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湘灵道:“也就是老实嘴严,但凡乱嚼舌头的,都以家法处置,再即刻解雇赶走,其他的没什么特别要求。”
“大宅中龌龊事多,牵扯的利益又大,仆婢乱嚼舌根,不仅是主人名声不好听,关键还在于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损了主人家的利益……”狄进说着,又仔细看着契书:“这些仆婢的相貌体态,过往经历,并不出奇,如果说宅老没有贪墨,而是真的出高价雇佣他们,那唯一拿得出手的,或许就是这老实嘴严了!”
狄湘灵明白了:“照这么说,孙家有秘密,要防着外人,所以宁愿出高价,也要雇佣嘴极其牢靠的仆婢?”
“目前看来,这个推测最是合理,单单从这每月的仆婢上看,孙洪这一家的用度开销,真是不小啊!小儿科大夫就如此来钱么?”狄进想了想,又问道:“袁弘靖那八张关于灭门案的笔录,放好了吗?”
狄湘灵道:“已经在袁弘靖家中了,我特意藏在了一个十分隐蔽,但仔细搜寻的话还是能找到的地方。”
“那就让吕安道找到笔录,让它公之于众吧!”
有些线索适合实力高强的武僧查,有些则适合开封府衙光明正大地追踪,狄进有种感觉,这牙行契书正是后者,而也正是因为袁弘靖追查到了这一步,才落得个离奇失踪,还背负骂名的结果。
不过凡事可一而不可再,三年前袁弘靖被摆平了,案情不了了之,如今经过三年酝酿,案情又闹得更大,那藏在暗处的真凶又会怎么做呢?
狄进很有几分期待。
不怕对方的招式难以化解,就怕对方不出招。
狄湘灵等他思考完毕,又叮嘱道:“六哥儿,你接下来要小心些乞儿帮,他们近来损失颇大,我瞧着有些狗急跳墙之势。”
狄进点了点头:“我记下了,出门时随时带着武器便是,这等下水道里的老鼠确实讨厌,现在想要清除掉,恐怕还真办不到……”
“早晚有那么一天的!”
狄湘灵颇有些摩拳擦掌,眉头又很快一扬,笑道:“武僧来了,伱们聊!”
说罢身形一转,绕过屏风,没了踪迹。
而片刻之后,书房的门先轻轻敲了敲,吴景再闪了进来,态度变得极为恭敬:“公子!”
狄进直接问道:“跟的怎么样了?”
吴景沉声道:“那个宅老,是参知政事吕夷简府上的,这个人回府时特意走的后门,定是心里有鬼!”
狄进微微摇头:“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灭门案当年是吕夷简任期发生的,现在闹得满城风雨,甚至还要在城外归坟开棺验尸,这位如今的参知政事,当然会有所耳闻,派人来看一看,很是正常。
至于宅老的表情有异,想得阴暗些,就是吕夷简不希望看到此案破了呗,毕竟当年不了了之,三年后却破了,这等把柄肯定会被御史拿住,对于参知政事进位宰相的关键时刻,任谁都不希望节外生枝。
所以吕府宅老的出现,就目前而言,只能说明吕夷简是一个权力欲望强烈的人,不是真君子,但要说他与案子有什么深层次的牵连,还不能以此为依据。
狄进又问:“身材高瘦的江湖子呢?”
吴景抿了抿嘴,明显有些不甘,但还是如实回答道:“我等无能,此人跟丢了!”
狄进眼睛微微一眯:“谁跟的?在哪里跟丢的?”
吴景道:“跟着他是轻功最好的三师弟悟照,此人进了下城,钻入那无忧洞中,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狄进给悟照起了个假名迁哥儿,对应的正是时迁,能将这位甩脱,对于地形的熟悉度可见一斑:“如此说来,此人熟悉无忧洞的路程,与当地势力脱不了干系?”
吴景冷冷地道:“不是乞儿帮的,就是盗门的,无忧洞如今正是这两方相争,斗得很厉害,我们之前抓捕乞儿帮的贼人,也有盗门的人在暗暗相助,借刀杀人!”
狄进道:“如果让你们入洞抓捕,能办到么?”
吴景脸颊肌肉微微抽了抽,稍作迟疑后还是道:“无忧洞地形复杂,施展不开,我们没有把握……”
他们五兄弟在地上谁都不惧,连对方那可怕的姐姐都敢斗上一斗,但到了无忧洞中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吴景固然性情残忍偏执,江湖经验却极其丰富,并不会为了面子拍胸脯保证,最后将师弟们害死在洞中。
狄进并不意外,退而求其次:“那堵住人呢?”
