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狄湘灵皱起眉头:“是挺奇怪的,这是咋回事?”
狄进又问:“这两个夭折孩子的母亲是哪一位么?正妻还是妾室?”
狄湘灵摇了摇头:“好像都不是!反正妻妾都挺冷漠的,具体是谁,丧葬的伙计也不会知道吧……”
狄进通过这件事,已经基本确定了推测,却又闭上嘴,等待姐姐吃饭。
“六哥儿,你是不是知道真相了?”狄湘灵等不及了,你这说到一半让人等,实在是太折磨了:“别顾忌我,我都已经吃了大半饱,尽管说呗,多么血腥的我都听得了!”
“这个真相或许不是血腥,但会让人很难受……”
狄进缓缓地道:“我今日去了一趟冀国大长公主的府邸……姐,你知道么,那座府邸名义上是夫妇俩人的,但实际上驸马只是提举公主宅,说得冰冷些,就是为公主看家护院的,他从来不是自己家的主人……”
狄湘灵脱口而出:“那驸马挺可怜的!”
但又紧接着哼了一声:“驸马吃穿用度比起普通百姓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我同情对方,对方还瞧不上咱们呢!”
却终究没明白为什么突然扯到这上面:“所以呢?”
狄进沉声道:“所以孙洪的弟子们一直以为,榆林巷的那套京师宅院,是别人为了报恩,赠予他们师父的,但事情的真相恐怕并不是如此……”
“孙洪自始至终都不是家主,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大夫,一个时时刻刻照料孩子,以防他们夭折的小儿科大夫!”
“同时他还是一位出家僧人,僧人清心寡欲,不好女色,能为某些达官贵人遮掩身份,放心地安置外室……”
狄湘灵听着听着,脸色不由地变了:“你是说?”
狄进道:“一妻三妾,十数子女,都不是孙洪的,而是京中贵人的外室和子女,孙洪这个家主,仅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狄湘灵愣了半响,放下鸡腿,破口大骂:“狗屁的达官权贵!那些有权有势的,就能不把别人当人么?如此羞辱,孙洪也是一身武力,凭什么答应他们?”
狄进道:“或许是大笔的钱财,或许是三进宅院的真正归属权,亦或许两者皆有,武僧的地位终究太低,走南闯北,刀口舔血之人,也希望有安宁的生活……”
狄湘灵哼了哼,当真没了食欲,忿忿地道:“换成我,打死也不愿意!”
狄进自己有上升的渠道和与之奋斗的能力,却不会看不上那些无力改变阶层的人,武僧的未来是一眼能看到头的,佛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种生活固然屈辱,又何尝不是一种上岸?
双方若是心甘情愿,固然有违道德,他也不想高高在上地点评什么。
关键还是后续。
狄进道:“他们具体是如何说服孙洪的,我不知道,但我估计,这件事情,最初是由一个无法在外面光明正大养外室的人提出来的……”
“驸马呗!”狄湘灵冷笑:“就驸马在公主府的地位,哪里还敢纳妾?更别提私养外室了,亏得他还能想出了这么个法子,真是恶心!”
“嫌疑最大的,确实是大长公主的驸马都尉李遵勖,而除了他之外,很可能还有别人。”狄进并没有笃定身份:“最初这些权贵想必是很得意这样设计的,一举数得,孙洪也凭借自己的医术和付出,让每个孩子都顺利长大,度过了最危险的幼儿时期……”
狄湘灵道:“如此说来,孙洪做的不错,那些达官贵人也该满意了,为什么还会发生灭门案……嗯,这好像不叫灭门,如果那些外室不止是一个权贵的,是拼起来的一户家么?啧!”
狄进缓缓地道:“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这个畸形家族的平静……”
“夭折!”狄湘灵反应过来:“最小的两个孩子为什么会夭折?”
“这恐怕就是关键的转折了!”
狄进轻叹:“随着融入京师的时间越来越久,孙洪再是僧人,整日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也不可能心如止水,他终究已经还俗……”
“他是不是也和某位女子生下了孩子?”狄湘灵结合自己不久前查探到的情报,倒吸一口冷气:“幼子和幼女夭折时,唯独孙洪哭得最是伤心,悲痛到了极点,家中其余人则极为淡漠,还在发笑,那些人不会把他的孩子给……”
“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但结果是,那两个孩子死了!”
狄进站起身来,来到窗边,看向榆林巷的位置,幽幽一叹:“孙洪这大半辈子,都在以孙家家主的名义,替那群贵人养孩子,含辛茹苦地照料,临到老了,也终于有自己的一儿一女,而这对孩子却由于某种原因夭折,甚至那群达官贵人发现他的不服,还准备派人杀了他……”
“这位孙家家主的底线终被踏破,他拿起了刀,变回了五台山的武僧,那个能教出五名教头的武僧……”
“正如欲勒索权贵的闲汉所言,所有人都被骗了……”
“三年前的大案,根本不是灭门,而是一场复仇!”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这个真相你们能接受么?
