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子一盘盘空了,酒坛也渐渐浅了,天上日头升到最高,石下阴影遮了头便顾不到脚,她将酒坛倒置,里面再也不出一滴酒。
霍锦骁笑笑,将所有东西收进食盒,往回走去。
祁望失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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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光线黯淡,一片凌乱。
伏在书案上的人忽然惊醒,拢紧眉头迷茫地看整个房间,像不认识这个住了好多年的房间。脑中一片空白,头疼欲裂,祁望狠狠按上自己的太阳穴,打算站起,脚一动,却踢到椅边堆了满地的空酒坛子。
他想起他喝了整夜的酒,仿佛要将这十二年所缺的酒一次性都补上。胸口空空如也,什么都找不回来,像童年住的舟室,家徒四壁,只有风从缝隙间灌入,吹到人颤抖。
这样的放纵,十二年只这一回,因为霍锦骁。
烈酒似她眉眼,既能醉人,又能让人痛苦。
“砰——”
他重重推开房门,阳光灼灼而来,刺得他眼涩。祁望将眼一闭,旋即睁开。
瞧这天色,已过正午,他晚了一个多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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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点已过,大厨房里人不多,温柔抱着酥酥站在饭堂里哄着,两个仆妇一边麻溜地收拾桌面,一边与她小声聊天。这几天宋大娘没空,温柔便来大厨房帮忙照看。
正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外头忽进来个人。
“祁爷?你怎么来了?”温柔见着来人很是诧异。
祁望揉着眉头,脸色极差,声音像撒了碎石般沙哑:“小景可在这?”
醒时已晚,他料想霍锦骁不会再等,便出来寻她,一路从她住的院里寻到这儿。
“小景?她一大早就到我这来拿了许多点心,说是与你……”温柔想起早上霍锦骁来时满面春光的模样与她说的话,忽惊道,“你们不是相约出海,怎么祁爷反倒问起我们?你没赴约?”
“有事耽搁了。”他随口回答。
温柔吸吸鼻子,收起笑道:“我看祁爷是喝酒误事了吧?不是我这做弟妹的说你,小景一个姑娘家,你们平日里喜欢把她当成男人,要她做这个做那个也就罢,可今日她约了你,连我都瞧得出她欢喜,你怎好爽约?”
祁望头正剧疼,又急着找人,语气并不好:“我和她的事,与旁人无关。”
温柔见状不禁替霍锦骁不值,便也冷道:“祁爷的事我们自然不敢管,我只是替小景难过。好好的一个姑娘,人品容貌样样出挑,整个东海寻不着第二个,祁爷也不知道心疼,万一叫人寒了心,祁爷可别后悔。”
“够了!”祁望心烦意乱,失了冷静,“砰”一声拍上桌面。
酥酥“哇”地哭起,温柔也吓了一跳。
自入平南以来,她就没见过如此暴躁的祁望。
“我和小景不是你们想得那样,我与她……没有男女私情!”祁望以拳按桌,克制着脾气冷道。
“你说什么?”温柔拍着酥酥的背,闻言与其他人皆愕然不已。
整个东海都知道霍锦骁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如今他却反口?
“我说我和小景没有关系。在漆琉岛时沙家要将沙慕青塞给我,小景为了帮我这才担去我未婚妻子的名头,我与她不过是在掩人耳目罢了。”
决定已下,便索性说个明白,祁望不再犹豫,也没有顾忌。比起三爷的怀疑,与霍锦骁之间的感情更让他恐惧。
“祁爷,我们不是瞎子……你若是怨我胡言乱语,责我便是,为何要与她撇清干系?她自入平南便住在你宅中,你这样说,让她如何自处?让她如何面对众人?”温柔眼眶猛然间红了,只当祁望因恼她多嘴而牵怒霍锦骁。
“她很快就不住我那里了。”祁望复又按上额头,女人喋喋不休的声音让头更疼了。
“可你们明明相处得很好,大伙看得出来,她是好姑娘,你不能……”
祁望更烦了,便道:“听清楚,我和她没有关系,也不会在一起,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
“祁爷!别再说了!”
惊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他的声音。
众人望去,曲梦枝与梁俊毅正站在屋外,见到祁望也看来,曲梦枝便往旁边退开。
祁望瞳眸骤缩。
霍锦骁拎着食盒安静站着。
那些话,一字不差,尽数入耳。
可怕的沉默让呼吸都显得多余,没有一人开口。祁望只觉空气宛如冻结,吸入腔中便化冰刃,割得心肺皆疼。
“温柔姐,我来还食盒的。”霍锦骁踏进厅里,将食盒放到温柔身边的桌上,笑着拍拍酥酥的背,安抚小家伙的哭泣。
片刻后,她转身:“祁爷,借一步说话。”
声音淡得如同朝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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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并肩在祁宅外石路上走着,谁也没开口。石路是向下的斜坡,每隔一段就是台阶,两边俱是高墙,这路便似没有尽头般。
霍锦骁垂眸踢着地上石子,侧颜有些苍白,满身落寞,只叫祁望心中钝疼,他倏尔伸手拉住她,低沉道:“抱歉。”
要说什么,他却也不知。
她仍不说话,也不看他,目光只落于他手上。
“昨日喝了酒,同你说了些不恰当的话,你忘了吧。”祁望又道。
美酒与她同样醉人,让他失却分寸,忘记挣扎,不顾一切地想要拥有,却在清醒之时发现自己手已握起双刃剑,伤己伤她。
“忘了?”霍锦骁抬头,忽笑起,“你做出决定,不再犹豫了?”
