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画面连成片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宫义才明白,他并非是没有感情的,只是这么长时间一来,扶笙只教他习武,教他明辨是非,教他学会看人心险恶,唯独没有教的,是感情。
正是因为这样,那个拨开芦苇丛蓦然闯入他视线的人才会以别致的印象直接闯入他的世界。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那一日起,眸光便不由自主地总被一个人牵引着,然而内心却在不断地挣扎。
因为那个时候,他不懂什么是爱情,更不懂什么叫做在乎。
他甚至有些恼,恼那个人竟然如此轻易就能让他心绪烦乱。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能让他恼,能让他怒,是因为她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拨动了他心底里的那根弦,不管她在不在,那根弦都已经松动了,再也无法回归到之前岿然不动的紧绷状态。
冰凉的手指捏紧了缰绳,宫义再次加快速度,到达城门外不远处的茶摊上,由于路上太滑,马儿一个不稳往前栽去,宫义大惊失色之下迅速足尖轻点离开马背落在地面上。
马儿轰然倒塌,引得行人纷纷看过来。
宫义急于追陶夭夭,没时间在这匹马儿上耗功夫,只好四下扫了一眼,准备给别的车夫租一匹马。
这一扫,他在旁边的棚子里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宫义愣了一下,还是脚步从容地走过去,“殿下,王妃,你们俩怎么会在这里?”
荀久笑看着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夭夭今天早上走了,我们得知消息以后追出来想送送她。”
宫义面色一紧,“那……她人呢?”
“已经走了。”荀久戳了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吃完了才道问:“你找她有事?”
宫义身形一晃,根本没听见荀久在说什么,只嘴里呢喃重复,“走了……她竟然敢……扔下我就这么走了。”
这番话,荀久听得清清楚楚,但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挑眉看向宫义,“你伤势大好了?”
宫义这才回过神,然后摇头,“没……”这伤,只怕再也好不了了。
“那你出来做什么?”荀久直皱眉头,满面不悦。
“我……”宫义再一次失语,他该怎么说呢?告诉殿下和王妃其实他早已心仪陶夭夭,不想让她走,想把她追出来吗?
荀久从宫义身上收回视线,漫不经心道:“夭夭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宫义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紧张起来,“她说了什么?”
荀久道:“夭夭说了,她照顾不好你,也不想拖累你,所以以后……会当作没认识过你。”
“噗——”荀久才说完,宫义就毫无预兆地一口血喷出来,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荀久面上划过一丝不忍,余光瞟了一眼背对着宫义坐在她对面的扶笙。
扶笙几不可察地摇摇头,那意思是在说,伤得不够深。
手指蜷了蜷,荀久咬了一下唇,干脆偏开头不再看宫义,冷着声音道:“夭夭说她昨天晚上明白了你的心意,这就够了,证明她这么长时间以来的付出有了回报,只是,如果两个人在一起非要你受伤作为代价的话,那她宁愿离开,这辈子都不再见你。”
这种话,比直接告诉宫义陶夭夭要去转嫁他人还要伤人。
果然,原本还能支撑着几分的宫义一下子就浑身痉挛,抽搐不已,不过转瞬便闭上双眼昏倒在了地上。
摊贩吓得脸色惨白,站在原地毫无反应。
扶笙对他摆手道:“没事儿,你们继续,这位是我的手下,受了点伤而已。”
扶笙说完,这才慢悠悠站起身,亲自将宫义抱回了不远处他和荀久的马车上。
荀久付了银子以后跟上来,一边走一边埋怨扶笙,“你这招也太损了,宫义本来就还没有恢复,今日更是雪上加霜,若是他活不下来,莫说夭夭跟你拼命,就连我都不放过你。”
扶笙扬眉一笑,“我倒挺想知道你如何不放过我。”
荀久瞪他,“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扶笙将宫义安置好,这才跳下马车,不顾大庭广众,挑起荀久的下巴,在她唇上快速蜻蜓点水一吻,勾起半边唇瓣,笑道:“这才一夜没对你下手,你就开始怀疑你家夫君的本事了。”
他们二人的容貌本就不俗,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来这么一幕,立即便引来众多人的目光。
荀久从脸红到了脖子,立即绷直身子,连脖子都不好意思转动一下,冷哼道:“你就只知道欺负我!”