吴景这回还是有信心的:“无忧洞四通八达,出口极多,不过三师弟说,此人衣衫整洁,颇重体面,并不是那等烂泥般的乞儿,那样的话,他选择的出入口就不会多了,我们分散开来,能够将之堵住!”
狄进道:“好!堵住后,尽量不要打草惊蛇,看看他到底与谁联络,万一被发现,也别迟疑,立刻实施抓捕!”
“是!”
两位表现异常的围观者确定了大致的身份,狄进最为在意的还是最先离开的,因为这个人实际上最沉不住气,都等不及验尸完成,就急匆匆地离去了:“最先离开的那人呢?”
吴景眉头微皱,语气里有些奇怪:“这个人似是个街头闲汉,也不知与灭门案有何关联,我二师弟跟着他,见他进了太平坊,去了几家府邸外,但每次只是与看门的仆人说几句话,就离开了,最后去了城东的一家赌坊,二师弟仍然在外盯着他!”
狄进马上问道:“太平坊中,具体哪几家府邸?”
吴景有些无奈:“我们没认全,只认得两户,一户是枢密使张家,一户是外戚郭家,不过另外几家也非富即贵,都是占地极广的豪宅……”
狄进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改变计划!那个无忧洞的贼子暂时不守了,你们立刻去,牢牢地盯住这个闲汉,所有跟此人接触的都要记下,同时也要保护好他的安全,万万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明白么?”
吴景心头一凛,抱了抱拳:“明白!我马上就去!”
“张耆……郭承庆……郭承庆……”
待得吴景离开,狄进踱步到窗边,目光稍稍有些感慨,但依旧坚定:“希望这位富贵公子不要草菅人命,不然的话,郭承寿的情面也不好使,此案必须一查到底,为被害者讨回公道!”
……
“唔!娘子好香!好滑!”
张宗顺呓语着翻了个身,然后感到被轻轻推了推,耳边传来呼唤声:“公子!公子!”
“一边去!”
这个美貌婢女怯生生的声音,前几个月他很爱听,本来还想纳为妾室的,但近来那位墨文坊的新行首占了心,便也顾不上了。
虽然还未正式一见,但前任行首周大家的姿容已是绝顶,这位的名声竟隐隐还要超出一筹,那倾国倾城的相貌已经可以想象,家中的胭脂俗粉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好好琢磨琢磨,如何一亲芳泽吧?
那婢女显然不敢大声,却又不得不叫醒他:“公子!公子!老大人唤你呢!再不起他要动怒了!”
“唔!”
张宗顺猛地直起身,勃然大怒,险些就一巴掌抽了过去:“老大人唤我?该死的,你怎的不早早叫醒我!”
婢女吓得退后,拜倒在地上,不敢应声。
张宗顺也顾不上骂她,匆匆穿好衣服,抚平褶皱,整理好发冠,尽量做到一丝不苟的模样,然后迈着端正的步子,朝着大堂而去。
大人一般是子女称呼父亲,但也有用来称呼尊称德高望重的长辈之意,张府上下,就一贯称张耆为老大人,表达着自己发自内心的恭敬之意。
而到了堂中,就见家教极严的祖父张耆,端坐在座上,张宗顺赶忙拜下:“孙儿拜见老大人!”
张耆看着他,直接问道:“是你鼓动国子监的学子,举荐那狄仕林查三年前大案的?”
“原来问的是这件事!”
张宗顺闻言松了口气,不是因为自己解试没考上,那就好,不由地露出得意之色:“不错!这狄仕林原本在家一心备考省试,正是孙儿我鼓动同窗,散布传言,将他逼出,此人别看现在风光,做的越多,错的也越多,这都是老大人教诲的,孙儿铭记……嗷!”
话还未完,张耆站起身来,一脚将这个孙子踹翻在地,指着脸怒骂道:“你逼出来的狄仕林,现在查到自家府上了,你还洋洋得意?老夫怎么会有你这样蠢的孙子?来人,将这个受人挑唆的蠢物拖到后院,家法处置,狠狠地打,打到我在这里也听得到他惨叫为止!”
第一百三十章 所有人都被骗了?
狄进和吕安道在宅老的引路下,穿过长长的前院,抵达张府正堂时,隐约听到惨叫声从后院传来。
吕安道神情微微一紧,这莫不是下马威,堂堂枢密使居然用这样直接的手段么?
狄进则恍若未闻,步履沉稳地走向正堂,如果真是下马威,那这所谓的枢密使倒是好对付了!
“开封府推官吕安道,拜见张枢密!”
“学生狄进,拜见张枢密!”
