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没听明白,好像恩公的意思是听话能住上大宅子,每年元宵可以买糖葫芦和新衣裳,她想看哥哥的神色,可是隔了道纱实在看不真切。
“就这样定下了,不久会有人来接你,到时你只需跟着他走,其它不必多问,至于你的小妹,我自会照顾,但若你不听门规,当中出了差错,别说是你,连你小妹也要跟着受罚。”
说完这段话,恩公就起身离去,哥哥呆杵在原地不知道在做什么,卿卿爬下床榻走到哥哥面前,拉拉他的衣裳小声问道:“哥哥,恩公刚才说什么呀?我没听明白。”
哥哥呆滞的眼神有了丝反应,好似飞出去的魂魄重新回窍,他低下头看着她,脸色苍白,双唇发颤。
“他要带哥走。”
话落,卿卿一下子清醒了,水灵灵的眼睛睁得老大。
“哥要去哪儿呀?”
“哥也不知道,若哥不在你……”
话还没说完,卿卿就大哭起来,两只小手死命地抱住哥哥脖子。
“哥哥别走,我不许你走!”
她这样一闹,哥哥也舍不得,鼻子一酸就抱着她埋首痛哭,所有悲苦都在此时此刻奔涌而出。哥哥三岁时有了这个小妹,相处近五年感情深厚,虽然娘在世时偏心得很,走得时候还在叫着“卿卿,卿卿”,可哥哥从未放在心上,妹妹始终是他的宝。对小妹而言,要把他们分开就好比切去彼此心上一块肉,她真不知道哥哥走了该怎么办好,除了哭还是哭。兄妹俩想过逃跑,可恩公毕竟救过卿卿,一走了之实在对不起人家,哥哥说要找恩公再去说说,可一出门再也没回来。
这是卿卿最后一次见到哥哥,等到半夜没见哥哥回来,她就光着小脚丫满院跑,可没人告诉她哥哥去向,她很害怕干脆坐在院子中放声哭嚎,直把恩公哭来。恩公见状一言不发,伸手把她从地上抱起,又拍拍她屁股上的脏灰。
“你哥去上私塾了。”
话落,卿卿止住哭,眨巴红红的兔子眼,一抽一泣地问道:“上……上……上哪的私塾,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若你听话,十年之后就会回来,若不听话,怕是这辈子也见不到。”
恩公神态自若,说话语气也不重,可卿卿就是害怕,觉得他比爹爹还要凶。茫然四顾,见不到相依为命的哥哥,她扁起小嘴,又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
“你再哭,你哥就回不来了。”
恩公沉下脸,冷声轻斥。卿卿马上把嗓子眼里的哭咽硬吞下去,婆子走来把她抱起,一路小跑出了院门,她们并没回原先的屋里,而是到处新院。进门前,婆子再三警告不许再哭,否则就没好果子吃,也别想见到哥哥。卿卿哽咽着点点头,然后就跟着婆子身后入了间房。这厢房比刚才的屋子宽敞,东侧有个大通铺,上面躺着五个婢女,看模样都比她年长几岁。
“往后你就住在这儿,明天会有嬷嬷来教你。俗话说得好:得人恩果千年记,我家老爷救了你的命,你可得记牢了,要好生习学规矩,仔细侍候,知道吗?”
婆子严声嘱咐,卿卿吸着鼻子点下头,然后可怜兮兮地问道:“哥……哥……会回来吗?”
“这得看你啊,如果你整天哭鼻子,不听老爷夫人的话,说不准就回不来了。”
卿卿擦去眼泪不敢再哭。婆子哼笑两声,挥手赶她上通铺,那些小婢女见她上来,有些不情愿地往旁挤挤,留出最里面的空档。婆子从柜里拿出一床棉被盖在卿卿身上,然后指着那群婢女叫骂:“看什么看?!全都不用睡觉?仔细你们的皮!”