“我就喜欢欺负你。”扶笙认真凝视着她,“不管是有人还是没人,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欺负你就是我最大的乐趣。”
荀久:“……”磨了磨牙,她想打死他。
可她明白,现在并非是好时机。
扶笙不再调侃她,抬目看向不远处的树林,道:“出来吧!”
扶笙话音落下没多久,就见陶夭夭提着裙摆急匆匆跑了出来,双眼红肿,明显是哭过的痕迹。
荀久很不忍心地看着她,顿了一下,“夭夭……”
陶夭夭顾不上打招呼,忙问:“宫义如何了?”
“伤得很重。”扶笙接话,“但也是我替他压制蛊虫的最佳时机,所以接下来,得麻烦你亲自赶车将宫义送回聂府。”
陶夭夭忍不住又湿了眼眶。
昨天晚上她就收拾好了东西,今天一早才刚天亮就匆匆出了聂府,不曾想她才刚到这里准备吃东西就见扶笙和荀久追了上来。
扶笙告诉她,如果想要让宫义早日恢复,就得配合他们演一出戏。
她自然是希望宫义能早日恢复如初的,所以毫不犹豫就点了头。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出戏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残酷,荀久对宫义说的那些话,原本也是陶夭夭心中想说而不敢说出口的,但她没想到,竟然能让宫义受伤至此。
看来荀久说得没错,她在宫义心中的位置,远远要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重要。
扶笙见她愣神,淡渺的声音提醒,“快去吧,我和久久这就跟上来,要是耽误了时辰我可再没办法救他了。”
陶夭夭赶紧拉回思绪,迅速上了马车,挥赶着马鞭朝着城内方向而去。
陶夭夭走后,扶笙看向荀久,温声问:“吃饱了没?”
“饱了。”荀久违心地回答,其实她没吃什么东西,但是刚才扶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她,她哪里还有脸回去继续吃,只好假装说饱了。
扶笙颔首,亲自去把陶夭夭的马儿牵过来,抱着荀久一跃上了马,两人飞快回了聂府。
聂清正在前厅与几位掌柜议事,蓦然听说陶夭夭送了身受重伤的宫义回来,整个人骇然失色,立即遣散了几位掌柜,飞速去往宫义的房间。
彼时,陶夭夭已经在仆人的帮助下将宫义放置平躺在床榻上。
握着宫义冰凉毫无温度的手指,陶夭夭一次又一次地往门外看,心中祈盼扶笙能早些到来。
聂清一进门,就对上陶夭夭焦急的小脸。
“表兄这是怎么了?”聂清快步走到床榻边,见床上的人比之前更为苍白,整个人毫无生气,他吓了一跳,皱着眉头看向陶夭夭,怎么早上才听闻这个女人离开,如今又回来了,这也就罢了,表兄为何又受了伤?
宫义体内的蛊虫,聂清是知道的,更知道他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受伤。
想到昨天晚上的花灯会,聂清咬了咬牙,瞪着陶夭夭,厉声问:“陶姑娘,你到底跟我表兄说了什么?”
“我……”陶夭夭一时语塞。
“她什么都没说,是我说的。”门外传来荀久的声音,紧接着,她和扶笙便慢慢踱步进来。
聂清一见是这二人,忙拱手行礼,复又疑惑,“且不知秦王妃方才那句话是何意?”
荀久并不想多做解释,只扫了一眼陶夭夭和聂清,吩咐,“你们先出去,宫义伤得很重,这一次,我和王爷会联手救他。”
聂清急于知道表兄的状况,却又不敢违抗秦王妃的命令,只好唤上陶夭夭,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荀久走过去关上门,这才回转来,望着毫无生气的宫义,问扶笙,“这一次,能最大限度将他体内的蛊虫封死了吗?”
扶笙道:“应该能了。”
荀久满面担忧,“可别再出什么问题了,刚才在茶摊上,他那痛苦的样子,连我都给吓到了,想来这蛊虫也是极其厉害的东西,竟能将人控制到这种地步,宫义的娘亲当年,的确是狠心了一些。”
“好了,你先去探脉。”扶笙淡声道:“如今说什么都没用,只有见到了圣女,听她亲自把真相说出来才能解惑,你现在说的那些,都只是猜测而已,不一定圣女就会如此狠心,她也是人,既然怀了身孕,就证明她也有七情六欲,虎毒还不食子呢!”
