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脚拨弄几下自己亲自系在雁柱灯上的风铃,知漪沉下心伏在案边练了半个时辰的字。依旧是簪花小楷,字迹极为工整清秀,不失笔锋,任是谁见了也会夸赞一声漂亮。
“姑娘歇歇吧。”墨竹端来香茗,“方才墨兰去书房问了安总管,皇上一时半会儿还回不了。姑娘想在这儿传膳,还是要回去陪太后娘娘?”
知漪望外探一眼,“皇上午时不用膳了?”
“这倒不会。”墨竹帮着收拾书案,微笑道,“先是礼部各位大人求见,后其他大人还有几位侯爷将军也进了宫,不知在商量什么,笑声都快传到这儿来了。安总管说皇上兴致正盛,留了众位大人在宫中用膳,特意吩咐姑娘莫等呢。”
知漪点头,伏案撑腮,“正好早晨用多了些点心,如今也不大想用膳。”
“这怎么好呢。”墨竹劝道,“姑娘若是积食,不如起身在附近走走。”
语罢她突然目光一亮,轻笑道:“凤仪宫便在西边,如今已在布置宫内陈设了,姑娘可要去看看?”
此处的凤仪宫却同先帝无关,先后即现今太后原本所居的凤仪宫在皇宫东角,位置倒是极好,风景也不错,只离宸光殿有些远。宣帝思量下干脆命人在宸光殿西边建了处新的凤仪宫,与宸光殿相距的脚程不过半刻左右。
自即位来宣帝处处尚简,数次作为宣朝上下的表率,但在立后一事上当真大跌众人双眼。对比之下,就算是当初先帝之于骊妃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骊妃是如今宣朝禁忌,无人敢谈,也就一些人偶尔私下想想。何况那位算起来不过是个妖颜惑主的妃妾,这位可是即将成为他们宣朝的皇后。
不考虑其中种种利害之处,帝后感情和睦该算是宣朝之福。
“凤仪宫?”知漪似是才想起有这么回事,似乎在她和宣帝还未南巡回来时便已开建了,她只偶尔扫过檐角,至今还真的从未进去观看过。
要知道按照以往的规定,这一月间她和宣帝本不能见面,更别说还亲去观看自己未来的宫殿,从古至今也没有哪任皇后能像她这样在宫中长大了。
墨竹含笑,“前几日多罗献上的贺礼,一半进了库房,一半被皇上命人都送去了凤仪宫。皇上去看了一遭后,回来又亲自令人从库房取了近三分的东西,都尽数摆了过去。”
知漪笑盈盈听着,想起太后几乎是同样的模样儿。在自己的嫁妆上,最近几乎是每日用膳时都要想起漏了哪样,随后让嬷嬷赶紧添进她的嫁妆中去。
除了阿嬷和皇上,还有谁会对她如此好呢?
一众人便出了书房,自宸光殿走向凤仪宫。
凤仪宫外有一片特地移栽而来的小竹林,夏日荫凉,其间引入流水,淙淙之声不绝于耳。知漪轻手拈过一片随风拂来的竹叶,目光一遥,缓步踏入凤仪宫正门。
里面忙碌的吕公公和一个圆脸福态的嬷嬷迎上,因着知漪未有品阶不好行礼,只得面上更为恭敬。
吕公公原先就是绛雪轩的人,被太后派来看着凤仪宫。因脸生得太长,而被有些小宫女取了个‘驴公公’的别称,他脾气好未计较,知漪听了几次这特殊的称呼,便记住了此人。这嬷嬷也不陌生,正是前些日子教导知漪规矩的其中一位。
二人引着知漪四处观看,待她有疑问时便轻声解释。
凤仪宫极大,只随意走了两处,知漪便出了些薄汗。宫内数条走廊回环曲折,突起的檐角尖耸,犹如禽鸟仰首啄物,廊柱漆成庄重沉稳的正红,大气华美。
正殿辅一入门,门边便摆放了一尊惟妙惟肖的凤凰木雕,双目坠着大红宝石,周身漆金,尾部不知用了什么妙法,流光溢彩。殿外阳光斜射而入,愈发璀璨生辉,妙色夺目。
入眼左侧放了方大紫檀绘凤案,案上正由宫人小心摆放着琥珀杯、联珠瓶和玛瑙盘。知漪只扫了一眼,先步入寝殿。
寝殿内紫檀香木作梁,琉璃玉璧为灯,鲛丝制成罗帐,暖玉铺就地砖,穷工极丽,极尽奢华。巨大的菱花镜立在小窗不远处,知漪往边上一站,发现里面照出的人影前所未有的清晰。
“姑娘,这也是多罗五宝此次献上的贺礼,据传此镜最初是仙子所用,每日一照,便会愈发容光四射。”嬷嬷看着这么多日,开始还会因他们皇上对姑娘的宠爱吃惊,后来便越看越麻木了。
便是宸光殿也断没有如此奢华,皇上怕是恨不得把一切好东西都搬给未来的皇后吧。
知漪目光都只在这些东西上轻轻一点,很快就移开,面上平淡的神情让人看不出情绪。有人不禁琢磨,难道姑娘对皇上这样的安排还不满意?