三年前的那一晚。
一家之主于堂上端坐,家中的妻妾子女乃至仆婢下人,却各行其是,言笑晏晏,眼中半点没有那人的存在。
更好似完全遗忘了,不久前有两个小小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瞪大眼睛好好看清这个世界,就永远地失去了气息。
然而吃下晚膳后,上至妻妾子女,下到宅老仆婢,却统统晕倒过去,只有那个被遗忘的人血红着眼睛,然后不厌其烦地把这所谓家中的每一個人,扛到每一件屋子的中间,再提起凶器,狠狠砍下。
这确实是一种祭祀!
只不过祭祀的不是无首鬼,是祭祀他这所谓的一家之主,十多年为了这套宅院付出的心血与尊严,却被狠狠践踏,直至彻底绝望!
而就在这一日,真正成为一家之主的人,要让这间宅院,永远染上血腥与不详!
狄湘灵晃了晃脑袋,将脑海中想象的画面挥去,沉声道:“是孙洪的医术和心血,成就了这个畸形的家族,然后又亲手毁了它,这就是灭门案的真相,唉……我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还不是真相,有许多的细节需要补充,目前这只是一个最符合所有线索的推测。”狄进将榆林巷灭门家主孙洪的档案重新取出,指着妻妾一栏:“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她们的真实身份。”
狄湘灵凑过去看:“娶妻朱氏,纳妾白氏、吴氏、齐氏,如果这个办法真是驸马李遵勖提出来的,那妻子朱氏应该就是此人的外室了,至于妾室白氏、吴氏、齐氏,是另外三家权贵的外室么?亦或者有人养了两个外室,都交给孙洪遮掩?怪不得要花那么高的月钱雇佣仆婢,专门挑嘴严的……”
狄进点点头:“人多口杂,这种秘密其实是不可能完全守住的,尤其是三年前,‘孙家’还在的时候,袁弘靖应该是通过走访,隐隐察觉到了这被灭门的一家到底是怎样形成的,但他无法追查那些达官贵人,就从仆婢下手,从牙行契书里面寻找到破绽……”
狄湘灵怒道:“结果袁弘靖遇害,还被泼上烧毁案卷的骂名,倒是那仵作见势不妙,立刻带着自己的徒弟逃了,保住一条命!这群权贵为了自己的脸面,居然做到这样的地步,我看他们才是最恶毒的凶手!”
狄进则想到之前郭承庆的言语。
那位郭家外戚显然清楚这件事,但确实没参与,也不知是没有外室,还是终究觉得这法子不靠谱,没把外室和外室的子女安置在“孙家”。
只是同样的,郭承庆也不愿意揭破别人的丑闻,那得罪的可不止一家权贵,以后在京师勋贵圈里面都混不下去了。
按照他的想法,这是一件固然道德败坏,却连律法都没办法限制的事情。
这倒也没错。
别说法律不可能禁止贵人养外室,甚至历朝历代的法律都没禁止驸马纳妾的,至于养别人的孩子,孙洪乐意,管得着么?
倒是如果孙洪名义上的妻妾与那些贵人厮混时,可以定一个通奸之罪,但这个罪名需要主动告发,不然就属于“亲不告,官不理”的民事罪……
所以郭承庆才会有那番说辞,直到知道上一任开封府衙推官,极可能是因此而丧命的,才勃然变色。
“烧毁案卷,杀死开封府衙的推官,这么想要遮掩案情真相的,是不是就是那个害死孙洪亲子亲女的权贵?”
狄湘灵也琢磨起来:“别的人或许只是相关德行,律法奈何不得,但此人害死两个稚子,又不一样,做贼心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案子彻底压下去!”
狄进点点头:“这很有可能。”
狄湘灵道:“但三年过去了,那群达官贵人都三缄其口,想要调查到底是谁主使,却是难了。”
“所幸现在出现了一个证人,孙姓闲汉。”狄进道:“此人应是宅老的亲属,他对于孙家的秘密有一定的了解,昨日看我开棺验尸,只到一半,就匆匆离去,恐怕是觉得这般查案,会让那些权贵畏惧,便趁此机会,挨家挨户地上门敲诈勒索。如此行径,自是贪婪作祟,死到临头,今日一早就发现中毒,好在武僧里有擅医术的道全,当场催吐,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倒也能作为一个证人,揭开当年的部分真相……”
狄湘灵撇了撇嘴,又沉声道:“关键是假死脱身的孙洪人呢?他是不是也寻那害死自己儿女的凶手复仇了?”