两人入了正堂,一个以官场下官对上官的礼节,一个执士子之礼,作揖一拜,然后直起腰来,看向此行的正主张耆。
枢密使执掌朝中军政,是一位能和宰相分庭抗礼,甚至在某些时期权势更甚一筹的存在,但在狄进眼中,剥离了官职光环,端坐在正堂中的,也就是一个体型宽胖的富态老者而已,若论气度威严,比起老而弥坚的陈尧咨差了许多。
张耆扫了一眼吕安道,就不在意,威严的目光直直压向狄进:“狄解元之名,老夫近来亦是多有耳闻,听说你写了一部话本,连官家都喜欢得紧?”
吕安道心头一紧,这上来的攻击性就十足啊,是要将堂堂国子监解元,打成写话本为官家取乐的幸臣?
狄进则微笑道:“官家喜爱苏无名的传奇经历,正是受其一心清正,两字公平的为官之道所感,可见官家仁德爱民,出于天性,实乃本朝臣民之万幸!”
吕安道不担心了,张耆脸颊稍稍抽了抽,看個话本娱乐你也能扯到仁德爱民,读书人果然够无耻,唉,他家教极严,约束子孙,怎么也没培养出这样的读书人来呢?
既然对方毫不紧张,言辞犀利,知道这方面讨不了什么便宜,张耆立刻改变话题:“听闻昨日狄解元在城外开棺验尸,不知可有什么破案的线索?”
狄进道:“确实有所收获,验出的一具尸骨竟不符下葬之人的身份,由于头颅缺失,收敛草率,遗体或有调换的可能,府衙甚至有怀疑,三年前的灭门案户主孙洪,并未丧命。”
张耆眼睛微微一眯:“哦?竟有此事?”
狄进道:“目前并无实证,只是推测,然京师民情汹汹,百姓受扰,我等奉太后旨意,全力查办此案,不得不考虑每一种可能!”
张耆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完全是当年押注赌对了人,外朝的任何臣子都能和刘娥脱钩,唯独他不可能,所以本身就是最坚定的太后党,而自从刘娥执政后,都是他搬出太后来压人,倒是头一次有人搬出太后来压他,不禁一滞,心头大怒,愈发讨厌起后院那个愚蠢的孙子来。
狄进则已经接着道:“孙洪若未死,全家遭屠,势必涌起复仇之心,此人原为武僧,武艺不俗,也有着报复的能力,不知三年前后,可有人冒犯枢密的府邸?”
张耆断然道:“自是没有,老夫从不认得这孙洪,如何与他会有往来?”
狄进道:“然昨日开棺验尸之后,有人突然来枢密府上拜访,不知可有此事?”
张耆的眼神瞬间波动,虽然勉强压下,脸色还是不可遏止地变了变,开口道:“来人啊!”
候在堂外的宅老立刻入内,恭敬地道:“老大人,有何吩咐?”
张耆道:“狄解元说,昨日有人来我府上拜访?”
宅老再度躬了躬身,转向狄进,顿时流露出一分压抑不住的优越:“好叫解元公知晓,我府上每日拜访者不下百位,不知解元公所言的,是哪一位啊?”
狄进眉头一扬,不惊反喜:“如此说来,贵府上的拜访者,都有详细的身份记录?区区百人而已,开封府衙自会详细察验,将记案拿出来吧!”
宅老表情一顿,赶忙改口:“我等迎送惯了,若是没有名帖的,只是记在心中,倒是不曾写下。”
狄进道:“那也无妨,请这位宅老与吕推官一起去做份笔录!既然你们平时迎送贵客,都是记忆,那么想必昨天发生的事情,不会记不清楚吧?”
宅老脸色不禁变了,看向自己的主子。
而张耆经过这段缓冲,神情倒是完全调整过来,摆了摆手:“你便随着这位吕推官去,把昨日登门的记下便是,不要让人凭白污了我府上的清白!”
宅老目光一动,心领神会:“是!”
待得两人退下,张耆淡淡地道:“狄解元可还满意?”
狄进微笑拱手:“张枢密不愧是国朝柱石,坚毅勇当!”
张耆哼了一声:“狄解元,老夫若未记错,你今年才十六岁吧?”
狄进道:“是。”
张耆以过来人的语气指点道:“老夫曾经亦是如你这般的少年,少年气盛,不知轻重,当时也吃了很多苦头,如今想来,亦是懊恼不已,伱才华出众,得太后赏识,更当慎之重之,不可轻误!”
狄进再度拱手,仪态无可挑剔:“进谨遵枢密教诲!”
张耆也不失姿态,摆了摆手:“上茶!今年新出的龙凤团茶,乃太后御赐,狄解元不妨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