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恪咂了下嘴,抬手去够茶碗,底下人向来是按他的喜好行事,他喝茶泰半是用来解渴的,茶汤什么成色并无所谓,是以掀了杯盖,便是满满一整碗的茶,他一愣,很快便把茶杯撂下了。
福来寿吓了一跳,试探着问:“主子,可是茶冷了?奴婢再给您换一碗来?”
赫连恪摆手,道是不必。
他是想起了小檀,那时他去宜心院看她,她一脸嫌弃却又带着几分小心地与他讲酒满茶半的道理。瑽瑢玉音犹言在耳,可赫连恪都快数不出他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起先他还每日都去造访,应小檀折磨人的法子委实丰富得紧,他去了,她便恭恭敬敬地立在一侧,举凡不必接的话,她绝不会多说一个字,放任他在那里唱独角戏,若是非接不可的,她出言必称妾身,谢他必要磕头。
他看在眼里百般不忍,软话说尽,应小檀也不过说一句“礼不可废,妾身不敢”。
直到有一次他按捺不住朝她发了火,康康被吓得号啕大哭,小小的孩子就懂得维护母亲,窝在大嬷嬷怀里的两个小胳膊挣扎地伸出来,竭力地去够母亲。
应小檀却沉默地跪在他脚边,连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说。
他气得发抖,却委实奈何不了她,有心想分散她们母子,应小檀只淡淡抛出一句话便噎得他手足无措,“若没了康康,王爷以为妾身还会独活?”
他就算之前百般自欺欺人,到了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应小檀无非是不想见到他,她厌恶他,痛恨他,话都说开了,又如何还会再与他虚与委蛇。
赫连恪索性成全她。
再不涉足烟柳馆半步。
没了女人,他照旧可以很顺利地活下去,朝政上的事情只会永远忙不完,殚精竭虑办完了这一桩,一定还会有下一桩。
户部尚书完全是个废物,苛捐杂税列了一堆古怪名目,国库照样一年比一年亏空。
他与四弟有心扶持一个汉官,年过半百的精明人,瘦小的个子,却有个铜铃大的眼睛,不知是四弟从哪寻来的鬼才,悄不做声塞进了户部做个笔帖式,一年年,竟也爬上来了。
四弟有句话说得没错,汉人的土地,究竟是汉人更懂一些。他们是草原的征服者,却未必驾驭得了幅员辽阔的汉人江山。
要扶持这个人把老尚书顶下去,朝廷上引起的震动恐怕不小,赫连恪算计得身心俱疲,却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整个都投身于此。
只要他停下忙碌,脑袋里充斥的便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越是见不到,对她的记忆便越是美得摄人心魄,一不留神的工夫就耽迷进去,走不出,放不下。
赫连恪长长出了一口气,按了按额心,对旁道:“去传天绮进来吧。”
福来寿忙答应着退了下去,把坐在偏厢打盹的妹子给推了起来,伸手递上了一块手巾,“赶紧擦把脸,主子叫你回话了!”
天绮忙不迭起身,这样断断续续一个多月了,自打王爷不再去烟柳馆,夜里她便多了这样一道差事。
·
“主子一早用了足足两碗粥,许是搁了红枣的缘故,甜滋滋的,主子一向喜欢。小菜用的是醋腌的黄瓜,还有几片酱牛肉。”
赫连恪点点头,“嗯,明日叮嘱膳房多送几道爽口的青菜过去,粥甜了就容易腻,小檀口味上还是偏咸一些……”
“是,奴婢省得了。”
“继续说吧。”
“主子用过了早膳大嬷嬷才把世子抱来,这几日世子迷上了主子屋里那个珠帘,整个一上午主子都抱着世子在珠帘那玩儿,世子力道可不小,险些拽掉一串下来,主子吓了一跳,这才不管世子怎么哭都给抱开了。”
“看样子是觉得那玉珠儿有趣,本王明早让你哥哥弄一匣子来得了,随便他怎么玩,免得小檀还要抱着他在那站着,没的累坏了。”
赫连恪就这般一边听天绮反馈应小檀母子这一日都做了什么、吃了什么,一桩桩听下来,转头又要吩咐福来寿几句,唯恐应小檀不愿意受他的好,福来寿翌日还要把东西送到大妃那边,借大妃的名义赏给应小檀。
眼瞧着快到四更了,福来寿才壮着胆子打断赫连恪,小声道:“明日是十五,王爷要去朝会的。”
赫连恪迟迟“哦”了一声,像是带了几分怅然,终究也只化作嘴边一叹,“罢了,天绮先下去歇着吧,本王也睡了。”
福来寿与天绮面面相觑,各自称了声是。
这边福来寿不敢耽搁,张罗着给赫连恪安排人进来服侍更衣梳洗,自己退到外头,站在廊下拉住了妹妹,“王爷这样子,不成事啊,良娣还是老样子吗?半句跟王爷沾边的话都听不得?”