狄进道:“孙洪的下落,就要拜托姐姐去追查一下了。”
“昨日我验尸时,有三个人神色异样,一个就是刚才说的孙姓闲汉,另一位是吕夷简的宅老,这位如今的参知政事,估计也对此事略有所知,但他不愿意揭开,便任由其不了了之……”
“而最后一人,则是一名江湖汉子,身手不俗,武僧跟丢了,因为此人遁入无忧洞中,消失无踪!”
狄湘灵颔首:“你怀疑孙洪与江湖帮派有瓜葛?目前就藏身在无忧洞中?”
狄进道:“孙洪或许曾经武艺高强,但他年纪已高,岁月不饶人,一夜之间做那么多事情,必然十分勉强,更何况还要处理三十五颗首级,如果无忧洞里的江湖人帮他,那就顺理成章了。”
“如此看来,头颅想要寻回是不可能了,怕是早就腐烂在无忧洞的角落了……”狄湘灵眉头微动:“那个乞儿帮的丐首,之前一直热心地为吴景他们制造凶案,威逼府衙,是不是此人早就知晓此案的真相,故作人情,让这群武僧为其所用?”
狄进道:“此人嫌疑极大,而且推波助澜,唯恐世道不乱,就算不是他,拿他开刀都不冤枉!”
“那就以这个家伙为目标!”狄湘灵本就看乞儿帮不顺眼,但又叮嘱道:“你要提防下那些武僧,他们原本是为了追查灭其师满门的凶手,如今却是他们师父动的手,很难说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狄进早就想到这一点:“姐姐放心,我自有考虑。”
“好!走了!”
狄湘灵对于弟弟把控局势的能力是放心的,只不过听了一个很不愉快的故事,连晚饭都没吃饱,也很不愉快地离开了,瞧那脸色紧绷的模样,显然是有些人要倒霉。
而狄进也不停留,唤林小乙里吩咐了一声,趁着夜色降临,走出后门。
这里仍然有一架马车等待,他上了车,开口道:“去府衙!”
车夫扬起鞭子,稳稳一挥:“驾!”
狄进打开窗户,先看了看京师的夜景,然后又下意识地瞄了眼车架上的武僧。
孙洪所传授的五名弟子中,大弟子假名吴景,法号悟净;二弟子假名道全,法号悟明;三弟子假名迁哥儿,法号悟照;四弟子假名铁牛,法号悟觉;最后这五弟子,法号悟本,却没有起一个另外的假名。
主要是这位太沉默寡言了,本来出现的次数就少,交流也几乎没有,狄进都不知他擅长什么,自然不好取假名。
可这回刚刚抵达目的地,一处城南隐蔽的小院落,狄进走下马车,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公子,是不是案子有进展了?”
狄进脚下微微一顿,转身看向这个年纪最小的武僧:“为何这么说?”
悟本声音里有些胆怯:“公子今日呼吸粗重了些,来时的路上多开了一回窗,还看了两次小僧,似是心绪不平……”
“好生细致的观察!”狄进扬了扬眉头:“我的心境修炼看来还是不到家,走吧,随我一起入内!”
此时几道警惕的目光已然扫过他们,发现是狄进后才收了回去,后门敞开一条缝隙。
两人走了进去,就见守在后院的正是铁牛和迁哥儿,齐齐上前抱拳:“公子!”
狄进问:“中毒的闲汉怎么样了?”
迁哥儿回答:“二师兄开了一帖药,喂他喝下后,又吐了两回,脸上却是有血色了,只是还在昏睡中。”
狄进点点头,走进屋内,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削汉子,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低声呻吟着,胸前的衣衫沾着不少呕吐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这副模样,虽然看上去颇为凄惨,但至少保住了一条性命,换做别的案子,这等敲诈勒索的角色,基本都是死于非命,顶多留下一些线索,根本没有直接开口的机会。
而此时守在闲汉旁边的,正是吴景和道全,吴景一见到狄进,就忍不住地道:“公子,此人既然被杀人灭口,是不是证明他确实知道我师父灭门的真相?”
狄进微微点头:“不错。”
“好!太好了!”吴景精神大振,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们等了三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旁边四位武僧也齐齐目露狂喜之色,狄进暗暗叹了口气,看向道全:“此人苏醒大概还要多久?”
道全一直在把脉,马上回答道:“他现在没了生命之危,但脉象极为虚弱,公子若要问话,至少得再等一晚。”
话音刚落,吴景已经道:“二师弟,能不能再喂一贴药,让他快些醒来回话!”
道全摇了摇头。
吴景急不可耐地转了两圈,只能叹了口气:“那就再等等……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