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是。”灵犀一时间语塞,不知道怎么说了。
乌鸦慢慢在草丛里走,解释道:“其实这个房子以前很漂亮,院子里种着丝瓜和豌豆,中央一棵石榴树,树下还有古井。西边的屋子是书房,东边是我的卧室。”乌鸦笑了一下:“我十岁的时候父母去世,然后我被师父带去山上学艺,这个宅子也没人管了。”
灵犀认真看了看,也笑道:“其实这里很雅致。”跟顾庭树一起进了正屋,只见里面家具古朴,大多被灰布遮盖,布上落了一层灰。
顾庭树随便看了一会儿,搬来一张木质软椅,脱掉干净的外套擦拭椅子,然后叫灵犀坐下休息。他自己出去找来拖布,开始整理房间。灵犀呆坐着,见两人里里外外的忙碌,她有些过意不去,起身去厨房烧水。
傍晚的时候,屋里屋外焕然一新。院子里的杂草被收拾干净,青石地板两侧的院子里光秃秃的,露着毛躁的草根和草叶。一棵很大的葡萄树蜿蜒着爬在架子上,叶子几乎遮盖住半个院子,水井上的石台被擦拭得很干净。屋子里被水清洗了一遍,家具和地板上都湿漉漉的,散发着洁净的气味。
趁着夕阳的余晖,两人忙着把床褥抱出来晾在院子里,灵犀从外面买了汤圆和鸡蛋,做了一大锅香甜的酿酒团子。她自己爱吃甜的,大概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喜欢吃甜的。
三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吃饭,一人一副碗筷,中间一大盆白白的汤圆,汤圆中间还夹杂着几个荷包蛋。
灵犀极少下厨,顾庭树也很给她面子,尝了一口就啧啧称赞:“真甜啊。”
乌鸦望着碗底沉淀的一滩白糖,老实地说:“甜。”两人只吃了两个汤圆就饱了,然后一起看向灵犀,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吃完这么难吃的东西。
灵犀翘起兰花指,捏着雪白的勺子,慢悠悠地吃了两个汤圆,半个鸡蛋,然后她把勺子一放,轻声说:“天哪好难吃。”
最后三人去街上吃了馄炖,才算把晚饭敷衍过去。然后回来收拾床褥睡下,乌鸦还是睡在自己以前的卧室,灵犀和顾庭树睡在偏房里一张比较大的床上。南方空气湿润,屋子里难免带着些陈腐的气味。古铜色的桌椅有些斑驳,方方正正的大床上,雕刻着一些古旧的纹路。灵犀有些胆怯,直到顾庭树收拾停当,躺在床上时,她才慢吞吞地脱了袜子坐在床边。
她闻了闻棉被的气味,又闻了闻顾庭树身上的气味,觉得还是他的味道好一些。顾庭树也怕她受委屈,只低声抚慰道:“既然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明天再置办些家具,今晚上只好将就了。”
灵犀枕在他胳膊上,闭着眼睛说:“棉被好沉。”
“这是棉花被,跟咱们以前盖的羽绒被不一样。”顾庭树想了想,又笑道:“往常他看见你我在一起,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今天倒是老实,一句话都没说。”
灵犀呆了一下,轻声说:“他就是小孩子脾气,嘴上说得狠,心里却很善良。”想到他待自己的一番深情厚谊,心里觉得很对不起他。
她沉吟了一会儿,嘀咕道:“他待咱们两个真好,我想回报他,又不知道他要什么。”顿了顿又嗔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顾庭树的手和嘴巴完全不在一个思路上,他随口说:“在听。”
灵犀抓住他乱摸的手,薄怒道:“讨厌,你根本没听。”
顾庭树觉得很委屈,他对乌鸦这个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想念灵犀的身体都快想疯了。然后他沉默着不说话,目光亮晶晶地看着她,那种眼神会让人想起被夺走了食物的小鹿的眼睛。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灵犀忽然嗤地笑了一下,在他耳边说;“好可爱,最喜欢你了。”
天气晴好的日子总是让人心情愉悦,乌鸦是那种生活很规律的人,他一大早就开始熬药,药罐子里的气味弥漫开来,也并不是太难闻。然后他敲了敲灵犀的房门,礼貌地说:“我要进来啦。”停顿了一会儿,才抱着一堆东西走进来。
顾庭树坐在床边穿衣服,随手把床帏拉下,又问道:“你在熬药吗?”
