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的笑容瞬间凝固。
……
半个时辰后。
被没收了的赵祯了无生趣地上完课,走出崇政殿,却见张茂则正在不远处,微微躬着身,与一位老宦官交谈。
那老宦官正是江德明,极为敏锐地察觉到视线,马上将背躬了下去,弯的比起张茂则还要夸张:“官家!”
“江都知免礼!”
赵祯还是敬老的,何况这位是大娘娘身边最信任的人,抬了抬手后道:“江都知与茂则说什么呢?”
江德明满脸堆笑,笑容颇为慈祥:“回官家的话,茂则此前出宫一趟,归来后在内东门司报备了一套残稿?老奴有些不解,特来询问……”
内东门司掌宫禁人物出入,需要报备携带的一切物品,皇城司也掌管这些,赵祯恍然,耐心解释道:“那是并州才子狄仕林,关于刑案的一些见解,茂则送入宫中,方才晏先生也看了,都赞不绝口!”
江德明笑容愈发和善:“原来如此,老奴即便在宫中,也听得这位的大名呢!”
赵祯点点头,又和善地说了几句,才举步离去。
“恭送官家!”
江德明弯着腰,低着头,听着天下最尊贵的人脚步声逐渐远去,眼神变得阴冷无比。
宫外的事情,江德明麾下有五位心腹办理,宫内的消息,则由他亲自探明,尤其是太后和官家对于那个士子的看法。
太后喜怒不形于色,以江德明察言观色的本事,至今都没看出来,她对于那個让刘氏颜面尽失的士子,到底是什么态度。
不过想来也是恨的,却又有些无处下手。
毕竟对方还不是官员,没办法用官场上的手段拿捏,科举士子最要紧的文名,又随着之前的风波平息得到逆转,现阶段明面上,还真的没什么好的报复手段。
而官家这边,在得知赵祯很喜欢对方所著的话本时,江德明不惊反喜,反倒希望对方继续写话本,给官家取乐。
那就是幸臣路线了,江德明便是这个赛道上的佼佼者,他有一百种法子玩死对方。
不料此子年纪轻轻,却能经得住被天子看重的诱惑,实在太可惜了……
江德明默默地叹了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恨意,眼神变得和善而威严,一路朝着后省的办公衙门而去。
“都知!都知!”
还未到门前,却见贾显纯快步而来,到了身边兴冲冲地道:“好消息,我们守在狄家外的人手,没了!”
江德明眉头一扬:“死了?”
“四个逻卒,发现了血迹,怕是凶多吉少!”明明是自家人手生死未卜,贾显纯却带着明显的兴奋之色:“定是此子按捺不住,开始动手了!”
江德明起初也不自觉地露出欢喜,几条皇城司的贱命换一个前途无量的士子,实在太划算了,但细细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们做什么了?”
贾显纯道:“就是守在家门外,故意露了行迹……”
江德明脸上的喜意迅速褪了下去:“仅仅如此?”
贾显纯明白这位的意思:“那些读书人都傲气的很,如今这狄进又名满京师,连太后的外戚之家都被他折腾的臭名昭著,那还不更见骄狂,哪能受得了我等挑衅?暗中杀了几个逻卒,作为还击,再正常不过!”
江德明脸色冷了下来,毫不客气地骂道:“你这蠢物!此人能有如今的声名,你却把他视作庸碌一般?你可知官家要看话本,此人都拒绝了?”
“啊……”
贾显纯愣了愣,脱口而出:“他为何拒绝这等飞黄腾达的机会?”
江德明心想你能说出这句话,就证明一辈子只能在皇城司当个微不足道的勾押,不过皇城司干的都是脏活,这样的人作为手下也不错,淡淡地道:“你现在去查,那些手下到底是怎么没的?倘若真是这狄仕林下的手,马上寻找证据,但凡有所发现,都记上大功一件!倘若不是,胡乱上报,再让我皇城司在太后面前失了信,哼!”
虽然只是一声鼻音,但贾显纯已然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道:“是!是!”
在原地弯着腰,等到江德明的身影完全进了内内侍省,贾显纯抹了把冷汗,匆匆离去。
等来到老桥巷外,他把之前禀告的心腹唤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到底是谁弄死了我们的人,伱他娘的到底看没看清楚?”
