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
他说像,像谁?
“你今日为何而来?”他的双眼清明了些许。
“为你而来。”
“你想知道我是否后悔昔日所作所为?”周绅忽然大笑,“我为何要后悔?”
“当年你官拜高位,皇伯父亦待你亲厚,又为何要造反?”来之前我便知道他不会轻易低头,可我仍想知道为何当初他要造反。若仅仅是为了权势,为何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不曾自立为王?
“为什么?问的真好。”周绅笑容尽敛,又似在哭:“为什么呢……我多年苦心,最后仍旧是这样的结果……为何她宁愿去死?”
我微愣,似是想起了什么,退了两步,语气略带试探:“你说的她,可是楚昭仪?”
景仁宫住的那位楚昭仪。
我对这个楚昭仪并无印象,景仁宫中也没有她的小相,虽尽力去想,却仍旧不记得她是何等模样。
“闭嘴,别叫她楚昭仪,她有名有姓……”周绅抬头看我,神色颓废而又苍老,“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造反吗?对,就是为了她!”
红颜祸水这话说的当真不假。
谁能想到周氏当年造反,仅仅是为了后宫之中一个微小不受宠的女子?
我觉得万分可笑,却又笑不出来。
我秦氏一族,兢兢业业守护了数百年的江山,竟因为一个外人甚至连名字都不曾记住的女子而颠覆?
“你似乎对此很不屑?呵,这世间并非只有你们秦氏一族的女子才高贵,在我的心中,谁也比不上她!她本是奶娘的女儿,与我青梅竹马,我本想待她及笄就请人上门提亲,可到那时,一切都晚了!她的眼睛清澈好似山涧泉水,对世事尚且懵懂无知,却一脚踏进了宫门,从此被困在深宫之中。每当我闭上眼时,总会想起她跟在我身后用娇糯的声音喊哥哥的模样。”周绅瘫靠在墙上,视线紧紧纠缠着我,说到此处,他迷离的眼神蓦地变得清明,“你知道她为何会进宫吗?”
还不待我回答,周绅盯着我的眼神顿时充满了仇恨:“都是因为齐王妃!”
“母妃?”
“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啊……勺儿不过是长得有些像她,就被你的伯父乾佑帝接进了宫中。”周绅说到此处,眸中怨恨更深,“他既将勺儿带走,却又任由她在后宫之中被众人欺凌!从前我宠着她,何曾让她吃过这样的苦?她有什么错?她不过是长了一张和你娘有几分相似的脸!”
我有些震惊,张嘴欲语,却说不出话。他所说的话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不去。我的伯父爱恋我的娘亲,为此不惜伤害了一个又一个女子,最终导致了当年那一场宫乱……
“是不是很肮脏?那从小宠爱着你的乾佑帝一直爱着你的娘亲,得不到你的娘亲,就借由长得像她的女子来慰藉自己。你之所以受他宠爱,是因为你是他所爱女子的女儿。就连兴平公主受宠,也只是因为长了一张肖似她的脸!”周绅从地上艰难的站起身走向我,锁链声窸窸窣窣,听在我耳中异常的刺耳。“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和兴平公主吗?不是因为你们躲藏的多么严实,只是因为你们长得有几分像她!像我的勺儿……”
“你既然爱着你的勺儿,为何又要强娶阿邵的娘亲?既娶了她,为何又视她如草芥?你与我皇伯父又有何区别?”我冷笑。他对阿邵娘亲所做的一切,同样肮脏。
“连箴与她长得并不像,可她的笑容却让我想起了我的勺儿。若她不被送进皇宫,也该有那样恬静柔美的笑容。你知道那样的笑容有多么碍眼吗?在勺儿受尽苦难时,别人凭什么笑得如此幸福开怀?她的笑容让我想毁了她!”周绅神色几近癫狂。
这人根本就是个疯子!为了一己私利,他毁了阿邵娘亲的一生,也毁了大叔的一生,甚至因此后颠覆了整个大秦。
“那又如何?你机关算尽,最后仍旧没能得到你的勺儿。她憎恨你这样的乱臣贼子,当着你的面自尽身亡!”我怜悯的看着他。到头来,他什么都没得到,落魄至此。
周绅仰天大笑,笑了许久,终于渐渐停住笑声。
窄小的牢房内只有一个用以通风且拳头大小的圆孔,在这个地方呆的太久,无端让人觉得窒息难受。兴许不是牢房的缘故,而是因为我所面对的这个人,他让我觉得可悲又可恨。
我对他已无话可说。
我很后悔踏足此地,我其实不该来这儿,不该心存妄念,试图从他口中探到一丝关于阿邵的消息。
我转身要走,却又被周绅叫住。
他缩坐在墙角,神情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好似我所见到那个几欲疯癫的人是个错觉。我冷冷的看着他,静待他开口。
他道:“郡主不是一直想知道周邵的消息吗?”
