈冤屈,审案变得公正合理许多,这项制度后来也延续下去,成为了“放告”。
当然,事涉太后的侄子,京师里最顶尖的外戚之一,什么状纸纳状的,统统不需要,书吏直接将他们带入官厅之中,对着几個地位比他更低的小吏使了个眼神,让他们去端茶递水,赶紧服侍起来。
刘从广又不是来喝茶的,双目瞪大,高声呵斥:“你还在等什么?快让人拿下这贼子,押入大牢啊!”
书吏不慌不忙:“此事小的做不得主,容小的去禀告推官!”
开封府推官,确实是主管狱讼刑罚的官员,这个职位有不少名臣担任过,韩琦、司马光、苏轼等等,书吏请来的这位则叫吕安道,一个面容苦闷的中年男子,看到刘从广就锁起眉头,显然是完全不想和这种草包外戚打交道。
但人家来都来了,已经避不开了,吕安道只能抚须道:“本官吕安道,忝为开封府推官,请刘崇班将案情详细告知,本官也好录案,以作断决。”
“详细?”
刘从广怒不可遏,本来想落郭承庆一行的脸面,现在被个读书人使了个法子当堂下跪,简直是奇耻大辱,这怕不是过两日就要传遍京师,沦为笑柄,现在还要将这等事重新说一遍么,顿时怒骂道:“什么详细?我被打了你没听见么,殴打朝廷官员该当何罪,还不速速将这行凶之人抓入大牢!大牢啊!”
吕安道看他一副中气十足,脸上身上毫无伤痕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倒也不怎么意外。
外戚倒打一耙,诬蔑无辜,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然后这位开封府推官又看向脏了衣袖,反倒泰然自若的狄进:“阁下是……?”
狄进作揖行礼:“学生狄进,表字仕林,并州人士,寄应开封府的本科学子,拜见吕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