天绮无奈地点头,“我们主子这回像是铁了心恨上王爷了,没人能劝,也没人敢劝……”
“罢了罢了,你赶紧回下房歇着吧,睡不了多久又该起来上值了!”
夜色凄凄。
月圆而人未满。
·
“天绮被王爷开了脸了?你确定?”
宜心院,皎月正对镜揽发,忽听贴身侍候的婢子秋茹来了这么一句话,忍不住顿住了动作,“可别是底下人无中生有的虚言,天绮什么出身你还不清楚?王府里巴着她的人多,看她不顺眼,背地里编排她的,一定也不在少数。”
秋茹站在皎月的身后,手里还捏着个犀角小梳,替她顺着头发,“奴婢岂是那等孟浪的人?是奴婢自己瞧见的,瞧得真真儿的!”
她冲着镜子挤眉弄眼,倒逗得皎月禁不住一笑,“好好好,我信你,别再做那些鬼表情,叫人瞧着不庄重。”
皎月自己是在宫里受了贤妃精心调.教的,昔日在宫里,万花丛中,她的样貌虽算不得出彩,可如今到了赫连恪的府上,叫察可与周围的婢子一衬,便显得她年轻韵致,风姿绰约了。
对着这样的主子,任谁也不会相信她得不到王爷的宠爱。赫连恪一时被烟柳馆的良娣迷住不要紧,男人都是贪新鲜的,皎月昭训正青春少艾,还怕等不到一枝独秀的时候吗?
为此,秋茹对皎月的侍候尽心尽力,马首是瞻,既不敢阳奉阴违,更不会自作主张。
是以听了主子的教训,秋茹极快地便改了自己的毛病,“主子说得是,奴婢以后不敢了。”
皎月柔婉一笑,“那你继续说罢。”
“昨晚奴婢出门起夜,瞧见天绮竟然才回到下房。那时候刚好敲四更的梆子,她却穿得整整齐齐,好似刚下值一样。她见了奴婢不免要打个招呼,奴婢便问她是不是良娣主子严苛,这么晚才放她回来,天绮便道不是,是去正院听吩咐了……四更天,王爷能吩咐她什么呀!当时奴婢没敢多话,笑了笑就走了,结果您猜怎么着?”
皎月配合地挑挑眉,“怎么着?”
“二总管禄公公特地来下房找她,是替王爷赏了她一对手钏,一匹缎子,还说叫她辛苦了呢!”
“嘶——”皎月吸了口气,再矜持的面孔上,也透出了几分不可置信,“这……这实在是……”
秋茹自然知道她主子想感慨什么,有些话主子说不出口,就要她这个奴婢来替了,“王爷也忒不忌口了,是吧?”
皎月啼笑皆非,“怎么能这么说呢。”
秋茹讪讪的,“也不能怪奴婢啊,天绮那丫头,别得倒还好,额头也太方了些,跟寿公公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好了好了,别说嘴了,福来禄就这么直咧咧地把东西赏给天绮了?那王爷岂不是存了心叫大家都知道了?”
“这倒不是,他们是在屋子里说的话。原是奴婢先头见了禄公公进了天绮的房里,便跟过去听了两耳朵,王爷这么悄么声的,恐怕还是不想让人知道吧……”
皎月敛容,神情渐渐严肃起来,“这才说得通,王爷待应良娣,到底是有几分真心的,抬举她身边的婢子,实在是太打脸了。不过……怎么倒叫天绮爬上去了呢?”
“她有那么个好哥哥,还愁没前程么。”秋茹撇了撇嘴,大有几分不以为然,“可惜王爷压根没打算扶她,只怕是不会有个结果。”
皎月闻言,不由得眨眨眼,而只是转念,她突然朝秋茹笑得艳丽非常。
秋茹被皎月笑得登时就愣住了,平日里主子不动声色,又是越打扮越素净,实在没让人瞧出还有这么惊艳的时候。此刻主子猛地这样妩媚起来,莫说是男人,连她都要动了心。
“王爷不想给她结果,咱们给她一个呀。”皎月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手指,示意秋茹凑得近些,“眼下应良娣敢和王爷闹得这么僵,无非是吃准了王爷的心还在她身上,你说……如果叫她知道她自己的婢子趁虚而入,爬上了王爷的床,她会怎么想?”
