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一怔,目光在二儿媳身上定了半晌,直到刘氏难为情的垂首,她才猛然抚掌笑道:“看我这老眼昏花的,居然没注意到!甚好,甚好,好孩子快别在这累着了,让于妈妈随你一道回屋,需要什么尽快准备下去,这天儿冷千万不能伤了风寒。”
刘氏这胎怀的还算轻松,孕吐轻得很,单晨里偶尔难受一会儿子,舌尖压个梅子便过去了,四个月刚刚显怀,马车坐久腿脚僵着,正抹不开面子说,自家夫君开口提她心里热乎,但又怕刚回来便让人觉得仗着怀孕拿娇起来,摇了摇头道:“二爷说的严重了,今儿也没坐多大会车,媳妇儿没事儿。”
“傻孩子,自己家人还顾虑什么!”老太君这年纪自然清楚怀孕的辛苦,方才在门前身上裹的厚,她注意力又在自家儿子身上,就忽略了去。
李氏更是不动声色的吩咐婆子将中午的菜色做了调整,孕妇忌口的一概不用,单独又炖上份银耳红枣汤,之后才慢走几步来到刘氏身边,请挽着她的胳膊作势扶起:“母亲说的是,外头路滑,我也沾沾喜气送二弟妹!屋里地龙烧了好几天,如今是一点潮冷气儿都没。”
“劳烦大嫂费心。”刘氏哪好真让她扶,顺着劲儿就站起身,朝二爷那边望了眼,见顾同生笑着点了头,回身向两位老人福身告辞。
顾老爷子关心二儿子在泸州的政绩公务,顾同生挑了几项民生之事细细回禀,父子两聊的尽兴,过了会,他突然拍了脑袋想起来说:“还有件事需向父亲讨意见。”
“何事?”顾老爷子用杯盖拨了拨浮在上头的茶叶。
“魏国公府沈仲沈大人来信,欲让我收他长子沈昙为徒。”顾同生沉吟道:“随信附了份时务策,一手颜体书的是出神入化,策论句句锋利,只是有些想法尚青涩。”
老太君的心思早就挪到了刘氏的肚皮上,哪里还顾得和他们说话,顾明卓比明元小一岁,年纪相仿没多久便混熟了,凑做一团正玩的高兴,剩顾青竹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从二伯口中听到沈昙的名字不免侧目。
顾老爷子奇了声,靠着太师椅的身子直了直:“既求你收徒,自当由你定夺,只切记我们顾家一脉门下不看出身,秉性为首才学其二,否则纵使有再多的才华也属徒然啊。”
“过两日儿子邀他入府考察,定会慎重。”顾同生会意道,父亲如此回答即表明魏国公府立场与顾家没甚长远冲突,国公爷沈鸿渊一生戎马效国,忠的是圣上,正与顾家不谋而合。
说是过几日,没料到沈昙在祭灶当天亲自上门拜访,拎的均是灶糖干果等节庆吃食,另送了两张纯白的狐狸皮子,半根杂毛都找不见。
顾青竹领着丫鬟婆子刚供奉完灶王爷,欲给明卓几个孩子送打好的灶糖,因脚腕子不敢过于用劲儿,走的十分缓慢,路过暖香斋时几个绿袄丫头端着茶具、榛子儿、河阴的石榴像要招待客人一般,颂平将她们喊住问了声:“府上可是来客了?”
打头儿年纪较大的圆脸丫头给顾青竹行了礼,恭敬道:“魏国公府上的大公子来了,大爷、二爷和四少爷正在厅里招待呢。”
见顾青竹没其他的要问,颂平便挥手让她们去了,扭脸儿询问道:“姑娘您看?”
顾青竹心道沈昙若真是求知若渴,前些年干什么去了?又是入军又是折腾的,但想想他那样的人被长辈捉了翅膀送来求学的样子,又忍不住觉得有趣儿:“大房的灶糖晚些送便是了,咱们照旧直接去暖香斋。”
这一去被明卓他们缠着吃茶坐了小半个时辰,说是请她,到头来却巴巴等着顾青竹煎,她煎茶的手艺很拿得出手,顾明元打小随母亲去泸州,那边饮茶不比汴梁那么讲究,看的连连惊叹。
无特殊原由,顾家儿郎的功课是每日不落的,节庆也会腾出时间临帖练字,顾青竹也不多留,出门瞧见不远处的书阁,转念去借几本书,脚上伤着后她行动不便,屋里的书卷均被翻看的差不多了,结果居然撞见顾明宏和沈昙。
沈昙头戴玉冠,着了身格外正统的绀青色袍子,学子们常穿这种款式,斜襟盘扣系的一丝不苟,脚上蹬了双银线描边墨色锦靴,两人之前打照面,顾青竹对他的印象可是四个字—不拘小节,哪怕长公主生辰宴那样的场合,这位跟其他男子比起来也多了几分随意,哪里有现在古板儒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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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回
大概她眼中惊愕写的过于明显,顾明宏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两声,道:“七妹也来借书?”
