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指望杨骏能拦住他们, 这样至少不用正面冲突,而今看来, 是不可能了。
她将信收下,默了半晌, 冲那宦官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去找杨信。那小宦官是个心腹, 一见她暗示明白,立刻退出去了。冯凭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心中思索着筹划——她已经无路可走,眼下唯有放手一搏了。
早知道李因他们有这一步, 她怎么会坐以待毙呢?
真要你死我活了。
她是爱惜羽毛的人,很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没有意思。不如寻求合作共存。而敌人显然是不给她这个机会的,敌人认为她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要及时斩草除根,痛打落水狗,不给她苟且偷生的可能。
人的心就是这样坏。
她认为自己是个好人,至少,得饶人处且饶人,凡是不愿意太绝情,总觉得那样太残忍了,只要不是威胁到自己性命,有的人,即便看不顺眼,但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但有的人却不是那样,一定要把事情做绝,不给别人留一点生路。厌恶一个人,就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置于死地仍然不满足,还要死的凄惨,死的难看,亲戚家人一个也不放过。
为的什么呢,只是泄愤,只是为了解恨。
她突然感到太恨这种人了。她说不出恨谁,就是恨这种人,恨不得将他们全部下狱,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一刀刀活杀了他们,让他们也体会一下这种感觉。
那一瞬间,她义愤填膺,心潮涌动起伏,久久郁恨难平。
她安抚了心绪,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已经平静下来,才缓缓转过身,看向拓拔泓。
拓拔泓也正看着她,且缓缓地向她走来。
两人的目光对视,她那一瞬间的眼神,很复杂。在拓拔泓看来,她神情坚毅而平静,好像对一切变故都能坦然从容,不惧任何事,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打倒她。这样的神情,让她那双静如止水的双眸显得十分冷漠孤独,让人肃然起敬,又隐隐伤悲。
她朝他走了上来。
冯凭将那张封信递给他:“这是刚刚卢瞻送进宫的。”
拓拔泓低头展开,很快,他面色凝重,眉毛蹙起。他将那信纸揉碎,往案上一扔,压低了嗓子,斥道:“这些人胆子越来越大,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冯凭道:“他们胆子从来不小,想必早就想这样做了,而今只是趁着这个机会。”
拓拔泓生气道:“太过分了。”
他转身欲走,冯凭在背后拉住,又拽着他转回来。她抱住他腰,将脸贴着他胸膛。
“皇上!”
她身体有些颤抖,仿佛在经受某种挣扎。拓拔泓拍着她肩膀,安慰道:“别怕,朕难道还听他们的吗,让他们闹去吧。”
冯凭道:“我害怕,他们要逼皇上杀了李益,废了我。他们进宫来了,杨骏拦不住的。”
她仰头看他,不安道:“皇上答应的事不会反悔吧?”
拓拔泓有些烦躁,推开她,转身仍要走:“朕答应的事。反悔什么,你别操心了。”
拓拔泓心浮气躁,其实是心虚。他知道她要将李益案子拖延的意图,然而眼下这样的情况,他根本没打算,也不可能让此案翻案。对冯凭,他只是暂时安抚,免得她闹。但放人?那是不可能的!
这还没怎么样,李因他们就闹起来了!
他虽然说不见,但最终还是躲不了的。
这短短的片刻,他也在迅速地做出反应。他心道李家的案子可以搁置,但人必须得死了。他必须要立刻把这人解决掉,不过这事得瞒着冯凭,硬的不行来软的。
冯凭看他这个态度,也跟着急步赶上来:“要是杨骏拦不住他们,皇上就要杀了他吗?”
拓拔泓怼她:“朕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
她一时哑然,拓拔泓摆摆手:“你别担心了,朕自然会护着你的。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冯凭冷静道:“李益不能脱罪,我就是他的同谋,皇上又怎么可能护得了我呢。皇上以为他们进宫来,是打算好好说话的吗?他们剑拔弩张,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的,他们岂会容皇上护着我好让我回头报复。皇上若是真的认为我和李益是同谋,我们都有罪,不如现在就给我治罪好了。”
拓拔泓道:“你别说了,朕不是也在想办法吗?朕现在也很头痛,你让朕想想辙。”
拓拔泓又派出了一名宦官,去查看李因等人的动静。
李因等人闯宫,要废太后的消息迅速传到了永寿宫。
太后的心腹,而今只剩了一群宫女和宦官,都是一些小人阉竖之辈,谈不上多大权力的。自从太后罢令,冯氏一党就遭到了残酷的打击,在朝中已无立足,太后身边的亲信宦官们也夹起了尾巴,小心翼翼做人,以求自保。听到这个消息,众宦官顿时蚁乱成一窝。
先得到消息的三五人立刻找到杨信那去:“眼下情况危急了,咱们要立刻像个办法,否则就成了别人案板上的肉了!”