婢女们如同惊弓之鸟马上钻进被窝,卿卿挤在小角落里,看着那婆子熄灯退出门外。婆子走后,屋里又热闹起来,虽然周遭昏暗,不过卿卿知道铺子上的姐姐们都在往这边看,她也借着依稀光亮努力地看着她们。
“你叫什么名儿?”有人问道。
“卿卿。”
卿卿老实巴交地脱口而出,有人偷笑起来,不知是在笑什么。卿卿忍不住问旁边的姐姐是不是也有哥哥,是不是也去念私塾了,那婢子说自己没有哥哥,是被爹娘卖来的,卿卿很失望,又问了几个婢女,这里大多都是被卖来的,没人像她一样。
想到哥哥,她既难过又委屈,可不敢放声哭,只好吸着鼻子躲进被窝里嘤嘤抽泣,她希望再睁开眼睛后哥哥就能回来,就这般想了一个晚上,到最后终于明白,哥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外面鸟啼声脆,又是个好天气。婆子进屋扯起破锣嗓子把她们叫下床,卿卿挤在乱哄哄的人堆里分不清南北,婆子扔给她一块脸帕,叫她跟着婢女们洗漱。平日早上都有哥哥照顾,现在哥哥不在了,也没人在意她,想着眼泪又往下掉,看到婆子往这里看来,卿卿就转过身,面朝墙胡乱地擦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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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哪儿?”
赵根生睁眼醒来已经置身于一间陌生小屋,他头痛欲裂几次起身都没能用上力。刚才是去找恩公,求他别把他们兄妹分开,为什么一转眼就到这里来了呢?赵根生不太明白,静默片刻脑中慢慢浮现出卿卿哭得红肿的小脸,他一下子来了力气,咬牙使劲撑起身子。
“卿卿……”他轻唤道,可声音似被磨过般沙哑难听,眼前景物模糊不堪,依稀只见几个人影。赵根生茫然无助,过了很久终于能看清东西了,他定下神眯眼看去,这不怎么大的屋子竟然挤了几十个和他差不多的男娃子,他们似乎也是刚到这里来,一脸莫名地到处瞟。
“这是哪儿呀?”旁边穿着破烂的娃子轻声问道,他看来害怕得很,话音刚落又一人从地上爬起抬头望着屋顶上的天窗。
“我们被关起来了。”年纪稍大的娃子开口大叫。这话激起千层浪,眨眼间狭小阴暗的屋子就炸开了锅,这群十岁不到的娃娃们又哭又叫,个个惶恐不安。赵根生也吓到了,他扫视四处想找个地方出去,而这个屋子就像铁打的,不但没有门连蚂蚁钻缝的地方也没有。卿卿!卿卿还在那里呢!想到小妹他更加惊慌,心里只想快点回去,他伸出小拳头敲打墙面,另外几个男娃一个踩在另一个肩上叠起罗汉想要从天窗那里出去,可是这天窗太高了,叠一百个人怕都不够,几个娃子站不稳一下子摔到地上疼得哇哇大叫。
“出去!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出去!”屋子里又响起哭嚎声,周围空气也稀薄起来,仿佛这么小的地方都不够他们喘气。
“都不许叫!”突然,屋子里响起另一个声音,这声音听来粗旷而且年纪很大。众人立马安静回首四顾找寻这声音的方向。赵根生马上就认出来了,若记得没错这人就是带他去恩公那儿的大伯,也应该是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人。恩公说有人会带他去个地方,难道就是这里?想着他又朝四处看,这些与他差不多大的娃子们衣衫褴褛都像乞儿。
“你们全都听好了!今天能到这里来是你们的造化,有朝一日能从这里出去,你们便享福不尽,要什么有什么,要饭有饭吃,要衣有衣穿!不过能出去的只有一两个!”
话音刚落,天窗处就投进来一包东西,娃儿们一吓赶忙往两边散,“啪”地一声,纸包掉到地上应声而碎,露出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个小水袋。娃儿们都饥肠辘辘,看到吃的都争先恐后去抢,那些个块头壮的抢到后直往嘴里塞,没吃到的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天窗,期盼着能再掉下些什么来。
“记住,每天只给两顿,吃得到吃不到全看你们自己。”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冰冷无情还带些恐吓意思。惶恐的哭叫也随之响起,稍静些的屋子再次炸开锅,赵根生就贴在墙边看着他们,吸着鼻子哭了起来。他哭不是因为没吃到东西,而是想到妹妹还在那里,刚才恩公说会好好照顾卿卿,不过前提是他必须好好干,他问要干多久,恩公却没有告诉他。如今看到这般场面,无论如何他都要出去。
“出去!放我出去!我要出去!”赵根生捶墙大叫,旁边的娃儿也跟着哭叫,他们在屋子里仔细找了遍,墙脚根都挖过了,实在没有地方可逃。折腾半晌小娃儿们都累了,无精打采地席地而坐。再过一会儿屋子里就散出一股臭味,有人在墙角的屎洞里拉屎撒尿,熏了一屋子的人。
“呜呜呜……我想回家。”
……
“我要找我娘。”
……
哭嚎声此起彼伏,绝望四处漫延。赵根生念着妹妹,想着她的嘟嘟脸也不由拿袖管抹泪。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渐渐沉闷,他们饿得前胸贴后背蜷在地上晕晕沉沉。“咯吱”一声天窗又开了,娃子们像被人拔着脖子连忙起身翘首等着上面掉东西吃,然而等了许久都没见包子掉下来,只听见“哗啦啦”的声响,几十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从天而降。冲在最前面的高个躲闪不及被掉下来的匕首刺中一命呜呼。看到血闻到腥娃娃们惊恐万状,边大叫边一窝蜂地往角落挤,瘦小的男娃跌倒在地被无数只脚丫踩了个半死。
“接下来如果想吃东西,就得拿地上的匕首把旁边人杀了,不杀就全都死!杀人才有东西吃!”
