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听了来意,琢磨片刻,让人来将马儿牵走,带着萧淮和楼湛走到一个相较来大些的房屋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看到气质不凡的二人,目光中有些好奇。
“张嫂,这两位客人今夜就住在你家了。”老村长笑眯眯地让了让位置,向萧淮点了点头,摸着山羊胡须慢悠悠地走回去。
张嫂敞开大门,挠挠头:“两位公子请进,我带你们去看看房间。”
萧淮淡淡笑着道谢,迈进屋中。屋内的东西很少,却也很整洁,桌上还搁着尚未编织好的箩筐。
张嫂掀开一旁的门帘,带着两人走进去,微有些腼腆:“只有一张床,两位不要嫌弃,平日里都有收拾,还算干净的。”
……一张床?
楼湛猛然收回打量四下的目光,愕然地看向房中那唯一的一张小床,动了动唇,却还是没说出话。
萧淮从容谢过,摸出银子递给张嫂,张嫂先是怔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挣扎片刻,一脸羞惭地接了银子:“……本是不该接下的,但眼下……多谢这位公子。”
她没说完话,似有难言之隐,萧淮也不多问,摇了摇头,“应当是我兄弟二人道谢才对,您去忙吧,不必顾及我二人。”
张嫂又腼腆地笑了笑,转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萧淮和楼湛,看了看那唯一的一张床,再看了看连桌子都没有一张的房间,楼湛的眉尖抽了抽。
地面是泥的,她若是睡上去,这身衣服就算是毁了。
……怎么办?
萧淮倒是一脸轻松地坐到床上,仿佛没看到烦恼的楼湛,侧头思索着什么。没过多久,张嫂在外头喊了两人吃饭,楼湛的窘境才略有缓解。
张嫂特意杀了一只鸡,煲了鸡汤,自从出京以来就没有安稳地吃过几顿饭,楼湛默默吃着,心头忽然有些思念楼府。
也不知道楼息如何了。
今日是二十九日,已经离京十日。
用过饭,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农家基本都是入夜即睡,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点油灯做其他事。张嫂将桌子收拾干净,打了水来让楼湛和萧淮净脸净脚,便回房里睡了。
楼湛沉默着走进房间,和萧淮面面相觑。
半晌,她坐到床边,淡声道:“……你睡吧,我守夜。”
“奔波了好几日,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萧淮不赞同地摇头。
见她依旧面无表情,萧淮无奈地吞下外袍,放在小床正中间,道:“我不是什么苟且小人,今夜便凑合一夜。”顿了顿,他笑起来,“虽然我心悦阿湛,但绝不会故意动手动脚。”
只会有意的。
萧淮在心中添了一句,含笑看着楼湛。
楼湛确实也乏了,咬唇犹豫许久,还是点了点头,侧身靠到床上,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外袍。萧淮从容睡下,看着楼湛的背,眨了眨眼,眸中笑意愈盛,将薄被给楼湛盖好,闭上了眼。
两人连日赶路,休息甚少,沾了床没过多久便睡去。
夜渐渐深沉,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凄厉的哭声突然响起,划破天际。
☆、第三十一章
楼湛几乎是立刻惊醒,睁开眼睛,却发觉有点不对劲。
眼前是男子的胸膛,鼻端是越邻香同药香混合的清香,她的手搭在萧淮的腰间,萧淮也轻轻回搂住她。
清润地呼吸在头顶,她靠在萧淮怀里,两个人几乎抱作一团。
……什么时候竟睡成了这样?!
楼湛吓得差点滚下了床,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静下心侧耳倾听。外头那个凄厉的哭声还在继续着,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萧淮,轻轻地将他的手拿开,掀开被子下了床。
纸糊的窗外能见到一片火光,七嘴八舌的吵闹声不断传来,似乎有很多人在外头。
“怎么了?”
