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一愣,说道:“当时皇上打进去一个球,很高兴,大皇子在看台上吵着要去看划船,皇上就说你想去便去吧。大皇子就指着我,要我把他骑马把他带过去,皇上同意了。”
怀恩问道:“你和大皇子并乘一骑,为何没有其他护卫和内侍跟着?”
难道怀恩怀疑我是释放猛兽的帮凶?沈今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反复揣摩了措辞,说道“我不知道,当时皇上下令,我就把大皇子抱到马鞍上走了,我——当时我没有想那么多。”沈今竹进宫不是一两天了,皇子皇女平日在宫中行走,并非前呼后拥跟着一堆人,有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宫嬷嬷或者老太监跟着在身边。只有在隆重的日子、或者举办仪式的时候,皇子皇女才会摆出全副的仪仗。
怀恩连连逼问道:“新科探花曹核为何会追上去和你同行?”
沈今竹摇头,“我不知道,我走在半路上,大皇子突然叫表哥,我才发现曹核跟着过来了。”
怀恩问道:“你也没问他为何会跟来?”
“为什么要问?”沈今竹一愣,说道:“我和曹核是金陵故人,一起经历过生死,可能是来打招呼吧,他不过是去赴鹰扬宴的武进士,此事与他不相干的。”
怀恩一笑,说道:“沈小姐说的对,此事咱家应该亲自去问曹探花。不过今日要委屈沈小姐去一趟东厂。”
什么?!沈今竹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啊!方才吴皇后还夸奖我机智勇敢,护驾有功,这会子就要被当做嫌疑犯带到东厂去审问了?!沈今竹着急了,百般辩解,开玩笑,谋害皇嗣是要灭族的!
怀恩却说道:“咱家也觉得沈小姐是清白的,可是你身上却又好多解释不了的事情,若说一切都是巧合,咱们是不信的,至皇上登基以来,宫里头都没发生过这种血案,迷雾重重啊,你是这件案子的关键人物。咱家需要你去东厂将此事从头到尾的再仔细回忆一遍,和一些人当场对质、辨认一些面孔。请你放心,咱家只是想请你过去协同查案,并非是把你当做嫌犯关押。”
怀恩说的话很客气,可是沈今竹却再也无法镇定自若了,有一种被抛弃、被背叛的感觉,怀恩刚将她从宫里直接带到东厂协作查案,肯定是得了皇上皇后的默许才这么做的。原来在皇权面前,一切都是那么的渺小,什么大明的功臣、什么救命恩人,还不是说放弃就放弃了。
沈今竹带着这种无力的愤怒上了马车,东厂位于皇城正东面的保大坊,全称叫做东缉事场,这个神秘的组织是由会武的宦官还有从锦衣卫挑选的精锐组成,东厂的兵卒叫做番役,据说东厂的探子遍布天下,连朝鲜等藩国都有东厂番役,手段毒辣残忍,所以东厂番役们经常被背地贬称是番子。
沈今竹被软禁在东厂一个小小的院落里,刚进来的时候心里还是满腹的怨气呢,到了夜间,沈今竹听到隔壁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男子大声叫骂的声音,顿时怨气全消了——尼玛,连曹核这个皇上的外甥都被“请”过来了,我这个小小的鸿胪寺右少卿之女算什么啊。
曹核的火气很大,足足骂到半夜才消停下来,次日清晨,沈今竹还在梦中呢,外头又传来曹核中气十足的骂声,蒙上被子都睡不着,沈今竹干脆起来了,循声而去,小院间只隔着一人多高的院墙,沈今竹爬上葡萄花架,就看见院中曹核盘腿坐在一个竹制的禅椅上,唾沫横飞的叫骂道:“你们这些东厂的番子!知道本大爷是谁嘛,居然敢大刺刺的把大爷从街上套了麻袋扛过来!本大爷是皇上御笔亲点的探花郎,爹爹是金陵锦衣卫指挥使,大爷背后还有临安长公主做靠山,你们是瞎了眼抓错人了吧,还不快把大爷放了!”