话落,屋子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们只有一炷香的功夫,不然就死!”
娃娃们被这一声吼吓得发颤,没命似地往墙边挤。赵根生被挤贴到墙,胸口被墙上碎砾搁得生疼。没人敢捡地上的匕首,好像那是瘟病半点都沾不得。屋子里静得吓人,光阴凝结成冰,谁都不知道一炷香有多长。“啪”的一下屋子里响起怪声,赵根生抬头就见对墙上露出一个小洞,他瞅了半天就觉得不对劲连忙抱头蹲下。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赵根生蹲身刹那间,洞中射出三支箭羽直刺人群中,几声惨叫过后地上又多出三具尸体。
“啊!!”
凄厉惊叫响起,娃娃们如无头苍蝇抱头鼠窜,有些已经吓湿了裤裆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天窗上传来人声说:“再给一炷香。”娃娃们知道这不是吓唬人的,年纪稍大的一个壮小子就捡起地上匕首一边哭着一边刺向另一人。眨眼间这里便成了修罗场,满地的鲜血以及无尽的杀戮。赵根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脑子里只想着妹妹,当他回过神就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恩公就坐在高处颔首浅笑,望着满身是血的他。
“我果然没看错人。”
“卿卿……妹妹……我要见妹妹……”赵根生语无伦次,瘦小的身子瑟瑟发抖,他把手上的血往裤腿上蹭,一遍又一遍怎么都蹭不掉。他不由怕得大哭,嘴里却在嚷着:“卿卿……我要见妹妹……”
“闭嘴!想要见你妹妹就得卖命,否则这辈子都别想再回去!”恩公收起慈眉善目,两眼顿时阴厉无比。赵根生被旁边人拉着拖到另一间屋子里,那屋子仍和刚才的一样挤满了几十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娃子……
第4章 小妹初长成
卿卿顶着副核桃眼跟着众人来到院中,她个子最小,走在后面像是小鸡跟着群鹅跑,一路跌跌撞撞的。那管事的嬷嬷姓王,专教下人规矩和本事,说话不紧不慢却刻薄得很,凡事都能挑出些刺,第一次见卿卿便是不分皂白地教训一顿,然后要她记牢主是主、仆是仆,哪里都要守规矩。卿卿想着哥哥早日回来,特别乖巧听话,端茶倒水、捶腿捏肩都学得有模有样,久而久之颇得王嬷嬷赏识。学了三月余,几个婢女全被分去干下等活,只有她和一个叫彤儿的丫头被分到小姐房里。
恩公姓萧名瑞,是当今太尉长子,他的两个胞弟都在都城任官,只有他在这偏地居住。萧瑞膝下有两位公子和一个千金。大公子名叫萧涵,二公子名为萧清,小姐唤作萧滢。萧大小姐刚满四岁,卿卿正好比她大一岁,或许是年纪相仿,所以他们才把她放在小姐屋里做陪伴。
为了能与哥哥早日重逢,卿卿一直谨记嬷嬷教诲,尽心尽责服侍萧家人。老爷和夫人看她听话乖巧,人挺伶俐,也就放心地让她和小姐相处。虽然说萧家大小姐是金枝玉叶,从小娇生惯养,但对待卿卿还是极好的,两人亲如姐妹,几乎是形影不离。
光阴似箭,岁月荏苒。卿卿每天都掰着小指头盼哥哥回来,刚开始想哥哥就忍不住哭鼻子,时间久了,也就学会忍住思念默默等待。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庭院中的迎春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卿卿从懵懂无知的小丫头等成了婷婷玉立的姑娘家,她知道院中挂起元宵彩灯就是过去一年,所以每近元宵她亲手做盏花灯笼挂在床头,就和当年哥哥送她的一样,不知不觉床头已挂上九盏小灯笼,再添一盏哥哥就能回来了。
“卿卿,卿卿!快来,师傅做的灯笼到了!”