心腹傻了,颤声道:“勾押……勾押……他们四个是突然没了的,小的真不知是谁动的手啊,但最大的嫌疑,不就是里面的人么?”
贾显纯呸了一声:“那人前途无量,官家都知道的,会因为你们这区区几条贱命脏了手?”
心腹垂着头,不敢应声,一时间也感到难受至极。
任谁被视作贱命,都会感到悲哀,哪怕是他们这些皇城司的小卒子,也还没有彻底麻木。
贾显纯却不理会,几乎是指着鼻子道:“你们给我盯好喽!日夜轮班!若是再有人动手,一定要抓住对方的行迹,至少要知道是谁!”
众逻卒领命:“是……”
……
“大师兄,我们宰了四个,但保护他的人更多了!”
听到身后师弟无奈的声音,吴景目光锐利,却是毫不动摇:“为权贵查了案子,就有人日夜保护么?我就不信这群人能一直守着他,等!一定要熬到他们松懈之日!”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桩能影响京师房价的特大迷案
夏日炎热。
晚霞倒是变得愈发绚丽灿烂起来。
狄进来到窗边,背负双手,欣赏着映天红霞。
来到京师已经四个多月,再有两个月不到,八月举行的秋闱,就将为那场决定无数士子人生命运的科举,拉开正式的帷幕。
有鉴于这种氛围,如今文会的举办次数都少了些,隔壁公孙策抚琴的声音也不再那么频繁,大家都进入到备考冲刺的阶段。
狄进反倒变得轻松许多。
天圣年间的科举项目相对简单,主要就是经义和诗赋,策论或许有,或许没有,属于考官的偏好,而即便经义和策论属于次要考点,诗赋反倒是占据绝对的大头,是主要考点。
也就是说,前面的经义策论写得再好,如果诗赋不合格,那也绝对不会入选,“专以诗赋为进退”。
而诗赋作为考试题目,有了严格的限定,诸多的忌讳,应试诗其实是很难发挥的。
那么多千古名篇,描写科举的重要性,描写科举高中的风光倒是有,可有几首是在科举考试里面写出来的?
所以一众擅长诗赋的大佬,都不喜欢这样的形式,范仲淹上书仁宗“进士先策论,后诗赋,诸科取兼通经义者”,苏东坡上书神宗“自文章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朱熹也“尝欲罢诗赋,而分诸经、子、史、时务之年”。
但这种应试制度,狄进反倒更加适应。
若论实际上的文学才华,他肯定不如宋朝的这些文坛大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文抄不算,但戴着镣铐跳舞,又是跳西昆体文风的舞蹈,后世十六年正规化的教育,培养出来的逻辑思考能力,让他进行了诸多归纳总结,诀窍摸索,有种如鱼得水之感。
“这就是科学啊!科举之学!”
狄进越学越有把握,倒是不急于考前冲刺了,以平常心对待这科举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其实也是对富贵有闲思的培养。
换成郭承寿来,他会对科举结果耿耿于怀么?不会!所以愈发凸显出那种现今考官最喜欢的诗赋气质~
“六哥儿倒是挺悠闲!”
正在这时,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狄进微微一笑,转过身去:“姐,宅子卖了?”
狄湘灵来到桌边,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有些叹息:“别提了,太平坊的豪宅暂时不能卖,双桂巷的宅子我不愿卖,剩下的三座……呵!还碰上了鬼宅,价格大跌!”
胡娘子自焚的那一间,已经暴露在了刘家视线中,虽然刘从德和刘从义至今还在家中闭门思过,但房子也是等闲不能动的。
狄湘灵以后也不愿意卖,决定将房契保留下来,如果有遭一日,能找到当年为了京师宅院逼死胡娘子一家的罪魁祸首,就在清明时节烧给她,也算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
不过另外三座,倒是可以出售,狄湘灵近来确实挺缺钱花,本以为这种有价无市的好事,还不轻轻松松搞定,没想到京师寸土寸金的宅院,居然也有卖不出去的时候。
狄进的眉头一凝:“鬼宅?难道是……”
“没错,京师三十五口灭门案的宅子,就在同一条巷子里!”
狄湘灵一副倒了血霉的语气:“还与这三处宅院相距不远,一并受影响,那里目前也是内城里面,租房价格最低的一条巷子,稍微有些闲钱的,宁愿住在外城,也不愿与那鬼气森森的地方比邻而居!”
狄进微微眯了眯眼睛:“这么巧?”