荀久想想也对,索性不再说话,走过去坐下给宫义探脉。
聂清和陶夭夭出了房门以后,两人走到院子里坐下,聂清蹙眉看着陶夭夭,问:“陶姑娘,你能否给我讲一讲,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表兄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伤成了这个样子?而你又为何去而复返,再有,秦王妃到底和我表兄说了什么?”
陶夭夭犹豫了好久,她不知道该不该和聂清说起秦王设下的一个局,但转念一想,她自己担心宫义,聂清这个表亲又如何不担心呢?
把思绪整理了一下,陶夭夭将这件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聂清。
聂清听完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沉寂,好久,他才道:“秦王这么做,未免也太过草率了,万一表兄支撑不住就这么去了,谁来承担责任?”
瞧见聂清愤怒的神情,陶夭夭不由心惊,忙解释道:“这件事,还望聂四少能见谅,殿下他并非行事草率之人,他做事,向来有自己的分寸,但这是能将宫义体内蛊虫狠狠压制下去的唯一办法,正是因为如此,秦王昨夜才没有把计划告诉你们,因为他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
聂清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他也明白陶夭夭说得很在理,可是宫义是姨母唯一的儿子,又是母亲临终前嘱托他一定要找到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如何忍心让宫义一次又一次地犯险?
冥想好久,聂清喟叹,“难道除了此法,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吗?”
陶夭夭摇头,“我只是个普通人,就连秦王都束手无策要走极端,我哪里会想得到别的法子?”
聂清看向不远处,面色有些疑惑,“听闻跟随秦王殿下来的那位是五百年前的国师郁银宸,莫非连他都毫无办法?”
陶夭夭闻言,惊了一下,赶紧四下扫了一眼,低声警告聂清,“这种话,你可不能乱说。”说到这里,陶夭夭顿了一下,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把郁银宸是扶笙情敌这件事给捅出来,索性改了口,“宫义是秦王的人,秦王又是巫族人,本事大着呢,如若他连自己的人都救不了反而要交给别人救,这岂不是在自打脸面?”
这番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聂清也不疑有他,毕竟秦王的心思并非他一个小小商人能揣测得了的,更何况,聂家能否拿到海上经商的权利,还得靠秦王从中斡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得罪秦王。
两人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又聊起了别的事,竟是谁都没有离开,一直等在外面,都想第一时间知道宫义的状况如何了。
一炷香的时辰后,荀久推开门走了出来又将房门紧紧关上。
陶夭夭听到声音,立即站起身来跑过去,紧张地看着荀久,“宫义怎么样了?”
“阿笙还在里面。”荀久道:“不过情况较之先前已经好转很多,你们不必担忧。”
“怎么能不担忧?”陶夭夭急得团团转,她脑海里不断响起之前在茶摊上宫义痛得全身痉挛,满地打滚然后吐血昏迷的样子,便如同被人用钝刀割肉一般,痛得难以忍受。
“你担忧也没用。”荀久对她笑笑,以示宽慰,“宫义的症状,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这次不采取极端先将蛊虫压制下去,那么等进入苗疆以后,秦王是不可能轻易使用灵术和巫术暴露身份的,等到那时,宫义一旦发作,我们很可能会为了保全大局而置他于不顾,舍弃他并且亲眼看着他痛苦至死的那一幕与现在的痛苦相比,你们选择前者还是后者?”
陶夭夭纤长卷翘的睫毛抖动两下,其上泪珠晶莹,分外惹人怜爱。
抿着小嘴,她道:“自然是后者。”
荀久再次一笑,“既然你们都明白选择后者才是对宫义最有利的,那就给我放宽心,且先不说宫义求生意识强烈,秦王作为他的主子,与他共患难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会见死不救?”
陶夭夭听了这些话,紧绷的脸色缓和不少,又追问:“宫义醒来之后就会痊愈吗?”
“这个……”荀久道:“内伤痊愈是一定的,但他体内的蛊虫无法取出来。”
陶夭夭浑身一震,“无法取出来,那岂不是说明如果他再次情绪波动的话就会像之前一样痛不欲生?”
“这倒不会。”荀久答:“阿笙便是要借着这次机会用封印术将他体内的蛊虫封印死,当然,这个封印并不是永久的,它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圣女亲自为他取蛊,一旦取出来,他就能完全恢复了。”
陶夭夭的重点放在前半段,“也就是说,在蛊虫被封印的这段时间内,宫义无论怎么情绪波动都不会有事吗?”
“嗯。”荀久颔首,她看着陶夭夭欣喜的小脸,面上也露出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