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两个主簿状似无奈地向楼湛拱了拱手,细看神情,却是一脸幸灾乐祸。
楼湛放下文书,站起身来,缓缓搜寻了一下记忆,不太确定:“张御史?”
正是平日里弹劾她弹劾得最多、今日告假的那位。
只是文官都顾及着三分风度与面子,尤其是御史台里的那帮子,总因手掌监察大权便高人一等的模样,平日里都清高傲气得不得了,骂得再凶也不至于成了这样,活像骂街的泼妇。
张御史更怒,那怒意中还夹杂着痛恨之意,他死死瞪着楼湛不开口,只是那牙咬得直响,想生吞活剥了她一般。
平白无故被这样瞪着,楼湛也不怎么好受,皱了下眉,再次开口:“张御史何故擅闯大理寺?”
“你还敢问为何!”
张御史怒不可遏,大吼出声,胸膛上下起伏着,恨恨道:“楼湛啊楼湛!就算我平日针对你,你恨我,但你要报复就报复在我身上!何至于对我女儿下死手!”
楼湛早已觉察不对劲,纵使心中感到奇怪,也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等着张御史继续宣泄暴怒与恨意。
“你这毒辣女子!如此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今日害我小女,明天便会害了我长烨!”
一通话骂出去,张御史稍稍冷静下来,见楼湛还是不说话,冷笑一声,侧过身:“既然你不承认,那便到前堂看看人证!”
楼湛的心里无端一紧,闻言快步走出房间,朝前堂奔去。
附近看热闹的几个主簿司务面面相觑了下,机灵点又心善点的立刻跑去找孙北,其他人都脸带兴奋之色,随着张御史走去前堂。
前堂里有三个人,被绑起来跪着的一个,家丁打扮站着的两个。
楼湛疾步走进前堂,看到跪着的那人的背影,眼角倏地跳了跳,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再转到前面,看清那人的脸,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那人嘴里被塞了布团,说不出话,一看到她便呜呜叫起来。
楼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把扯下他嘴里的布团,还没等他开口,手一扬,便是狠狠地一耳光。
“啪”的清脆一响,她的手也有些颤起来,足见这一怒下使出的力气。
“楼息。”楼湛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冷冷看着他,“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被这一耳光打得有点懵的楼息回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楼湛,你敢打我?”
楼湛心痛又失望,咬着牙:“打的就是你,丢我们楼家的脸!”
“我呸!楼家的脸早被你丢光了!”楼息冷嗤一声。
抬眼看到张御史来了,楼湛平息了一下怒意,重新再问:“楼息,你到底干了什么?”
楼息一脸倔强,跟楼湛六七分相似的五官也显得端正了些:“我哪知道!今早我才酒醒,就被这酸儒领着人绑了,还非要我给出个说法,要我血债血偿!真是莫名其妙!”
张御史跨进前堂,闻言脸色愈加森冷:“怎么,你杀了我女儿,自然是要血债血偿!还想抵赖?!”
楼湛闭了闭眼,看向楼息,一字一顿:“你,杀了人?”
☆、第三章
楼息差点跳起来,梗着脖子:“我没有杀人!”
似乎想到与楼湛关系不好,他盯了楼湛一下,便撤回目光,嘟囔道,“反正我没杀人,昨晚我跟着宋公子李公子还有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在韵留馆喝酒,你要是不信尽管去问他们。”
楼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到门口的张御史身上:“张大人可听到了?家弟并未杀人。”
张御史冷笑:“楼湛,你护短也得有个限度!你这弟弟什么烂品性你自己还不知道?”
“我自己的弟弟,我当然知道。”楼湛轻飘飘地说着,冷笑一声,“他那个胆子,还不敢去杀人。张大人既然一口咬定是楼息杀的令千金,可有证据?令千金死于何种伤?遗体在何处?”
“证据我自然有!”张御史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帕,走到屋内,将方帕打开。洁白的方帕中躺着一块玉佩,上面雕了个篆体的“楼”字,玉佩的下方还沾着淡淡的血迹。
“这是楼家嫡子才能佩戴的玉吧。”他面无表情道,“昨夜小女贪玩,溜了出去,今早我带人在城西河岸寻到她时,她手中握着这块玉佩。”
楼湛看了一眼玉佩,眉头一皱,“仅仅凭一块玉佩还不能说明什么,说不定是歹人从楼息身上偷走玉佩,故意加害他的。”
楼息闻言连忙点头:“昨夜我醉得最先,就在馆里睡了一夜,哪里会去杀你女儿。”
张御史闻言大怒:“不是你还有谁!”
据说张御史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平日里都千宠万宠着,女儿突然死了,他失控些也正常。
楼湛暗想着,正在寻思着让张御史冷静下来的法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随即响起楼湛极为耳熟的声音:“张大人稍安勿躁。”
是那位主簿去请的孙北到了。
孙北一向大公无私,对楼湛也从不鄙薄挑剔,楼湛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抬头一看,却是一愣。
除了孙北外,还有一个人。
靖王世子萧淮?
他怎么在这里?