作者有话要说:哭瞎了,写虐太耗费心血了QAQ
写完就开始发烧。
今天醒来好点了,就是总困哒哒的。
从不到一点开始在电脑前码字一直到现在才撸出一章来。
状态不好大家多包容吧~我去睡会,晚上继续码字QAQ。
☆、第87章
春雨贵如油,邺京里连着晴了几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窗外轰的一声雷,吓得康康坐在床上一个倒仰过去,哇哇哭了起来。
孩子哭惯了,应小檀便不再如一开始那么提心吊胆,为着方便康康爬着玩,罗汉床足足添了两个厚垫子,康康这么倒下去,摔在软绵绵的垫子上,根本没妨碍。
因此,应小檀非但没过去哄他,还带了几分幸灾乐祸地坐在一旁,指着康康朝花末儿笑,“你还说他是个胆大的,一声雷就吓成这样。”
花末儿掩嘴噗哧一乐,“主子这会儿不心惊胆寒了,先前康康打个嗝儿您都怕他噎着呢。”
“那不是因为我不懂么。”应小檀承认得爽快,孩子是越照顾越顺手,你会慢慢摸清他的小脾气,看出他的爱恶,领会他的情绪。转
过头,见康康还在哭,应小檀便抓了个串了九颗玉珠的红绦子来,摆在了离康康不远的地方,哄着他分散精力。果不其然,康康见到那滑溜溜的东西就咧开嘴笑了,一门心思抱着玉珠儿玩了起来。
见孩子这情态,应小檀禁不住叹了口气,“你说大妃现如今是什么心思呢?孩子由我养着,她却隔三差五地送东西来,这垫子是她支的招,这么一大把玉珠也尽供康康了……我是推辞也不是,不推辞也不是,真怕她哪天冷不丁就来管我要康康,你叫我可怎么办?”
“主子可别说丧气话,先前您不还说大妃是个慈悲心肠么,她好人既都做了,想必不会掉过头来砸自己招牌。”
烟柳馆如今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世外桃源,外面的人等闲不进来,里头的人无事也决不出去。偌大的屋子里没个外人,连花末儿说话都没了计较。
应小檀很享受这样的清静,她甚至有时候还勉力自己,赫连恪的耐心不知哪日就没了,要么逐了她,要么想尽了主意磋磨她,呼延青玉、娜里依可都是她的前车之鉴。
既明摆着难得善终,眼下的好日子便过一天算一天,何必再去管那些个繁文缛节?
“大妃确实待我很好,倘使当初我刚有孕的时候,她便来讨我要这个孩子,我兴许还能顾忌着妻妾之分,应承下来。她是个滴水不漏的周全人物,康康跟着她,我还真没什么不放心……可惜,王爷不该把我叫回来,我醒过味儿来,可就再难撒开手了。”
雨声淅淅沥沥,伴着应小檀似诉似呓的话,无端令人惆怅。
花末儿隔了片刻才“嗐”了一声,摆出个笑脸,不以为然地说:“主子竟会讲这些有的没的,不管大妃人再好,孩子落了地,您当真舍得给旁人去养?”
应小檀抚着紫檀木的小炕桌,桌上还摆着半盘子的果脯,她眼神盯在那黄澄澄的杏儿上,指腹有意无意地抚着桌围的花棱,半晌,摇了摇头,“我不舍得,他想必也知道我不舍得,所以才来瞒我骗我,又咬死了我不会怪他……”
她越说声音越低了下去,少女的眉央,透出点点滴滴的纠葛为难。
豁出去爱他,原谅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应小檀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她听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太少,况且,那个真正该与赫连恪举案齐眉的人,并不是她。
花末儿瞧着应小檀的情态,禁不得跟着担心,她回了下房有时遇上正院服侍的人,话里话外都在帮着王爷敲锅边,王爷如何累,如何挂念良娣,用情之深简直千古一例了!可那又怎样呢?
主子是被王爷强掳来的,这是个解不开的心结,倘使有一天,叫她遇上当日奸污过她的男人,再怎样的爱重,恐怕都没法弥补她曾经的痛苦。
天阴沉下来,心也跟着被雾蒙了,窗外灰阴阴的一片压抑,屋子里更是随之暗下来,变得静寂无声。
一主一仆正相对无言,外间里忽然进了个小婢子回话,“主子,宜心院的月昭训求见。”
“她来做什么?”
那小婢子满面为难,“回主子的话,昭训淋了雨,只离咱们这最近,想借地方躲一躲。”
人都到了门口,应小檀总不能叫她在廊子底下避雨,摆了摆手,她爽快道:“那就叫昭训进来躲躲吧。”
·
皎月甫一进来,离应小檀还八丈远,就跪在地上磕头了,“奴婢失仪冲撞良娣,请良娣恕罪。”
三月算是仲春,可这暖乎劲儿被一场雨冲刷得几乎了无痕迹,皎月确实是被浇了个透,发丝湿答答地往下淌水,整个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窄细的肩显得她可怜极了,应小檀见状忙喊她起来,“怎么淋成这样!”
“叫良娣笑话了,奴婢原是该去春晖殿的,半路赶上了这场雨,一身狼狈去见大妃实在失礼,只好先到良娣这里避一避了。”
皎月今日看起来没那么面目可憎,应小檀睃着眼打量她,茜粉的袍子衬得她人面桃花,奈何一场雨把花儿全打得蔫了,实在叫人同情,“花末儿,去找一套我没上过身的衣裳给昭训拿来,这样湿着,没的再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