沈今竹折了一串紫藤花扔过去,叫道:“曹核,核桃!”
借着晨曦的光芒,曹核看见了趴在院墙上、露出上半身的沈今竹,忙搬起禅椅踩在上面,欣喜的说道:“你怎么样了?那怀恩有没有为难你?昨晚被突然带到这里,我问东厂的人你在那里,他们不告诉我,我觉得你应该在附近,所以大声喝骂,果然把你给骂出来了。”
沈今竹问道:“把我骂出来做什么?”
曹核说道:“我被东厂的人抓进来,就预料到你应该也在这里,所以大声叫骂,想告诉你我的位置。”
沈今竹心里有些感动,曹核是担心自己孤独害怕,所以不惜得罪了东厂,大声叫骂,她低声说道:“你不要命了,敢得罪东厂。”
曹核说道:“东厂是要钓大鱼,才不会在乎我们这些小虾米如何蹦跶呢。我看怀恩应该是着急了,琼华岛血案闹大了,怀恩应该是没查到什么线索,着急破案,要不然不会连你我都要抓进来问话对质。你也不用低声说话,在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暗室窃听,你打了个喷嚏都有人偷偷记录下来,他们把我们关在一个地方,肯定是有目的的。”
沈今竹说道:“怎么了?是想套我们的话吗?真是为东厂的智商捉急啊,你我若和背后释放猛兽的人狼狈为奸、图谋不轨,在五虎围攻大皇子的时候逃跑就行了,何必豁出性命来保护皇子呢。”
曹核父亲是锦衣卫指挥使,曹核从小耳濡目染的,对这种特务机关的办事方式有些了解他觉得沈今竹的判断不正确,说道:“怀恩对我们应该暂时没有怀疑,否则我们此时应该是在地牢相会,早就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了。他之所以用强硬的手段把我们抓来东厂,恐怕是为了威慑我们,先给一记下马威,要我们好好配合他查案,毕竟你我在当日琼华岛血案是关键人物,怀恩最近抓了很多人来东厂,听说连司礼监掌印太监怀安都来东厂喝过茶呢,怀恩连太监第一号人物都敢动,你我就更不不在话下了。”
“连怀安都来过东厂?”沈今竹没有曹核消息灵通,听他这么一解释,顿时明白了,恐怕在此案没有查到眉目前,她是别想踏出东厂半步,不由得感叹道:“怀恩——”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今竹不敢直呼其名,改口问道:“曹核,厂公难道比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还厉害吗?”
曹核说道:“和内阁的阁老兼任六部的尚书一样,东厂以前通常是掌印大太监兼任东厂督公,可是怀恩和怀安一样,都深得皇上信任,加上他以前就是在东厂当差的,这厂公之位便一直是怀恩这个秉笔太监坐着。我跟你说——”
这时院门打开了,穿着褐色衣服,头戴尖帽的东厂番役们大声说道:“厂公有令,带你们走一趟。”还扔给沈今竹一套锦衣卫的衣服,叫她赶紧换上,和曹核被塞进一辆没有窗户的马车里,行了约半盏茶时间,马车停了,又有两个人被塞进来,正是汪禄麒和汪禄麟兄弟!
沈今竹惊讶问道:“你们不是前日一早来我家辞行,说回金陵领差事去了嘛,怎么也到了这里?”