“应该是巧合吧!”狄湘灵想了想道:“这五套房契,是十一年前刘美收的,灭门案则是三年前,相差七八年呢!怎么也不挨着啊!”
狄进稍加沉吟,转向院外:“那群五台山僧人还在么?”
“在!”
五台山僧人与皇城司对峙,自然免不了暴露痕迹,如今已经被狄湘灵探得七七八八:“一共五人,其余四个武僧都称呼吴景为大师兄,身手相当了得,进退之间更有默契配合,便是我也难以一战将他们全杀了,跑了一個都后患无穷!不过五台山里,也绝对没有多少这样的武僧,再招收些好手助阵,纵横一地都绰绰有余了!”
这种纵横一地的风格,倒像是历史上九十年后,宋江带着一帮兄弟造反的路数,那真是小股部队转进如风。
狄进确定对方的战斗力后,也明了道:“难怪乞儿帮会助那吴景,能让这帮武僧欠下人情的机会并不多,而这群人既然连乞儿帮都用,也是不择手段了……和皇城司对峙时,乞儿帮有出面么?”
狄湘灵摇了摇头:“这就不知了。”
她忙着卖房呢,哪里顾得上一群和尚和乞丐,有没有联合敌对一群特务?
狄进却觉得,姐姐既然要在京中发展,这群地头蛇的动向就必须关注,不能临到冲突了,再提锏杀过去。
当然,两人的性格不同,狄进不会强求姐姐按照自己的做事节奏来,但也分析道:“开封府衙一直在搜寻吴景的下落,他能藏到现在,或多或少肯定有地头蛇的庇护,我准备与吕推官合作一番,顺带问一问那灭门的惨案,做到心中有数。”
陈尧咨身份太高,很少插手实际事务,除非是刘从广那种外戚出了大事。
判官王博洋的定位是府尹副手,其实也是衙门里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京师当地的案情他都有干涉之权,不过此人有些眼高手低,心中也不会真的对一个尚无功名的士子过于重视,自从刘府破案后,双方就再无往来。
倒是推官吕安道沉稳老练,比较合狄进的眼缘,显然狄进也很合他的眼缘,因此在刘府案子结束后,来往了几回,双方交情不错。
一听狄进准备问一问当年的大案,狄湘灵眉头扬起,也有了兴趣:“六哥儿决定出手了?”
“一家三十五口,被摘去头颅,下葬至今不得全尸,如此大案别说三年,恐怕十年后都不会有人遗忘,我如今名声在外,恐怕是避不开的,但也不急于一时,科举是当前的头等大事!”
狄进思路清晰:“我们先做好前期准备,等到时机成熟了,什么时候正式查案,以什么样的身份正式查案,再来把控,绝不能被那群报仇心切、丧心病狂的武僧驱策行动。”
狄湘灵十分赞同:“正是这个道理!好,你去寻那推官询问官府的记录,我去关注一下乞儿帮的动向,看看那群老鼠近来又在弄什么邪门歪道!”
……
当狄进的请帖送入吕安道租的家中,这位开封府推官,第二日就应约而来,还带了一份不值钱却颇具心意的礼物。
狄进双手接过,翻开看了一页,顿时露出重视之色:“这是一位刑名的笔录?”
“确实是一位老刑名所写,亦是老夫昔日的好友,与他的尽职尽责相比,老夫当真愧对如今的开封府推官之位啊!”
吕安道本来相送时还有些忐忑,见到狄进的态度,顿时露出欢喜之意,微微一笑,脸上皱纹展开,也流露出几分追忆之色。
他看上去很老相,其实才刚过四十岁,不过古人五十岁都知天命了,四十岁也是不惑之年,对于平民来说,这已经是老人阶段,对于底层官员来说,倒也确实不年轻了。
狄进不是故作重视,他真的挺需要这类刑名笔录,宋慈写《洗冤集录》,也不是仅凭一个人的智慧,或者如电视剧里面,完全是其父熏陶,而是历任地方,在基层磨砺多年,总结了诸多前人的智慧,最终厚积薄发。
这个过程里面,他的上司、同僚、下属,都给予过诸多的帮助,而宋人喜欢写笔记笔录,这些笔记里面有的更是记录着一生的经验所学,相当于一门传承,每一本刑名笔录,那都是推动《洗冤集录》的经验条,岂能不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