“他在哪儿?”我极想冲上前去质问他,却生生忍了下来。
“他死了。死在城南周家别院的地下室。”周绅的面上竟浮出了一丝笑容,声音有如地狱来的催命符般可怕。“汴京城破之时,我命人一把火烧了那座别院。”
“你怎会舍得杀他,他是你仅剩的儿子!”我倒退了两步,险些跌坐在地,很快又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周家内乱之后,阿邵便失踪了,从此之后遍寻不着。我不相信他死了,虎毒焉不食子,阿邵是周家唯一的香火,周绅定不会杀他的。
“郡主你真天真。若我不杀他,死的就是我,此前他将半死不活的我软禁在地下室月余,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异常刺眼,“他根本就不是我儿子,从一开始,就不是。”
我的面容瞬间刷白,终于忍不住跌坐在地。
我看着眼前狂笑不止的周绅,他脸上的笑是那般的刺眼,那腥红的双眼和狰狞的面容好似在嘲笑我那般。
“刀刀,我们走!”我咬牙,起身,双腿却发软,险些再次跌坐在地。
刀刀上前来搀扶起我,我才勉强站稳,只能紧紧倚靠着刀刀才迈得动步伐,好在刀刀聪明,将我扶得十分稳妥,才没能让人看出我的不妥之处。
踏出牢房时,我的脸色虽然苍白,却比方才要好上许多,守卫上前去锁门之时,周绅的笑声依旧那般刺耳。门落锁之时,我听到了他狂笑之中高喊:“秦徵,你输了,输了!哈哈哈,勺儿,我很快就来陪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死吗?没那么容易!
我脚步一顿,纤长的指甲几欲刺破柔嫩的掌心,视线落在紧紧锁住的铁门之上,眸光轻扫,平静而又冷漠的对那些守卫说道:“传我命令,即刻起,任何人、任何利器都不准接近他,若他死了,你们就通通去给他陪葬吧!”
说罢,在刀刀的搀扶下离开。
踏出天牢时,外头的阳光正灿烂,金黄色的光线迷离了我的双眼,我莫名的冷静了下来,先前被抽光的力气一点点恢复。
我深呼吸,转而看向刀刀,“让人备车,我要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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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新坑《帝业》求包养啊求包养: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汴京人爱花,也爱养花,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摆放新养的花儿,每年的春天,汴京城处处花团锦簇,美不胜收,马车飞驰在路上,惊扰了许多路人,车内的我却无心理会,亦无心赏花。
从天牢出来之后,刀刀立刻派人知会了郝汉,让他去搜寻周家在城南的别院。周家在城南的别院在火灾之前便是座破破烂烂的宅子,看起来平凡无奇,任谁都无法将它和周家联系到一块儿,宅院被火烧过后又不曾重新修葺,所以寻起来并不困难,郝汉很快便寻到了那地方。
我下马车时,郝汉已带领的数名铁骑军候在那儿,见我到来,他神色微僵,十分不自然。我一颗心渐渐开始往下沉,却只能强作镇定的问道:“郝叔,确定是这儿吗?”
“的确是这儿。”郝汉答得斩钉截铁。
“这儿真的有地下室?”我点头,未再怀疑,看向那扇早已被推开的破旧老门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脚步迟疑而不敢向前。
郝汉沉默片刻,道:“是。”
我步伐微顿,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你去看过了?”