麒麟兄弟也是委屈的叹道:“回家的官船都已经出了通州港,硬是被东厂的人拦下来,我们兄弟两个在金陵可以横着走,但这里是京城,在东厂的眼里,我们不是麒麟,是一对狗熊吧。”
汪家兄弟本来也是怨声载道,但是看见沈今竹和曹核都不能幸免,这心里就平衡了。在马车里晃荡了许久,听外头的动静,应该是进宫了,再听到船桨敲击之声时,车门打开,东厂番役们催促他们下马车上船。
眼前渺渺晴波漾碧池,清风时时动绿漪漪,这熟悉的景色正是太液池,站在池边,可以看见远处琼华岛的亭台楼阁掩映在一片松翠之间。众人满心狐疑的上了船,到了琼华岛,这里早就集聚了一批战战兢兢的人,宫女、太监、内侍、锦衣卫和文武进士,除了皇上、大皇子还有掌印太监怀恩,那天参加琼林宴和鹰扬宴的人基本都到了,这怀恩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正思忖着,一个东厂番役大声叫道:“各位肃静,厂公马上就到了,只要按照厂公说的去做,你们当中大部分人今天都能回家。”
不一会,怀恩果然骑着马走过来了,眼神阴郁狠戾,众人见了,皆不寒而栗,一起跪拜厂公,怀恩说道:“这几日各位都辛苦了。我们东厂人少,招呼不周,委屈各位了,东厂需要你们做最后一件事情,那天在这里发生的血案,你们都是亲历此事的,也都留有口供,今天你们就按照记忆中的原样做一遍,说一遍。各位,若告破此案,你们都是功臣,东厂不会为难你们。倘若今日过后,还找不到幕后指使之人,哈哈,我怀恩厂公位置不保,各位恐怕要到东厂多住些时日了。实话告诉各位,在皇宫之内发生这种血案,此案是必须破的,在我手里破不了,接替我的厂公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查清此案,各位,我怀恩客客气气的请各位到东厂喝茶聊天,我的继任者恐怕就没这么好脾气了,各位好自为之吧。”
原来怀恩是想要将血案当天的事件还原啊!沈今竹暗道,这种大手笔,怀恩果然不是一般人。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呢,连掌印太监怀安都要让他三分。
沈今竹就像个木偶人似的,将那天说的话、做的事尽力重复了一次,从开宴会的大殿,到开阔的马球场,身边都有东厂的人监视,并用笔记录着,气氛很是紧张,一个新科进士颤颤悠悠的将那日做的宫廷诗念了一遍,“山岛依微近紫清,春光淡荡暖云生……从龙处处施甘泽,四海讴歌乐治平。”
听到最后一句四海讴歌,沈今竹差点讽刺的笑了出来,皇权之下,人命如蝼蚁,还“乐治平”呢。沈今竹的心情跌倒了低谷,心想我冒着偌大的风险在巴达维亚的城堡里偷偷抄写这东印度公司那些绝密的火【药配方、偷描着枪械和火炮的构成部件、九死一生将这些珍贵的文书献给了庆丰帝,是为了什么?
到头来几乎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得到,庆丰帝的那点赏赐还不知是否能兑现呢,至今为止,金陵三山门外的榻房房契和账本影子都没看见,说好在福建漳州月港圈出一块地给自己修建新榻房的地契更是没影的事情。莫非庆丰帝真的小气的要食言而肥?这可如何是好,两个榻房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将来祖母故去,和家人实在相处不了了,她还能想法子搬出去,靠着榻房的收益养活自己,倘若连榻房没有了,坐吃山空,恐怕自己的脊梁都挺不直了。
沈今竹心思重重的到了马球场,装模作样的骑在马上挥着球杆,做出伴驾的样子,球场看台上,一个老公公突然拔足狂奔,朝着旁边一个石制的立柱撞去!
☆、第102章 紫藤架枫竹来相会,陷囹厂公誓破案(二)
老公公一心寻死,周围严密监视的东厂番役们眼疾手快,将老公公拦住了,当场堵了嘴拖下去,沈今竹认识这个老公公,正是皇后娘娘坤宁宫的老人了,专门伺候大皇子的。老公公被堵嘴时绝望的呜呜声使得马球场更加肃杀,一切都还要继续。
到了中午时,一切都终于结束了,沈今竹等人被塞进钉死的马车里送回东厂,进了软禁的院落,又不停的有东厂的番役来问话,沈今竹心中坦荡,依旧是那套话,到了次日半夜时,沈今竹突然被叫醒了,厂公怀恩亲自将沈今竹送到了东厂门口,沈今竹抬头一看,但见徐枫和徐柏均一身戎装在门口等她,两人齐齐朝着怀恩抱拳说道:“多谢厂公!”