顾青竹赶紧挥退那些心思,展笑说:“给明卓明元他们送灶糖,想的顺路过来拿两本。”接着朝沈昙说了声:“沈公子万安,上次多谢公子相助。”
沈昙毫不介意的笑了声:“每次都听得顾姑娘的谢语,反倒是我受之有愧,投桃报李而已,姑娘无需如此。”
听到‘投桃报李’顾青竹恍然记起最初在庙里避风雪时,借出去的烤饼、牛肉和盐巴,一根老参回赠足够贵重,如今再加上两次人情,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还的清。
顾明宏不知情,以为沈昙指李氏去魏国公府道谢行的谢礼精贵,因救的明卓,顾青竹添了不少好东西进去,显得诚意十足:“二叔方和沈兄论学投机,见他倾慕书阁里的古籍,便让我领着过来随他借阅几册。”
“不敢。”沈昙摇头:“顾先生学识望尘莫及,得他指点实为我的造化。”
顾青竹听他说的诚恳,没有任何恭维讨好之意,又觉自个儿方才以小人之心猜测了,许是人家早先年纪小喜欢铁血闯荡,如今却也诚心求学。哪个男儿幼时没做过英雄梦呢?哪怕在顾家,弟弟明卓还喜欢偷拿着桃木剑练上一练,更别说魏国公少年入军,拼杀而来的家业了。
管理书阁的老仆打开一层窗子,而上头藏书的地方却只留扇正对楼梯的窗子开着,避免古籍遭潮,顾明宏对这儿甚为熟悉,便没让书童跟着,领沈昙直奔三层寻书。顾青竹拿了两本新上的杂记,正是现今炙手可热的大家肖翁所注,琐碎见闻幽默诙谐跃于纸上,她每册必藏,可惜近两月俗物太多,连出了新本都不曾听说。
书童知她喜欢,便道:“七姑娘大可拿回去收藏,库里还有两套,赶明儿我再去书肆取上一套填补便可。”
“不用。”书阁有书阁的规矩,有借有还,顾青竹宁愿麻烦些,然后指指桌台道:“你照常登册子,回头我自会差人跑趟腿儿。”
“小的这就去。”书童转身和老仆说了声,从架子上抽出本蓝色封皮的册子,仔细把书名、日期和何人借书记下,然后请顾青竹签了。
沈昙和顾明宏走到时,顾青竹将将落笔,墨迹未干。
“四哥。”顾青竹原以为两人要待会儿子,问道:“可是找到中意的了?”
顾明宏双手一摊:“本欲带沈兄好好参观一番,他却早相中了宝贝。”
“苦寻许久,人都说若顾府书阁都找不到些蛛丝马迹,这天下大概也无迹可寻。”沈昙手里托着两册书,分别是吴郡陆氏的《辩亡论》抄本和春秋左传正义三十六卷,另还拿了号称天下第一行书冯承素摹本(神龙本)的仿贴,虽说仿本,但能在顾家收藏就说明其功底高深,拿来临字实为上品。
话是如此,兄妹俩清楚他今日前来是为接受考验,加之小年夜家家户户都要吃个团圆饭,沈昙不会久留。
“只是这本临帖珍贵,我和管事吩咐下。”顾明宏道,规矩死的却是活的,书阁有些古籍不外借,但不表示没有例外,需朝大管事报备方可。
“多谢顾公子好意。”沈昙目光在顾青竹方才签下的册子上扫了扫,然后道:“我现临摹半章即可,已足够回家研习了。”
别说顾明宏,连顾青竹都吃了惊,临帖并非一蹴而就的事儿,要静心凝神,笔笔胸有成熟才可出佳品,成色不好临摹出来也无用,日后照着练习反会出岔子,画蛇添足。
顾明宏心中存疑,复问了遍:“那我唤书童来伺候笔墨?”
沈昙从容的拱了手:“劳烦。”
书阁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童也是把老手,一听要临帖飞快取来了合适的纸张,铺在桌案上,转眼间磨好墨,垂首退到桌边等候,沈昙挽起衣袖踱步而去,顾青竹也忍不住凑近了些,想见识见识他笔尖功力到底几分。
只见人家从笔架上捏了只石獾毫,这种笔的笔性坚硬,很不好掌握,顾青竹虽不算得初学,对它依旧就敬而远之。
沈昙执笔润墨,定睛看了神龙本两眼,顿了顿才下笔,最初一笔一划书的谨慎认真,越往后越发纯熟,仿佛默过百八十遍,但笔下的字形纹丝不动。顾明宏神色复杂的看他摹完上章,字体大小、行间距离把握的恰恰好,换做是他,大概只能做到其八九分的境地。
以顾青竹的眼力,完全看不出两者有何区别,当然,顾明宏还是能辨别的,可那微不足道的差异算不得不好,只能说个人书写风骨不同,又不是为摒弃自我的造假,临帖这种事儿,以人传人,到最后总归和原本相差不少,保不准机缘巧合另成一派。
“沈兄拿手的真不是行书?”顾明宏咂舌道。
沈昙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状似无奈的答道:“家父酷爱颜体,我也从小便修习那个。”
顾明宏正欲再叹,门外却传来松平的声音,说前院有人过来找四公子,只得匆匆赞了声:“真人不露相,我先去下,马上就回。”后往外厅走了。
书童忙着处理写好的帖子,等墨迹自然干透,用好几层宣纸里外包着卷成筒子,再拿枣红色的细锦缎捆扎妥当。沈昙在册上登记好自己名字,正在她之前那行下头,抬头时朝顾青竹勾起唇角,说:“七姑娘的虞体写的倒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