作为太后最信重的人,还有众宦官的领头,杨信得到消息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早。此时他站在殿中,正在克制着不安和焦急,隐忍等待。见众人来,他知道这消息已经传开了,遂回过身来:“诸位先不要慌,我已经让人去将消息告诉娘娘了,等她的回复,此事娘娘早有预料,一定会摆平的。”
众心腹道:“娘娘可有应对之策吗?”
杨信道:“咱们不急,先等娘娘那边的意思。”
他保持着冷静,安抚众人道:“诸位不要着急,只要皇上在,娘娘就会安然无恙。只要娘娘安然无恙,就有咱们的前程富贵。越是眼下这种时刻,咱们越要齐心协力,站在娘娘身后。等她来日时来运转,自然不会忘了我们这些人的。”
他道:“娘娘和皇上感情深厚,皇上一定会站在咱们这边的。”
他狠了狠心,道:“就算有万一,咱们手上还有太子,也还有出路。大不了豁出去了。”
他这话鼓舞了人心,众心腹们闻言都镇定下来。也对,还有皇上,就算皇上也靠不住,大不了豁出去了,太后手中还攥着太子……太子……众人看到了不远处的光明坦途,如果太子能够登基,太后能够重新掌政,那大家的荣华富贵也都在望了!
等待那边回话的间隙,杨信开始和众人商议对策。
“现在皇上派杨骏去阻拦李因他们了,就怕是杨骏也拦不住。”
杨信道:“别指望他了,他肯定拦不住的,李因他们既然敢这样做,就知道咱们将来会报复。不成功便成仁,他们此番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的。”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他们人多势众,咱们只能听天由命,任人宰割吗?”
杨信低声道:“反正总归是你死我活了,不如索性搏一把,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
杨信道:“他们夜闯禁宫,等同于犯上作乱,等同于谋反。”
有人担忧道:“他们只是一群大臣进宫犯谏,皇上不会因为这个就治他们谋反的。这样恐怕不行的呀。”
杨信面无表情,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如果他们勾结了禁军,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众人面有惊骇之色。
杨信唤众人凑近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安排大意说了一通。
“这是娘娘的意思?”
杨信重新站直了,看向众人:“这是娘娘的意思,你们觉得此计可行?”
他总结道:“眼下他们势强,咱们势弱,要是硬碰硬,必定两败俱伤。而此计无需冒险,也无需大家压上性命。咱们如此只为自保,绝无他图,事后也不必承担罪责。眼下正是咱们为娘娘出力的时候了。”
半晌,其他人纷纷应了声:“如此可行。”
“就按这样做吧,我们听杨大人的安排。”
这边商议定,很快,去太华殿的小宦官也回来了,告诉杨信见机行事。
一切按计划的进行。
半刻钟之后,杨信铺展了纸笔,写了两封短信。仿造的是京兆王的笔迹口吻,称杨骏挟持太后叛乱,皇上性命有危,要禁军立刻去护驾。而后他派了两名宦官,持信和火把,往禁卫军驻地东西二营去,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大声呼喝“皇上有险”,“救驾”等语,目的要将禁卫军引到宫前门。呼喝声会惊动各宫门附近的守卫,届时大乱,各宫门会点起火把,点燃信号。禁卫军的将领,都是拓拔泓的亲信,虽然没有接到虎符和军令,但是看到火把,听到信报,以为皇上有危险,必定会立刻赶去救援。
宫里宫外的信息是不对称的。禁卫军以为是太后联合杨骏发动政变,故而行动,但是拓拔泓在宫里,是看不到他们为何行动的。杨骏挟持太后明显是个谎言,太后在皇上身边,而杨骏是听皇上的吩咐的,这是皇上看得见的。拓拔泓看到李因等人联合闯宫,又听到禁卫军未经允许擅自调动,必定会以为有人要逼宫。李因他们就脱不了干系了。
杨信此时出了永寿宫,眼见着外面被搅的一片大乱,急忙跑太华殿报信去了。
宣华门,杨骏横臂去拦李因:“李大人,我是奉皇上的命。”
李因严肃道:“不用你奉命,我现在正是要去请求皇上收回成命!”