怀恩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再不放人,你们两个就要把咱家的东厂拆了。”
徐柏说道:“公公言重了,我们不敢的,东厂为皇上办事,我们定当鼎力相处。只是我的表妹是个女子,家人不放心她出来,今夜多谢公公通融,以后若有用到我们堂兄弟的地方,公公尽管开口,我们兄弟绝不推诿。”
怀恩说道:“淑妃娘娘都求到皇上那里了,咱家不敢霸着人不放,这几日若有怠慢沈小姐的地方,还请沈小姐莫要计较。现在风声紧,沈小姐回家之后不要乱跑,免得惹祸上身。”
徐柏赶紧点头道:“这个自然,表妹回家后,定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会耽误公公的大事。”
沈今竹回到轩园,次日就听说东厂和锦衣卫破了裕亲王谋反大案,皇上一共有两个异母弟弟,分别是顺太妃生的郑恭王和追封为惠太妃生的闽福王,惠太妃生下闽福王难产而死,从小就养在当时还是贤妃的太后身边,和庆丰帝感情甚笃,闽福王还有个亲姐姐,就是临安长公主。
郑恭王和闽福王在先帝爷驾崩之后都离开京城就藩了,郑恭王的藩地是山东兖州,闽福王的藩地在福建漳州,先帝爷最后活下来的儿子加上庆丰帝都只有三个,所以在挑选分封之地都很慷慨用心,这一北一南都是富庶之地。
谁知郑恭王人心不足,还是起了反心,庆丰帝酷爱猛兽和巨兽,还经常带着唯一的儿子大皇子去琼华岛观看,通过顺太妃的手,买通了宫里的许多内监和琼华岛看管和喂养猛兽驯兽人,伺机除掉这对父子,皇宫之内再无皇子,那么郑恭王就有登基的机会了。
郑恭王谋反一案,朝中文武大臣都牵扯了一些进去了,反正被逮进东厂的人几乎是没有秘密的,互相攀咬起来,朝中很快刮起了一阵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东厂厂公怀恩手段毒辣果断,一个月后,第一批证据确凿谋反的大臣的人头就落地了,此时已经是四月份了,京城的百姓都收起了棉衣和大毛的衣服,换上轻薄的单衣。京城徐家的轩园,有新荷开始露出尖尖角,嫣红的锦鲤在莲间戏水。池塘边是一个紫藤花架,花架上紫藤已经盛开了,如下着紫色的花雨一样,很是美丽。花架下,沈今竹和沈三爷说着自己的计划。
沈今竹将契约和文书一一指给三叔看着,“这是皇上为了嘉奖我救大皇子而给的赏赐,是漳州月港码头的一块地,正好用来建榻房和商馆。三叔,您知道的桥多路多,给侄女指一条正道呗。”
沈三爷笑道:“月港今非昔比,早就一地难求,听说司礼监掌印太监怀安也在那里建榻房,可见将来月港的繁荣。你只需转手一卖,手里就拿着一座金山,还用得着找我指明路?”
沈今竹摇头说道:“金山太沉手了,又容易满足现状不思进取,我不喜欢。三叔,我想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榻房,连名字都取好了,叫做日月商行,将来这就是我自己的产业,我想试试把榻房打理好,将来自做自吃,不用依靠家里,这也是一番成就嘛。”
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沈三爷也觉得沈今竹和家里完全是水火不容,格格不入的样子,这个侄女有多么倔强坚强,他早就和她一起经历生死时看出来了,说心里话,第一晚到京城,朱氏把他夫人何氏叫做“崔夫人”时,他就对朱氏全无好感,那个木头人般单板二嫂,连他都受不了,何况是性烈如火的沈今竹呢。今竹是在给她自己寻退路啊。
沈三爷有心拉一侄女一把,免得将来受朱氏的窝囊气,他说道:“做生意首先要算成本的,勘测土地,画图纸、打地基、买石料木头、请泥瓦匠、木匠还有各种小工都需要花银子,你现在能拿出多少?”