人未见,声先来。潇湘院外,一粉衣婢女听到这声便急匆匆地走过去,老远就看到一只葱白玉手在窗处乱挥。她拧起黛眉,提裙小跑着进了小姐厢房,然后把萧家大小姐从窗边拽回床榻,再拿蚕丝绒被盖严实。
“我的好小姐,你风寒还没好呢,得小心才是。”
话还没说完,萧滢便不安分地钻出被子,一把抓住卿卿的手往自己额头上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嘀溜溜地转了圈。
“好了,好了,早好了!你摸,不烫了不是?咳咳咳咳……”
“哪里好了,这不是还在咳着?”
卿卿弯起杏眸又把她塞回被窝,再端来刚炖好的川贝冰糖梨喂她吃了些。
“你先躺着,灯笼我等回儿就挂出去。”
卿卿一面说一面拿丝绢抹下萧滢的唇角,萧滢点头如捣蒜,忙开口道:“快去!快去!我们要第一个挂上彩灯笼!”
小姐性急,凡事喜欢争强好胜,卿卿笑着说了声“好”,接着就放下手中瓷碗,拿上灯笼走到门外。记得小姐嫌下人买的灯笼不好看,萧瑞为了讨她欢心特地找师傅做,去年是莲花灯,今年就换成红鲤鱼,总之每年的灯笼都不一样。
看萧滢受尽宠爱,卿卿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爹爹总是打她,还骂她野种,一想到此处心上像多块大石,压得人喘不过气,她时常梦到出事的那天,满屋子的红如同血洗,爹爹躺在地上呲牙裂嘴地瞪着她,可就算再害怕,她都不敢叫出声,怕被别人听见……
“喂!”
耳边突然冒出个声音把她的魂吓去大半,手一抖,灯笼不小心掉下,眼看就要摔落在地,一只手马上接住了。卿卿紧抓着衣襟不由大松口气,侧过头只见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吓死我了,你真讨厌。”
卿卿翻个白眼,好声没好气地夺过那人手里的灯笼,然后拿根竿子挑起挂好。
“我明明是来帮忙的,哪里讨厌?”
那人说笑着凑上前,鼻尖都快贴上她的额头。卿卿红一脸,伸手把他推开,半怒半嗔道:“就是讨厌,开玩笑也没分寸,如果被人看见,我又要挨罚。”
说着,她警惕地朝四处张望,还好没有闲人。那人扬起剑眉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恣意,听来十分清脆。
“看到又如何?我们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谁说的?若被人看到,嬷嬷又要骂我整天胡混,带坏萧二公子。”
卿卿有些不服气地嘟起嘴。萧清唇角一勾,清秀的眉眼浮出些许狡黠之色。
“别理她不就好了,你就是太听话,软柿子谁见都爱捏一下。”
话落,他伸出手作势要捏她,卿卿连忙避开,往后退几步板起脸,接着又拿另一盏灯笼挡在胸前。
“男女授受不亲,你再这样以后不理你了。”
萧清抿起薄唇,两眼半眯,哼哼地冷笑两声。
“不理我……不理我,看以后谁会帮你拿这个。”
说着,他便从宽袖内拿出封书信故意在她面前晃了晃。卿卿眼睛一亮,马上伸手去抢,他手腕一转又把书信藏到身后。
“给我!快给我!”
“想要叫声好听的。”
“唉,别闹了,快给我!”
卿卿踮起脚尖将他手里的东西一把抢去,然后迫不及待地拆开细阅,只见信上写道:
卿卿吾妹:前上一函,谅已入鉴。为兄安好,勿念。日来寒潮逼至,善自珍重。临书仓促,不尽欲言。
寥寥几字,卿卿看了又看,最后有些失望地轻叹口气,将书信折起塞入袖中。
“为什么每次我写一大堆,哥哥总回这么点呢?”她小声嘀咕,萧清撇下唇角,貌似无奈地摇头。
“我也不知道。大概天寒,手冻僵了吧。”
这理由有些蹩脚,私下通信不是一两天了,每次哥哥的信上不是“勿念”就是“安好”,冬寒手僵倒还说得过去,夏暑难道是手软吗?那还有春秋两季呢。心中有诸多疑问,卿卿也只好硬忍着,毕竟萧清已经帮了她大忙,不好意思再为难人家。
“哎?今天你脸上涂得什么胭脂,颜色真好看。”
萧清指着她的脸突然问道,卿卿伸手抹了下,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