乌鸦匆匆扫了一眼, 把药箱放在桌子上,平淡地说:“你先伺候她穿衣服吃饭,马上就要扎针。”然后他自己就去外面照看炉子里的火,把汤汁过滤出来,端着药碗进屋。灵犀随便穿了一件半旧的鹅黄色短衫,松绿色长裙,光着脚踩着绣鞋,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
乌鸦把药碗递给她,他自己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卷曲的布条,伸展开布条后显出密密麻麻的银针。银针细若发丝,尖端闪烁着银光。他倒出一碗酒精,依次给银针消毒。
灵犀捧着药碗,有点看傻了。
乌鸦做事的时候总是一副面无表情公事公办的样子,他把盛放药箱的桌子推到床边,冰凉细长的手指托着灵犀的下巴,熟练地在她头顶下了三针。然后弯下腰整理了一下床铺,把枕头垫高,托着灵犀的后枕骨:“躺下。”
灵犀很拘谨地躺下,乌鸦蹲在旁边专注地调整枕头。顾庭树轻声问:“这是百会穴和风池穴,在这里下针有什么说法吗?”他少时习武,对穴位有一点了解。
乌鸦毫无谈话的兴致:“讲了你也不懂。”他把桌子推远了一些,然后抱着手臂说:“把她的衣服脱下来。”
顾庭树看了一眼灵犀,灵犀脸颊涨得通红。乌鸦只好说:“只露出天突、华盖、天枢、鸠尾、膻中几个主要穴位就够了。”然后等她衣服脱了,乌鸦继续下针。顾庭树见她白白净净的身体上遍布银针,十分心疼,又轻声问:“疼不疼?”
灵犀闭着眼睛,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顿了一会儿才说:“不疼,有点麻。”
顾庭树听了,才相信乌鸦的确有点本事。
乌鸦头也不抬地说:“顾庭树,劳驾你出门买些东西。”想了想开出一个单子:“炒过的山核桃,葵花籽,糖炒的红果,晒干的葡萄,还有一副围棋。”
顾庭树虽然觉得这个单子有点莫名其妙,但是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也不敢怠慢,抬脚就走了。他离开之后,乌鸦才轻声说:“他站在这里,你好像很尴尬,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灵犀略睁开眼睛,感激地笑了一下,其实让她觉得尴尬的是乌鸦的存在。
很快十几根针已经用完了,乌鸦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找了一个很轻薄的棉被,抖开,盖住灵犀的身体。那些细针很软,虽然弯了一下,却也不会因此而移位。灵犀这才觉得好了一点,为了缓解气氛,胡乱找个话题问道:“你跟你的未婚妻怎么样了?”
乌鸦收拾药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跟她退婚了,之前我就跟你说过我的打算。”
灵犀到底有些意外:“你那位未婚妻倒是很通融。”
乌鸦苦笑:“她吐了我一脸的口水,还要派人追杀我。”他把东西收拾停当,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随手捻了捻银针,淡淡的香味从薄被里散发出来。两个人无话可说,气氛尴尬地要死,灵犀只好一眼一眼地望着门外,祈祷顾庭树早点回来。
顾庭树以己度人,认为乌鸦很可能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对灵犀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情,因此买了东西之后就一阵风似的跑回来。他把牛皮纸包裹着的干果和棋盘扔到桌子上,就过来看灵犀。
乌鸦给他腾出地方,自己去翻腾食物,瓜子是奶油炒制,山核桃是椒盐味道的,此外还买了糕点和肉干。乌鸦出去洗手,端了个大盘子进来,把干果倒进去。然后把桌子挪到窗下,布置了棋盘,一边下棋一边吃东西。过了一会儿,顾庭树也走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取针?”
乌鸦看了一眼太阳:“中午。”
顾庭树这才知道为什么要买零食和棋盘。两个人坐在一起下棋,瓜子皮吐了一桌子。山核桃坚硬,两人只好用手指硬捏。半晌乌鸦甩甩手指,有些抱怨道:“你为什么不买个小铁钳?”
顾庭树啪地捏碎一个核桃,把核桃仁放到一个干净的小碗里,随口说:“忘了。”
乌鸦看见碗里的核桃仁已经快堆满了,椒盐味的核桃散发出诱人的味道。乌鸦说:“这是给我吃的吗?”