沈今竹见三叔说话的口气变的认真起来,忙说道:“我筹了三万两银子了,够不够?”
沈三爷吓一跳,“你拿来那么多银子?”
沈今竹含含糊糊说道:“我自己平日积攒了些,加上找朋友借的,筹够了三万两。”其中五千两是沈今竹的私房钱,曹核和徐枫都借了她一万两,汪禄麒和汪禄麟兄弟一起凑了五千两给她。
沈三爷说道:“再凑两万,一共五万才勉强能够。”
“啊?还差那么多?”沈今竹暗道,没办法了,只能厚着脸皮找徐柏、吴敏他们再借一点。实在不够,就去钱庄借一些。
沈三爷说道:“我出三万两银子,不过要求入股两成,你看怎么样?”沈三爷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看好月港的前景,二是侄女初入商界,经验不足,容易被人欺瞒哄骗,有他这个股东在,起码能帮她长长眼,少摔跟斗。
沈今竹没有打算向长辈伸手借钱,因为她觉得自己一张口就会被奚落不务正业,女孩子要贞静温柔、有父兄照顾等等话搪塞过去,没想到沈三爷居然如此慷慨相助,她高兴的说道:“多谢三叔!从小到大三叔都这么疼我、帮我,您比我亲爹还亲呢。”
沈三爷叹道:“二哥还是很疼你的,就是——唉,大人们的事情,你自己做了父母才会明白。”叔侄两个聊着未来榻房的前景,沈三爷当即写了信给家里的老掌柜,拜托他去月港量土地,请匠人绘图纸。沈老太太进了几次宫,和淑妃以及两个公主言谈甚欢,她心愿已了,开始思乡了,定在了四月十七的吉日回金陵,等他们回到金陵后,月港的测量还有图纸应该就做好了。
商行若成,将来就有安身立命的本钱,沈今竹很高兴,晚上陪着沈老太太还多吃了一碗饭,夜间陪着祖母散步消食,祖母玩笑说:“昨晚我梦见你祖父了,他说想我了,怎么还不回去呢,我说再过半月就回金陵了,你若是想我了,就多来我梦里陪陪我嘛。”
老太太越来越像个孩子了,提起祖父,苍老的容颜似乎还带着娇羞。沈今竹呵呵笑道:“祖父说了什么没有?”
沈老太太笑道:“他向来都是听我的,我这么一说,他就说好啊,得空便来梦里找我说话,不过不要忘记了,要早些回去,京城夏天热。”
沈今竹乐道:“祖父真会关心人呢。”
“可不是嘛。”沈老太太面有得色,说道:“你记住,将来也要找个像你祖父这样会疼人的做丈夫,这丈夫要是不合意啊,赶紧踹了换一个,别将就着过日子,一辈子好长呢,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啊。”
次日一早,沈今竹从梦中醒来,她觉察到睡在身边的祖母有些不对劲,赶紧贴过去细看,祖母脸上带着笑,已经没有了呼吸。
☆、第103章 沈家人扶灵跪金陵,徐州府咏兰忆故人
有些人几乎从出生时就已经死了,不过等到几十年才睡进棺材里埋进去,有些人已经在棺材里躺了好久,却依旧活在人们心中,沈老太太就属于后者。
沈老太太在油枯灯尽之时完成了心愿,在美梦中去世,算是善终了,庆丰帝派了大皇子来到石老娘胡同吊唁,追封了沈老太太为二品诰命夫人,风光大葬,在京城停灵七日,举家扶灵回老家金陵安葬。
老太太去世,家中儿孙辈皆丁忧回家守孝,石老娘胡同的沈宅人去楼空,只留下两房人家看房子,沈家人披麻戴孝扶棺往通州港登船,一路上有相熟的人家设了祭棚吊唁,沈二爷带着晚辈们答礼,走走停停的,直到下午才到了通州上船。