第一时间就醒来的萧淮这时才睁开眼,看了看身侧,惋惜地叹了口气,披着外袍下床走到楼湛身旁。
楼湛想到适才的画面,不由抿了抿唇,心中虽然有些狐疑,却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摇摇头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去。
张嫂家门外站着很多村民,拿着火把,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萧淮也凑了过来,看到外面的情形,唔了声:“出问题了。”
同萧淮对视一眼,楼湛提起警惕,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整个村子的人似乎都来了,屋门外挤挤攘攘的,也没有人注意到萧淮和楼湛。人太多,也看不清围着的中间发生了什么。
那个凄厉的哭声就是在那中间发出来的,隐约有些耳熟。
楼湛认真想了想,看向萧淮:“……张嫂?”
萧淮也辨认出来了,点点头,伸手拉着楼湛往人群中挤去,挤到圈内一看,果然,在哭嚎的正是收留他们的张嫂。
地上铺着一片破草席,草席上躺着一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脸色青紫,呼吸微弱。张嫂伏在少年身上,哭得几乎脱力,全身都在颤抖,形容凄惨无比。
几个妇人站在旁边,也轻轻啜泣着,其中一个揉了揉发红的眼,低下身子轻声劝:“张嫂,起来吧,小虎他……他肯定不希望你这样……”
这是……中毒了?
萧淮细细看了看,思量一瞬,侧头对楼湛低语几句,楼湛点点头,转身走回房间。萧淮走到张嫂身旁,声音放缓:“张嫂,你可知道,这孩子中的什么毒?”
听到这般温和抚慰的声音,张嫂的哭声略略止住,却还是忍不住地抽泣着,说不出话。旁边有人瞥了萧淮一眼,见他生得温润面善,气质不俗,摇头叹息,代答道:“是紫厘蛇。这孩子呀……唉,可惜了。”
紫厘蛇?不是常年躲在深山里的毒蛇吗?一个小少年,怎么跑到深山中去招惹了这种毒蛇?
萧淮心头疑惑,见张嫂伤心欲绝,还是压住了疑问。回身见楼湛拿着玉瓶来了,他伸手拿过,俯下身将玉瓶递给张嫂:“这是解毒丸。给这孩子喂下,应当能缓解一番。”
周围的人纷纷摇头,不报什么期望。村里有不少被紫厘蛇咬到的,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毒死。
张嫂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亮光,连忙接过玉瓶,倒出一粒药丸,小心翼翼地塞进小虎的口中。
众人略带犹疑地盯着小虎,过了半晌,小虎脸上的青紫渐渐褪下,呼吸也慢慢均匀起来。周围一边吸气声,张嫂怔怔地看着渐渐恢复过来的小虎,眨了眨眼,眼泪又滑了出来。
“请郎中来给这孩子清理余毒吧。”萧淮低声安慰,张嫂却猛地一转身,对着萧淮跪下,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
“多谢公子大恩大德!”