跟着转了一圈,知漪本来是想来看看凤仪宫的布局建筑,没想到被领着见了一堆宣帝送到凤仪宫的奢华物件。
在那些宫人面前她尚能保持平静,待再度回到宸光殿,等传膳时,终于没忍住眸中笑意。
“姑娘是高兴?”
知漪摇头,她只是想起曾经在话本上看过的那些故事。皇上这作态,倒像是书中那些男子为讨好心仪女子,竭尽全力寻来一切珍宝献上的举动。
这样的皇上,实在有些可爱。
这顿午膳用得心不在焉,惜玉见那道蛋羹都被自家姑娘用银筷戳成了糊,正想出声提醒,被怜香拉住暗暗摇头。想了想,她还是老实噤声。
“慕姑娘。”忽然有宫女进来,急声道,“您快去乾坤殿吧。”
知漪下意识起身,讶异道:“怎么了?”
那宫女急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她也是被安德福嘱咐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看安总管的神态,便猜测是什么大事。
乾坤殿是宣帝用来宴请群臣的地方,知漪立刻想到肯定是宣帝有事。虽然在宫中不可能出什么意外,但宫女神态让她慌了神,转眼提起裙摆奔了出去。
“姑娘,钗,钗掉了——”怜香惜玉在身后追,随后又坠了一串小宫女和内侍。
气喘吁吁赶至乾坤殿,知漪发髻已略微松散,这模样让听了通报匆匆出来迎接她的安德福大吃一惊,“姑娘这是怎么了?”
“皇上出事了?”知漪不答反问,眸中满是焦急。
安德福张了张嘴,思忖着姑娘怎么想到这方面了?转念想肯定是传声的宫女话语有误,忙安慰道:“是奴婢没让人说清楚,皇上没事,皇上好着呢,方才才和各位大人们用过午膳,只是……”
“只是什么?”
安德福满脸为难,小声道:“皇上被信王爷灌醉了,信王爷也醉了,随后不知为何传了慕大人进宫,随后,随后……”
“随后怎么了?”知漪纳闷看他,从没见过安德福如此磨蹭犹豫的模样,“安总管倒要急死我了。”
安德福摇摇头,又压低了些声音,“随后皇上和信王爷一起把慕大人给打了一顿,慕大人不敢还手,现如今已经晕了过去。皇上和王爷不肯让人将慕大人带走,非要您过来,说是要让您亲眼看看。”
他面上为难,实则心中觉得好笑极了。皇上向来自敛沉稳,行事收放有度,即便喝酒也顶多让自己微醺,这次许是因为大婚将近太过高兴,才被信王爷得逞。
没想到,这一醉,就醉成了这般模样。就算安德福随侍多年,也差点被宣帝这模样惊掉了下巴。
本来他因着慕姑娘也对这位慕大人有些鄙夷,但如今,也只剩下同情了……
古往今来能亲自被皇上王爷一起逮着打一顿的,好像还没几个人,这似乎还是一种另类的荣幸呢……
知漪双眼瞪圆,像受惊的小鹌鹑般微张着嘴,话都差点说不顺畅,“安总管确定……是皇上和信王爷一起,而不是信王爷一个人?”
安德福点头,可不是,踹得最狠的就是皇上了,到现在那鞋印还留在慕大人脸上呢。
不可置信地连连眨眼,知漪呆呆被安德福引入乾坤殿,还没看清里面场景就被埋入一个酒香四溢的怀抱。
“酣酣来了。”低沉悦耳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因醉酒而愈显醇厚。
第101章 酒后
“皇上?”知漪茫然往回转头,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掌牢牢固定住脑袋,醉人的酒气自头顶铺洒而下,“朕仪容有失,莫看。”
原来还知道自己仪容有失,应该没有想象中醉得那般厉害。知漪心道,目光一转,勉力移至殿中,信王正歪歪斜斜趟在雕漆椅上,半边身子悬悬欲坠,旁边守了几个微张双臂随时准备铺过去接人或坐人肉垫子的内侍。
……是信王爷向来的风格。
“酣酣为何看旁人?”低醇男声再度响起,其中似乎夹了丝不满,“为何不看朕?”
知漪:“……”是您让我不要看的啊皇上。
安德福从旁挤眉弄眼,似乎在道:姑娘知道了吧,皇上的的确确是醉了,还醉得不轻。
附议点头,知漪也用眼神示意:另一个人呢?