沈今竹刚踏上船,便腿脚发软,眼前一黑晕过去了,家人慌忙抬着她进了船舱,请了大夫,说是哀思过度,将养些日子便好了。沈佩兰看着侄女哭的黄黄的一张小脸,心疼叹道:“这七天几乎没怎么合眼,就是铁打的人儿也熬不住啊,强行把她拖出灵堂去睡着,她梦中都能哭醒了,这孩子性子太犟了。”
沈韵竹也叹道:“四妹妹和祖母感情最好了,祖母一去,就像天塌下来似的,她心里难受。二叔父一家丁忧回金陵,今竹肯定是要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的,说句忤逆长辈的话,二婶婶她也太严厉了,今竹以后该怎么办啊,我都替她担心。”
沈佩兰也很头疼此事,二房回金陵,她就没有理由将沈今竹继续留在瞻园住了,这些日子她也瞧出来了,沈今竹不仅仅是和朱氏不合,就连亲爹、亲哥哥也是隔膜冷淡的紧,将来如何是好呢?沈佩兰说道:“等熬过了一年孝期,今竹也十七了,我给她挑个家风开明的人家嫁了吧,朱氏总不能把手伸到她婆家去。”
沈韵竹暗叹:都说我沈三离命苦,其实比起四妹妹,我算是好的了,至少在家小姑独处时的日子过的算顺心,和哥嫂能过到一块去。四妹妹这样的女孩子在朱氏这种严厉的继母手里讨生活,恐怕会度日如年吧。
海阔天空,上天的海鸥还有水里的海豚追逐着大海船嬉戏,沈今竹回到了小时候光头胖丫头的模样,她尖笑着拉着祖母的手,“快看啦,那只海豚跳的真高啊!”又指着在大船上方盘旋飞翔的海鸥说道,“祖母快把我举起来,我要抓海鸥!”
此时的祖母也更年轻,只有鬓边的头发有些霜白,她轻而易举的把胖丫头抱起来,沈今竹挥舞着胖乎乎的胳膊,就像小鸟似的在祖母怀里跃跃欲试,想要展翅高飞,大船到了一个类似蓬莱仙境的地方靠岸了,祖母抱着沈今竹说道:“我要下船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快快乐乐的活着。”
小今竹拉扯着祖母的衣袖不肯放手,“不要嘛,祖母陪我。”
祖母摸着小今竹的头说道:“你已经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可以飞了,不需要祖母护着啦。你在祖母身边长大,祖母给你最大的礼物,就是一双可以不畏风雨,自由飞翔的翅膀,这世上的女子能有几人有这双翅膀呢,祖母很幸运,你曾祖父和祖父给了我一双翅膀,祖母这一生飞翔过,知道飞翔是多么快乐。你好好保护这双翅膀,无论遇到任何事,遭遇任何挫折,都不要轻易放弃这双来之不易的翅膀。”
“如果你累了,可以暂时收起翅膀歇一歇,但是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斩断自己的翅膀,因为享受过在天空中自由飞翔过的鸟儿,是无法忍受关在笼子里的生活的,无论这个笼子有多么精致,多么华丽,都不值得你为之放弃翅膀。你明不明白?”
“嗯。”小今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祖母亲了亲她的额头,指着岸边说道,“你看,你祖父已经在那里接我了,就送到这里吧,你该回去了。”
小今竹抱着祖母的脖子不肯放,“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祖母?”
祖母笑道:“等你直击长空,看风云变幻,历经千山万水,祖母就在这和你重逢。乖孙女,是时候要飞走了。”言罢,祖母突然把怀里的小女孩往空中一抛!