萧淮微笑扶她:“不必如此,我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张嫂抹着眼泪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玉瓶还给萧淮,又郑重其事地弯了弯腰,这才道:“打扰了两位公子歇息,夜已经深了,两位回去歇着吧。”
话罢请了几个壮实的汉子,小心地抬着小虎,匆匆往村头的郎中家赶去。
村民们却还没有退去,纷纷好奇地打量着萧淮和楼湛。那目光太过赤诚干净,又带着毫无恶意的好奇之色,楼湛两世为人,从未被这般看过,浑身都觉得不适,忍不住轻轻拉了拉萧淮的袖子。
萧淮冲众人笑了笑,同楼湛一起回到房中。
夜色深沉,被吵醒了一次,楼湛却睡不了回笼觉了,坐在桌边盯着外头天幕上的星子发呆。
村民门逐个地散去,四周很快安静下来。萧淮坐在楼湛对面,借着穿过窗户落进房间的月光,缓缓扫视着这个陈设少得可怜的房间,看到门边角落里的东西时,目光一凝。
他起身走过去看了看,不由有些讶然。
“什么东西?”楼湛歪头看去,见是一个编织好的长长箩筐,顶上还被一个盖子封着。
萧淮侧耳倾听半晌,脸上讶色更浓:“……是蛇。”
联想到刚才中了蛇毒的少年,萧淮缓步走回桌边坐下,肯定道:“是咬伤那孩子的毒蛇。”
两人对视一眼,俱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特地编织好了箩筐,应该就是为了去捕蛇。
可是一个好好的农户家,为何要去悄悄靠近里捕那种毒蛇?还要一个孩子去。
两人都无心睡眠,对坐无言。
时间一点一滴逝去,夏日总是天亮得极早,天蒙蒙亮时,楼湛撑着下颔在桌上有了些乏意,萧淮也撑着下颔,含笑盯着她,想等着她睡着了抱去屋里睡会儿。
天不遂人愿,才冒出这个念头,外头就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随着屋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
晨光泻进,一室明亮。
楼湛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平素清冷的眸中还犹带三分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萧淮看得心中柔软,侧头一看,张嫂站在门外。
看到两人就坐在桌边,张嫂一脸愕然:“两位……没有歇息吗?”顿了顿,她一脸愧色,“对不住,都怪我。”
萧淮姿态优雅地摇摇头:“令郎如何了?”
“已经无碍了。”张嫂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激动和喜色,“还要多谢公子的神药!”
萧淮笑了笑,不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指了指门角边的箩筐:“张嫂可否告诉我兄弟二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嫂脸色一滞,坐到一旁,脸色灰败地叹了口气:“……都是太守大人的命令。”
豫州太守大人有位千娇百媚、我见犹怜的侍妾,极受太守大人宠爱,出入都携带着。前不久那侍妾忽然染了怪病,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太守大人急得跳脚,广招名医来也治不好,最后去了个江湖术士。
术士直言那侍妾是被人下了蛊,需日日服下紫厘蛇的蛇胆才能活下来。
豫州多毒蛇的正是雨岭山,刚好附近有几个村落,于是官府便派了人来,要求这附近的村庄每日必须交出三条紫厘蛇,不然就得每日上交一两银子。
到底要不要上不上交银子,没人知道,大概也是那些兵丁欺压百姓的另一手段罢了。
紫厘蛇在雨岭山中,雨岭村便首当其冲,交得更多。但山中极险,不说捕蛇,滑落崖头跌死的、被其他野兽咬死的村民也不少。
张嫂的丈夫就在不久前,为了捕一条紫厘蛇,从山崖上摔下去,活活摔成了肉泥。村中身手灵活的人已经不多,兵丁又开始指名道户,要求张嫂家三日内必须交出一条蛇。
小虎便瞒着张嫂,同着几个大人去了雨岭山。他们运气好,很快碰上一条紫厘蛇,将蛇抓进了箩筐里,却不幸被咬中,由着几个大人抬了下来。
说到最后,想到惨死的丈夫和虚弱地躺在郎中家的儿子,张嫂又开始低低啜泣,眼眶红肿,看起来也是哭了一夜。
楼湛听得脸色一沉。
未曾想到,豫州太守竟然如此公私不分、滥用职权,逼得这些村民死的死,伤的伤,苦不堪言。
“你放心,此事会解决的,不必再冒险进山捕蛇。”
沉默半晌,萧淮平和地说完,起身淡淡道:“我们就此告别。”
张嫂连忙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我,我们还没有报答公子的恩情!”
萧淮摆了摆手,回房间收拾了包裹,同楼湛走出小屋。张嫂见劝不过,只得跟上去,带着两人去找到马儿,随他们去了。
萧淮和楼湛翻身上马,回头告别了张嫂,策马往豫州最大的城池——黎城而去。
天光乍亮,马儿休息了一夜精力充沛,快速奔腾着。不多时,前方现出一座庞大而古老的城池,岁月的痕迹犹在高大的城墙上密布着,无论是雨露风霜,还是刀剑划痕。
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