忍住笑意,安德福努嘴,让知漪往漆红殿柱边看去。知漪被惊得眼皮一跳,差点没认出柱旁瘫成软泥的是一个人。
那人昏了过去,脑袋歪着,仅露在外边的半张脸几乎无一处完好,青青紫紫,可以想象整张脸该是鼻青脸肿、滑稽无比。打他的人似乎专照着脸打,身上反而没什么痕迹,只袍角边有半个靴印。
知漪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感动些许,更多却是好笑。因为慕连秋在她这里着实没留下什么印象……她曾听太后说自己幼时曾回过一次慕府,但这唯一一次的经历她也早已淡忘。旁人也许会道她不孝,毕竟古语有云“子不言父过”,可在知漪心中,便没有将他当过“父”,便无从谈孝。
一手摸索着攀上宣帝覆在头顶的手,牵住三指,“皇上。““嗯?”宣帝自头顶把玩起她另一支欲坠的香木钗,随后干脆将钗取下,任满头乌丝飘散,还十分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未梳云鬓面如莲。”
安德福掩面,皇上喝醉了把朝廷命官稀里糊涂打了一顿就算了,如今还对着姑娘在这儿玩诗词调~情,也不知皇上酒醒后会不会想将在场的人全都灭口。
知漪总算理解了往日自己胡闹时宣帝的心情,任人把玩着一捧青丝,转眸对安德福道:“安总管,派人送慕大人回府吧。”
顿住,她略一思量,“再派个太医跟去医治,就说皇上和信王爷酒至兴起一同练武,不小心伤到了慕大人。”
至于慕连秋个人的想法?根本不在任何人的考虑范围内,就算他敢说是皇上喝醉酒把他给揍了顿,也要有人敢信才对。
他们皇上这么一个严肃沉稳、不苟言笑的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臣子做出这种令人发指的事!
安德福应是,宣帝没阻止,反正人已经给瞧过了,顺便指向躺在椅上的信王,“这个也给朕扔出去。”
安德福动作顿住,看向知漪,知漪忍笑暗暗摇头,轻声道:“先送去敬和宫吧,再派人去信王府传个消息。”
显然这位也没多好心,信王妃知道后肯定得亲自进宫接人,等见着信王醉成这般模样,指不定回去得让信王睡多少日书房。安德福心中同情信王爷,嘴上连声应是一一出去办了。
宣帝等了半日,也没见小姑娘同自己说话,“酣酣为何不理朕?”
默了半天,知漪才趁他放松之际转过身,眸亮如星,笑意微漾,“我怕皇上也让人把我扔出去了呀。”
说完不等宣帝继续,推着人往桌边走,边吩咐道:“我记得太医院有解酒丸,派人去取一颗来。等等——直接传位太医来吧,给皇上诊诊脉。”
“朕没病。”宣帝严肃看她,剑眉皱起,神情十分吓人,“为何要传太医?”
知漪吐舌,忘记皇上现在同平时不一样了,眸光一转道:“是知漪说错了,太医是给知漪自己传的,方才来得及,磕着脚了,有些疼。”
“哪里伤了?”宣帝闻言目光立刻上下巡视,将人直接抱起放上了桌,如此知漪视角倒比宣帝要高上些许。
“没有真正伤着,应该只是青了些,太医拿些药膏再让怜香她们揉揉就好了。”
“嗯。”宣帝郑重点头,便不再开口,沉默凝视知漪的模样竟显得有些乖巧。
乖巧?知漪被自己冒出来的形容吓住,但仔细一看,又好像确实有些符合……
试探性伸手想要抚摸宣帝头顶,还没碰到发丝人就已经自动靠了过来,知漪僵了片刻,然后大着胆子像宣帝平日对自己的模样来回轻抚。
宣帝依旧一派肃然,但面容已然安宁下来。柔软温热的指尖拂过锋利的眉间,那若刀裁的眉骨也放松下来,如被顺毛的猫儿,警惕尽敛;手掌划过薄薄的眼皮,深邃漆黑的眼眸随之阖上;掌心轻触脸颊,紧抿的唇角便不自觉扬起。待知漪来回轻抚两遍,她手下的宣帝已经完全变了神态,似乎周围的气息让他十分喜爱舒心,安宁自若。
第一次如此仔细用手去感受宣帝的轮廓,知漪觉出了趣味。同样闭上眼睛,手指顺着方才的记忆一一摸向五官,唇边挂着柔和而充满兴致的笑,“这样记住了皇上的模样,即便以后知漪看不见了,也能认出皇上。”
宣帝陡然睁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刚触及小姑娘温柔的神情又突然忘记,眼中迷茫一闪而过,因着酒意再记不起刚才的想法。
知漪依旧闭着眼,指尖点过宣帝眼角,停留在那儿,半晌轻笑,“我感觉到皇上眨眼了。”
“皇上在笑。”
“皇上皱眉了。”
两人玩得不亦乐乎,知漪愿意猜,宣帝也配合地做出各种表情。知漪因此明白了,醉酒的皇上特别地乖巧、听话和黏人,嗯……也很容易生气,如果自己没有理会他的话。
这奇特的景象让刚进乾坤殿来寻小主子的徐嬷嬷怔住,竟还转回身看了眼乾坤殿的牌匾,还当自己走错了地方认错了人。
“姑娘?”不确定唤出声,徐嬷嬷扫了眼旁边低头待命的墨竹怜香等人,似乎明白了她们为什么不敢抬头。
“嬷嬷。”知漪欢快睁眼,就要跃下桌,被宣帝一把拉住固定进怀里,语气十分霸道,“朕的,不许走。”
知漪&徐嬷嬷:“……”
“是阿嬷找我?”
徐嬷嬷咳了咳,“太后娘娘让人在嫁衣凤冠上作了些改动,想让姑娘过去瞧瞧,姑娘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