啊!小今竹害怕的尖叫着,身体迸发出一股奇怪的力量,她在空中旋转着身体,蓦地变成了一个大姑娘了,而且背后还长出了一双翅膀,她奋力舞动着翅膀,渐渐平息了慌乱的心,她在空中自由飞翔着,轻而易举的就摸到了海鸥纯白的羽毛,她又策动着翅膀,飞到了海面上,海豚一跃而起,从她的头顶上方跳过,形成一道完美的弧形,从海豚身上滴落的海水洒在她的头上、翅膀上,她扇动翅膀往前飞翔着,看到了山川河流,城郭集市。
世界是如此小,容不下她失去祖母滔天的悲伤,任何人的安慰话语都那么的苍白。可是世界又如此之大,无论她多么哀伤,这个世界都没有变化,太阳照样升起,山河犹在……
沈今竹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等她悠悠转醒时,灵船已经到了德州了,沈今竹喝了些米粥,沐浴更衣完毕,对镜自照,祖母走了十天,她已经瘦了一大圈,眼眶凹起,更显得一双黑亮的眸子如深潭一般,身上宽大的缁麻圆领大袖丧服就像挂在竹竿上似的,似乎风一吹,她就乘风归去了,丫鬟用手巾慢慢吸干长发的水,湿漉漉的披散在肩上,没等头发晾干,沈今竹就用了白麻布盖头,遮住了一头青丝,去找父亲沈二爷说话去了。
沈二爷也是穿着一身重孝,胡子拉碴的,面容憔悴,见女儿像纸片儿般飘飘染走进来,身形和眼神都大不同,沈二爷一怔,朱氏继母忙说道:“你醒了?昏睡了三天,吃了些东西没有?看你瘦的厉害,在舱里先歇息几日,小心受了风病了。”
沈今竹给两人请了安,对朱氏说道:“母亲,我想和父亲单独说会子话。”
朱氏一愣,而后说道:“你们父女慢慢聊着,我去吩咐厨下给你熬一碗燕窝粥。”
沈今竹说道:“多谢母亲。”朱氏出了门,舱里父女对坐在楠木罗汉床上,沈二爷看见女儿从头到脚都罩在白麻布下,一张小脸瘦得似乎没有巴掌大了,身形单薄的似乎被一身麻布压塌似的,有些心疼,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岂料沈今竹开口就扔了个炸【弹给他。
沈今竹说道:“父亲,等回到金陵,给祖母下葬之后,我打算搬出去单住。”
轰隆一声炸雷,沈二爷的身体抖了抖,说道:“不行!绝对不行!别说你是个女孩子,就是男子,父母家人俱在,哪有搬出去单过的道理?此举将你自己置于不孝之地,而且外头还会取笑父母不慈,我们沈家二房绝情寡义。再磕磕绊绊,一家人终究要在一起过日子,互相扶持才是。你和朱氏只是互相不理解,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哥哥私底下还是很关心爱护你的,昏睡三天,他时常过去探望。”
沈今竹凄然一笑,说道:“父亲,其实你心里是明白的,自八岁那年我私自逃回金陵,京城的那个家,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和家里隔膜太深了,扭在一起过日子,每一个人都很痛苦,很难受,我走了,家里就没有那么多的争吵。再说我也有搬出去的理由,皇上把金陵城外三山门的一个榻房赐给我了,榻房在城外,我住在城内不方便打理榻房的生意。还有,我在漳州月港有块地,已经筹备了六万两银子在那里建一个货栈商行,三叔已经派人去丈量土地画图纸了,估计夏末就开始打地基动工,我时常要在金陵和月港两处跑着,很少在家。”
皇上的赏赐沈二爷是知道的,但是他真没想到女儿会亲力亲为做生意,他看着瘦弱的女儿,也根本就不相信她会支撑起金陵和月港两地的买卖,他劝道:“榻房不比普通的铺子,每日进出的货物数量巨大,而且游商和经纪行鱼龙混杂,黑道白道都要打点周全,你一个闺阁女子,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太累了,还是交给家里的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