透亮的眼眸微红,是她少有的悲伤。
祁望避开她的目光,沙哑声音有些颤意:“抱歉,功业未成,我还不想分心他事。”
“只是因为这个?”她便抚上他的手,轻轻一握。
祁望点头:“嗯。”
霍锦骁收回手,静道:“知道了。”
“对不起……”他却又反手握住。
“不要道歉。你我从未开始,也无谓结束,你没对不起我,我们互不相欠。”霍锦骁长叹一声,抽回手,浅淡的声音不再,话语掷地有声,“从今天起,你仍是祁爷,我还是小景,你我之间不会再有任何改变,祁爷毋需担心!”
也罢,来时无牵,去时无挂,这段并行之路只化萍水情意,佐酒温梦,醒来无痕。
互不相欠……
明明已下决断,却在闻及此言时,心如沉铅坠地,祁望怔然嚼着这话,久难回神。
霍锦骁已转身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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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星宿月,酌酒酣歌,欢喜淡了,心也静了。没了男女之情,也还有生死相交之意,他始终是这茫茫东海之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一个人,亦师亦友亦兄,纵无法相守,她仍是敬他重他。
情起之时折芽,总好过心口剜肉。
在外头消散了一天一夜,霍锦骁才在第二日傍晚回到祁宅。
一进宅她就进屋关门,上上下下收拾起来。天未沉下,她就将东西收拾妥当,打开屋门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
院子里响起清冷声音,祁望站在月洞门下问她。
霍锦骁望去,他神色已清,只是脸色仍不好,苍白虚浮,约是宿醉之后又没睡好。
“祁爷。”她打了声招呼,从屋里拖出口箱子,箱子上叠了几个包袱,“我收拾东西打算搬出去。”
“这火急火燎的你要搬哪里去?昨天我说的只是醉话,你别放在心上,这里你想住多久都可以。”祁望两步上前,按住她的手。昨夜他彻夜未眠,每隔一会便到她院中看她回没回来,一直到现在,如今她倒是回来了,却是回来收拾细软搬走。
“我想过了,你和温柔姐昨天说的都有道理。我这人没规矩惯了,当初女扮男装住进来,也没顾忌太多,老把自己当男人,可别人瞧着却不是那么回事,再住着,对你对我都不好。”霍锦骁拍拍他的手,笑道。
“那也不急于一时。”祁望不肯松手。
“温柔姐刚好有处两进的宅子空着,我已经赁下,早上将主屋收拾妥当,可以住人了,你就放心吧。”霍锦骁眨眨眼,仍透着从前的机灵劲。
“她那宅子我知道,又小又潮,住着不舒服。”祁望还要劝她。
“横竖往后我要回燕蛟,也不常在平南,租大的倒浪费。”霍锦骁见他还是拦着,只得把他的手拉开,“祁爷,你真不必心存愧疚,我很好。”
祁望默然望她。
她很好,可他不好。
“我帮你搬过去。”相峙片刻,祁望发现自己劝不动她,便开口道。
“也成,那就烦劳祁爷替我搬到门口,我雇了驴车在外头。”霍锦骁欣然点头,将木箱上的两个包袱都挎到肩头,留下木箱给他。
来东海两年,她的东西仍旧少得可怜。
祁望将木箱搬到门口,果见门外停了辆驴车,她与他一道将箱子扛到车上后便利落地跳上车,冲他挥手。
“我陪你过去……”他拉住缰绳道。
“不用了,天色不早,我这也没多少东西,祁爷还是早些歇息吧。那里离祁宅不远,祁爷若有事吩咐只管遣人来寻我。”她说着又是一笑,“若是祁爷想我了,也只管叫我过来,我陪你唠嗑!”
“……”祁望怎样都笑不出。
她轻轻拍着他的手:“祁爷,回去吧,我走了。”
祁望那手慢慢地松开,她抖抖缰绳,轻斥一声,驴子懒洋洋迈开腿,车辘轳便嘎吱嘎吱地碾过石板路。
夕光残阳,照出前路寂寥,回首处不过清风吹宅,无人再笑。
作者有话要说: T.T
☆、重逢东辞
清晨下过场小雨, 将岛上的路淋得微潮, 越发显得春寒料峭。雨很快便停,路上行人阖上油纸伞甩甩, 拢紧衣襟匆匆走过,这早春可比冬天还要冷上几分。小胡同尽头空置的两进宅子不知哪天起就了人声,大门敞开, 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春联贴上、灯笼挂起, 天井里的杂草拔得一干二净,墙面粉饰干净,残旧的宅子焕然一新。
夜里透出烛火, 窗上印出的纤细身影,倒似哪家小媳妇在烛下缝衣。
霍锦骁对她的新宅报以极大的期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关键是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今天养花,明天拔了种草,谁都管不着, 倒比寄住祁宅更自在。
如此看来,搬出祁宅可算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