郝汉未再吭声,他的反应落入我的眼中,我只觉得好似有刀扎入我的心口那般,疼痛难耐。我推开搀扶着我的刀刀,冲进了院中,跌跌撞撞间,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刀刀慌忙上前将我搀扶起,郝汉亦紧跟其后,待我站稳后,听他说道:“郡主,地下室的入口隐藏在后头的柴房中,跟我来吧!”
我的心早已乱成一片,只得在刀刀的搀扶下颤抖着双腿跟上了他,任由他一路将我们领到地下室入口。
那柴房在大火中被烧毁,只留下断壁残垣,地下室入口处的暗门是一扇精铁门,早在郝汉等人来之时已被打开,有两名铁骑军守在那儿,一副严以待阵的模样。他们见了我,齐声喊道:“属下见过郡主!”
我敷衍一笑,转而同刀刀说道:“扶我进去。”
说话间,牙齿忍不住打颤。
密室入口已经打开,想来郝汉等人已经入内查看过了,那么——想到这儿,我顿觉双腿虚软,浑身无力,险些跌倒在地。
不,不会的!
阿邵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郡主,要不就不进去了吧?”郝汉欲言又止。
我咬牙站直,推开搀扶着我的刀刀,快步朝前走去。
通往地下室的木梯早已在大火中被烧毁,现在的楼梯是临时搭建的,稍微用力便会发出吱呀的声响,摇摇晃晃的,踩在上面,让人心慌更甚。
因火灾的缘故,地下室中横七竖八躺了许多被烧焦的尸体,而引我停下脚步的只有躺在正中间的那具尸体。尸体早已烧得面目全非,根本分辨不出是何人,我拼命在心中安慰自己眼前这具尸体和阿邵一点关系也没有,可越是如此,我的心却越发的难受。
那尸体的手紧紧拽成拳由生到死都不曾松开,我蹲□,颤抖着手,用力掰开那紧握的拳头。
那拳头拽得太紧,我费了些力气才掰开,直到看清那焦黑手心中紧握着的东西时,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再无任何意识……
我从噩梦中惊醒时,一身冷汗。
即使醒来,梦中阿邵的面容依旧清晰的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只要闭上眼,他浑身是血的模样便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挥散不去。
“郡主,您醒了?奴婢马上唤太医过来。”刀刀冲进寝宫内时,我正气喘吁吁的坐在床上,她见冷汗浸湿了我单薄的衣裳,忙不迭的为我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不必唤太医了,我没事。”我看着寝宫内燃着的烛火问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刀刀道:“外头备着粥,郡主晚膳也不曾吃过,可要吃些先垫垫?奴婢这就吩咐宫人备膳。”
“不必麻烦了,你先退下吧,我想清静片刻。”我可以想象得到如今我的脸庞有多么的苍白。
刀刀未再多话,退出了室内。她走之后,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中,静悄悄的,连根针跌落在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披着衣裳下床喝了口热茶后,我的气息渐渐平稳,我的视线落到妆台上那面琉璃镜上,光滑平整的镜面映出我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容,我怔然站在原地。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邵时的模样,过往种种在脑海中愈发清晰的浮现。
我已经忘了当时是如何从天牢走出来的,那时的我定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周绅说阿邵死了,我本不信,但他说得太过于真实,让我不得不信。白日在周家别院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我的心好似被人生生挖开那般疼痛不堪。
我的视线落在桌上那个香囊上。
这兴许已经不能成为香囊,它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甚至和尸体上被烧焦的肉黏在了一起,显得腌臜而又令人作呕。
我的手抚摸着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香囊,这是很早之前我亲手做给阿邵的,他一直珍藏着,从不曾离身。
我不愿相信那是阿邵,但地上那具被烧焦的尸体的手紧紧拽着这个残破的香囊,一切似乎由不得我不信。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呢?
如果当时我勇敢些,放下些,不曾因为身份而一直犹豫,一直迟疑不前,那么现在还会是这般光景吗?
双眼酸涩难耐,我很想哭,却哭不出声,也流不出泪。
“郡主——”
刀刀忽然破门而入,瞬间将我从回忆中惊醒。她进屋见我呆站在镜子前,微愣,我的视线却没有离开镜子,淡淡问道:“何事?”
“郡主,周绅在天牢中自尽身亡了。”
☆、【第五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