孙北跨进屋内,他为官十余载极有声威,张御史也给足了他面子,拱了拱手,再一斜眼看到萧淮,他也愣了一下,连忙行礼:“见过世子。”
楼湛也弯了弯腰:“见过世子。”
萧淮脸色苍白,又轻轻咳了声,摇了摇头,“不必多礼。”
“方才本官与世子在外面听了会儿,也大致明白前因后果。”孙北虎着脸摸了摸胡须,平淡道,“张大人痛失爱女,此等心情本官能理解。但只因一块玉佩便断定是楼家小公子杀人,未免太过鲁莽。”
张御史脸色一沉,却听孙北继续道:“但楼家小公子的嫌疑暂时也洗脱不了。先暂且关押在大理寺大牢中,待查出真相再做决断。张大人以为如何?”
这是最公正的做法了。
张御史深深吸了口气,他并非没有脑子的人,压下胸中的戾气,冷静下来后说话也有了条理:“那便依孙大人的。只是交由谁追查真凶?此事?既然已经涉及到朝廷大员,便不好交由京兆尹。至于大理寺内……”
他看了一眼楼湛,毫不避讳:“只怕会徇私舞弊。”
孙北抚了抚胡子,没说话。
半晌,他看向一旁的萧淮,笑了笑,“既然张御史信不过我大理寺之人,今日世子在此,下官便斗胆,请世子纡尊降贵,当一下担保人如何?”
萧淮淡笑着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那好。”孙北脸色一肃,看向楼湛,“楼大人,本官命你三日之内找出真凶!”
突然被点名,楼湛愕然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
孙北这是在帮她。
被孙北突然的一句噎住,张御史差点跳脚:“孙大人,怎么可以任用她!楼息是她弟弟她肯定会包庇!”
“世子已经作了担保人担保楼湛不会如此,张大人难道不信任世子?”孙北笑了起来,眯起眼睛反问。
……这是连世子都被坑了。
张御史连忙看向萧淮,可惜,他想象中的愤怒不悦之情都没有出现在萧淮脸上,后者还是一副平和宁静的姿态。
甚至微微笑了笑,看向楼湛,声音低沉优雅:“我相信楼大人。”
既然连皇上和太皇太后跟前最受宠的人都这样说了,张御史也不能再反驳,只能沉住气,大步走向门口,准备离开。
楼湛叫住他:“令千金的遗体?”
“义庄!”
张御史满腔怒意与悲恸,一挥袖子便离开了。
不好摆放在家中的尸体,一般都会送到义庄。
楼湛心中了然,抬眼看到被押到门边的楼息,淡淡道:“一天到晚到处生事,你便在牢里安生过上几日吧。”
楼息冷哼一声,抿紧了嘴不回答。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楼湛才收回目光,一整衣袖,向着孙北深深一揖:“多谢孙大人一番好意。”
“本官只是相信你。”孙北不为所动,受下她这一礼,“事不宜迟,再晚些线索就更少了,你去京兆府借几个人开始追查吧。”
“京兆府未必会借人。”
楼湛沉默了一下,硬着头皮道。
她想起来了,上月她才得罪了京兆尹。上月她和陈子珮休沐时去戏楼,途中碰到了京兆尹的儿子,那小子眼瘸,看到她就轻薄调戏,被陈子珮带着的护院一顿胖揍。
这事闹得还挺大,幸好理亏的是京兆尹那边,否则朝中众位反对女吏的大臣还不借那次风波直接请愿罢免了她。
孙北也想起了这茬,皱了皱眉,沉吟起来。
一时房间中有些沉默。
半晌,萧淮出声了:“我与左右金吾卫的罗上将军熟识,若是楼大人不嫌弃,借用一下金吾卫如何?”
楼湛一怔,下意识推辞:“不敢劳烦世子。”
萧淮不赞同地看着她,熠熠生辉的黑眸中似有星光流动,细碎却温和,“楼大人,我是你的担保人,如若三日之内楼大人不能查出真凶,于我也有不利。”
有什么不利?在这云京谁敢对萧淮不利?
楼湛愣是没想出来不利什么,思忖一瞬,点了点头:“那便麻烦世子了。”
***
因着需要去请动金吾卫,离开大理寺时楼湛和萧淮是一道。
两人的话都不多,一路相对无言,出了大理寺,便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全身都笼罩在黑袍里的车夫正闲闲倚在车壁上晒太阳,见萧淮带着楼湛过来,不由好奇:“主子,你怎么从大理寺里拐了个人出来?”
……什么叫拐了个人?
楼湛嘴角不由微微一抽,看向萧淮。
萧淮对自己手下的脾性一清二楚,淡淡开口:“青枝,你是想被关禁闭了?”
叫青枝的车夫身子一僵:“……属下什么都没看到!主子要回府吗?”
萧淮却不回答他,侧过身子,姿态优雅从容:“楼大人先请。”
前世便知萧淮是位谦谦君子,楼湛也就不再推辞,先上了马车,钻进车厢里。马车厢里却是出乎意料的大,布置得也极为素雅。四周都挂着小香囊,清淡的檀香若有若无。
萧淮在外面吩咐了青枝几句,也钻进了车厢,坐到中间的小榻上,明亮温和地眸子转向楼湛。
“舍妹对楼大人极为尊崇,经常在我耳边提起,不知楼大人在大理寺中,办公可辛苦?”
靖王膝下不就他一个?哪来的妹妹?
楼湛心中疑惑,垂眸答道:“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奉孝朝廷罢了,并无辛苦一说。”
“我也希望是如此。”萧淮静静看着她,眸中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