顾庭树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乌鸦只好讪讪地笑:“开玩笑的。”
“给灵犀的。”
灵犀百无聊赖地躺着,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她迷迷糊糊地听见两人的对话,开口道:“谢谢庭树哥哥。”
乌鸦慢慢抿了一口茶,心想:“怪不得她那样爱他,这样心细又体贴的人,哪个女人不爱呢。”这样郁郁寡欢了一会儿,连输了几局棋,心情更低落了。
好容易捱到了中午,乌鸦去取针,顾庭树收拾桌子,正商量着外出吃火锅,忽然外面一阵响动,像是有人敲门。三人都有些疑惑,他们初来此地,并没有其他朋友。最后顾庭树说:“也许是邻居,我去打发。”他穿过院子,打开大门,只见台阶下的日光里,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身红衣,肌肤雪白,双目玲珑,丝发被金色丝带束起,是一个娇俏妩媚的模样。她身后跟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人,脸上杀气腾腾。
顾庭树上下打量她,然后微微一笑:“你好。”
小姑娘是来寻仇的,一双俏目瞪着,娇斥道:“我找乌鸦。”
顾庭树客客气气地说:“我不是。”
“我有眼睛。”小姑娘横了他一眼,提着纱裙走上台阶,大声说:“让开!”
顾庭树没让,他立在门口,礼貌地说:“小丫头,这是私人住宅,不能随便乱闯的。”
“我就闯,你敢拦我!?”
顾庭树不大想跟女人动手,不过这种又娇又蛮的女孩子,不打一顿大概很难老实。两个人正僵持着,忽然院子里传来声音。
“雪黛。”乌鸦缓缓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点愁苦和无奈的表情,他走到顾庭树身边,还没站稳,就被叫雪黛的女孩子打了一巴掌。
“你还打算躲到什么地方?”雪黛怒斥道:“你不是要跟你的情人私奔吗?我倒要看看她长得什么模样。”一双眼睛里射出怒火,恶狠狠地看着这个院子。
乌鸦被她说的话刺中,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窘迫,脸上的五指痕更是肿了起来。
顾庭树咳嗽了一声:“雪黛姑娘,强扭的瓜不甜啊。”
雪黛冷笑一声:“我管它甜不甜,我就喜欢扭。”顿了顿又狐疑地盯着顾庭树:“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我和内子借宿在这里。”顾庭树说。
雪黛瞪着双眼:“什么子?”
“就是他老婆。”乌鸦不耐烦地说:“他们俩来我家治病的。”
“那你的情人呢?”雪黛扬起下巴问。
乌鸦轻轻叹气:“我没有什么情人。”
雪黛怒色稍退,从两人身旁钻过,直接闯进了屋子里,只见古色古香的床上,坐着一位穿半旧衣裙的女人,长发披肩,眉目漆黑,是个柔婉娴静的模样。
雪黛自恃貌美,见这女人也并非倾国倾城,心里略高兴了一些,就把手里的刀放下了,又说:“你真是来治病的?”
灵犀有点疑惑地盯着她,又点了点头。
雪黛笑道:“那就好,病好了就跟着丈夫回家吧,总住在别人家里算什么样子?”
灵犀点头:“那是自然。”
于是雪黛提着刀出去,刀尖在青石地板上划出斑斑点点的火光,她经过乌鸦时,陡然站定,伸出食指,尖尖的指甲逼近乌鸦的眼珠,冷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退婚?”