一群大臣纷纷附和,大半夜吵的跟集市上似的,比朝会还热闹。杨骏丝毫不让步,拔出剑来,划出界限:“皇上说了不见,有硬闯者,视同犯上作乱。谁要穿过此门,先从我这剑上过!”
李因个子高大,也习武的,不怕这一套,抬袖抽了他一嘴巴子:“滚一边去,你是朝廷的忠良,还是昏君的走狗?皇上圣明之君,就因为你这种是非黑白不问,一味献媚的小臣变成昏君,你来承担罪责?朝堂不稳社稷有危,就是因为你这种奸臣!”
杨骏挨了打,又遭辱骂,登时勃然大怒,道:“皇上正在休息,下旨任何人不得打扰,你虽是国舅,也不能硬闯禁宫。”
他暴怒道:“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这些大臣们竟动起手和侍卫们殴打,场面更加乱哄哄。杨骏气的要亲自上阵,他的属下拼命拦住了他:“将军怎么如此糊涂!宁愿失职受皇上责罚,也不能得罪他们啊!失职受责事小,顶多降个职罚个俸。真得罪了满朝,还要不要立足了?”
杨骏骤然又想起太后的吩咐,他怒气冲冲:“什么意思?”
下属拉住道:“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将军,你看这架势,皇上都招架不住,咱们做属下的怎么招架得住。”
杨骏其实晓得他说的,只是心里实在火得起,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老子他娘的被人打了!我还放过他们!”
杨骏还要挣扎,两个下属推着他要匆匆撤离现场。杨骏受不了了,甩开这帮下属,转身怒道:“谁也不许走,皇上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跨过此门,违令者当斩!”把一干侍卫恐吓了一通,他带着一队人,大步赶回太华殿去,找拓拔泓和太后求救。
杨骏到了皇帝太后面前,刚没说几句话,杨信就跑过来了,慌慌张张一个头点地跪住,抢了他的话:“皇上,大事不好了,李因等人强行闯入宫,现在已经到了宫前门了!他们要见皇上,要废太后!”
杨骏见自己才离开一会,那帮人就闯到宫前门了,一时吓的不轻:“他们到宫前门了?”
他连忙请示拓拔泓:“皇上,他们来者不善啊!”
拓拔泓大步走出来:“是谁干的!他们好大的胆子!”
“他们这样子,不是冲着太后,分明是冲着皇上而来的!皇上要赶紧拿主意,否则形势恐怕会生变。”
拓拔泓铁青着脸:“朕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
话音还没落,又有传信宦官匆匆奔进来,这回是拓拔泓的亲信:“皇上,刚得到信报,禁卫军东西二营的军队忽然调动,朝宫门的方向来了。”
拓拔泓怒道:“谁下的令?是谁在调动!”
“没有人调动,是自己动的,喊着要护驾,要保卫皇上清君侧。”
拓拔泓道:“朕好好的,护什么驾清什么君侧!是谁在擅自调兵!”
什么护驾清君侧,自古以来便是造反的同义词,都带着军队来逼宫了,不是造反还能是什么。拓拔泓一时陷入了混乱当中。
他此时绝没想到这是个计谋,因为来报信的人,不光是杨信,还有他自己的亲信。他理所当然地吓坏了。
“他们称是杨骏和太后谋反,挟持了皇上。”
杨骏一脸目瞪口呆,被吓傻了的样子。
半晌,他反应过来,扑通往拓拔泓跟前跪下:“皇上!臣没有啊!是有人故意陷害臣!臣一片忠心,皇上明鉴!”把头磕的咚咚的,真情挚意,绝对没有演戏!
而冯凭闻言也迅速站了起来,大吃一惊道:“胡说什么?是谁在如此造谣生事?挑拨我和皇上?”
拓拔泓转头看了她一眼,心里冷风呼啸,他感觉大事不妙了!这帮子人不会真的造反了吧!
他慌的坐不住,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要立刻出去看,冯凭连忙拦住他:“皇上,现在外面危险,皇上不能出去!”
拓拔泓心想也对,连忙命杨骏:“你快去,带兵去,把他们拦住!”
杨骏掷地有声道:“遵命!”连忙出去调兵了!心恨想:这群混账,如此陷害我!现在我奉皇上的命,把这帮逆臣全拿起来!
杨骏先调来一支军,将太华殿铁桶似的层层保卫起来,而后便去和那方交接了。
拓拔泓见外面武士林立,火把光亮冲天,暂时感觉到一点安全感。他喝了一口热茶压了压惊,冯凭紧紧跟在他身后,和他一样焦急不安。杨信又跑出去了。拓拔泓又支使边上太监:“赶快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立刻回来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