乌鸦迟疑,顾庭树暗暗捏了他的肩膀,他才含糊着说:“我是一个穷小子,配不上大小姐您。”
雪黛收了手指,这才笑了起来,笑完又绷着脸,傲慢地说:“你自然是配不上我的,可是要退亲也轮不着你。”后退一步抱着手臂,想了想又说:“这样吧,等你把那个女人的病医好,你再到我府上三跪九叩地求亲,我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回绝你,如此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乌鸦有点不太懂这个女人的脑回路。倒是顾庭树微笑着道谢:“雪黛姑娘真宽厚仁慈。”
雪黛眉眼朝他一扫,冷哼了一声,心想这个男人风度品貌自然是一流,可惜鬓角都白了,年纪这么大,自然也是配不上我的。她威胁似的用手指点了点乌鸦的眉心,又朝顾庭树矜持一笑,领着众仆人呼啸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好冷,应该顿顿吃火锅。早上涮年糕中午涮鱼丸晚上涮米粉
☆、得其所哉
南方的深秋,天气稍微有些凉意。灵犀一大早就起床,窗外的天空深蓝,她轻轻地穿上衣服,到院子里打水,生火,把切好的南瓜块和米一起倒进锅里。她往炉灶里添了足够多的柴,就一个人出门散步去了。
明珠镇不算大,步行的话一个时辰就能走一圈。街道上的早点铺子已经开张,蒸笼里冒出白烟,夹杂着店里伙计陌生的方言。灵犀在街边一家茶点铺子买早饭。她语言不通,也叫不出蒸笼里那些点心的名字,只好微笑着指点,挑颜色好看的食物。
最后她拎着几袋看起来像是虾饺、凤爪、扇贝的食物回来。门口的柴垛里多了几只土狗,大概刚满月,浑身都是泥土,看不出本来的面目,灵犀就蹲在地上,喂它们吃东西,又玩了一会儿才走进院子。
炉灶里的火刚刚熄灭,南瓜粥也熬得酥软可口。灵犀把粥端到正屋,又把买来的早点随手放在桌子上。她把新汲的井水倒进盆子里,两只手浸入,只觉刺骨的寒冷,她忍了一会儿,才拎出来,也不拿毛巾擦拭,随便甩了甩就进自己卧室了。
天色大亮,宽大的床上盖着一层锦被,顾庭树躺在床外侧,双目紧闭,睡相倒也老实。灵犀屏住呼吸,慢慢掀开棉被一角,然后把两只手拍在了他的肚子上。
他是光着身体睡的,这一下直接把他炸出来了。
顾庭树吸气,睁开眼睛看她。灵犀刚从晨雾里走过,头发略湿,鼻尖通红。顾庭树本来是要发火的,一看见是她,马上又回嗔作喜,甚至是有点喜不自胜。
“坏小孩。”顾庭树笑着,一阵风似的把她卷到了怀里。
灵犀已经穿戴整齐了,又被他拽到床上,忙正色道:“我来叫你吃饭的,不要闹。”
顾庭树很惊讶:“真是我的贤妻!”又握了握她的手,有些心疼:“以后别做这些粗活了,挑水做饭这种事情我来做。”把她的手搁到自己怀里:“小爪子真凉,哥哥给你暖暖。”
灵犀挣扎得像一只章鱼:“放开我!”双手被攥住,只要张嘴去咬他。顾庭树爱死了被她咬,当下双眼发亮,挺着硬邦邦的胸膛,踊跃地催促:“宝贝,这边来一口,还有这边。”
灵犀:“……”
乌鸦起床之后先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法,只觉周身血脉都流动了起来,才随便擦了擦汗,正屋的桌子上摆放着温热的早饭,必定是灵犀准备的。
他盛了一小碗米粥,把糕点倒进盘子里,喝一口汤,吃一个虾饺。习武之人讲究吐纳,他虽然年轻,性子难得很沉稳。
等了一会儿不见两人出来,乌鸦放下饭碗,去他们的房门口催促。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的声音不太正常,乌鸦怔了怔,面无表情地回去了。
他把三人份的早点全部吃完,剩下的米粥倒给门口的小狗崽子。小狗吃得很香,又舔了舔他的鞋尖。乌鸦摸摸狗头:“乖。”
他把厨房收拾干净,又路过两人门口,现在他有点讨厌自己耳力过人这项能力了。灵犀和顾庭树在低声说话,说一会儿笑一会儿,真是没完没了!
于是乌鸦只好去外面散步,吃了饭的小狗很认主,撅着满是饭粒的嘴巴跟在他脚后跟。乌鸦就原地蹲下跟小狗玩。这些狗才刚满月,浑身泥土,毛色灰暗,他们的妈大概是被狗贩打死了。乌鸦触景生情,有些伤感,食指点着小狗的鼻尖,小声说:“你这个小可怜。”
一双红绒绣鞋停在他面前,鞋面精致,鞋底很厚。鞋的主人一定很娇贵又喜欢东奔西走。乌鸦并不抬头看她,于是鞋的主人一脚踢飞了他手下的小狗,又一脚踩在了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