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为什么呢?”
他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
她流着泪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的确已经不再属于彼此了。
一切只是过去。
李益拿手擦干她的眼泪:“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道:“我会救你的。”
他道:“不要救我,该自私的时候,要自私一点。”
她落泪不止。
李益思索这件事,心想,这件事,她大概是真不知情的。
杨信那天所持的信物,想必是杨信的意图,虽然他当时就猜出来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这件事。他感觉杨信这个人不可靠,这个人心机太深沉,当面是一片忠心的,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事瞒着她。这人胆子太大,也非常有主见,敢瞒着主子策划这种事,有朝一日,或许会成为祸患。但眼下杨信毕竟对她是忠诚的,即便是出于利益,也会站在太后这边。这人目前还用得着,她还需要这个人。他心中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
她并不傻,杨信绝无能力事事瞒着她。如果真有一天,这人做过了,她想必自己能处理的。
只是一个宦官罢了,可以充当工具,对她而言,构不成太大威胁。
她已经不是单纯的小女孩了。
总要自己展翅高飞,他不可能事事都为她操心。
冯凭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事隔几天之后,他再次被提审,李因是决计要从他口中得到供词。
审讯的过程中,他和李羡被分开关押,防止串供。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提审,没有休息,食物是水和馒头,冬天天气寒冷,狱中也没有被褥,他的衣服被人剥去了,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单衣,随时随地都在瑟瑟发抖,肠子胃部饿的紧紧搅缠在一起,然而那痛楚已经不算什么了,身上的伤口在发炎,新伤叠着旧伤,在化脓。由于伤口和天寒,他右脚的一只脚趾腐烂掉了,他已经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的寒湿臭气。最可怕的是提审,因为李因每天都能想出新的逼供法子,千方百计要撬开他的嘴,每天夜里,他噩梦连连,梦中也全是酷刑。
他不肯招供。
死也好,活也好,他不在意。
他知道,不管他招不招,结果八成都是一样的,李因不会因为他不招,就将他无罪释放。拓跋泓也不会因为他不招供而认定他无罪。但是他不能承认。
承认就死了。
他不想死。
然而最终,还是撑不下去。
他招供了,承认自己参与策划了此事。
李因仍不放过,问道:“谁是幕后主使?杨信曾经和你私下见面,是不是在商议谋反的事?”
他否认:“没有,没有幕后主使,跟后宫无关。”
李因道:“你连自己都招了,还留着这点秘密做什么。”
他低声道:“只要你招了这件事,这案子就了了,你的痛苦就结束了。”
他气息奄奄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犯下大罪,但也不能空口无凭诬陷他人,太后娘娘对皇上一片真心,她确实跟此事无关。”
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招供,不知道李因手中到底有多少证据,他不知道案子的进展,什么都不知道。
一切都不清楚。
但李因既然一直在逼他指控太后,想必证据并不充足。
他行事的过程,也没有留下任何物证,李因应当抓不到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一些口供罢了。但口供这个东西,在审案当中可信度并不高,也有可能是栽赃陷害,屈打成招。他在朝多年,深谙朝中人事的种种奥妙以及刑部办事的种种流程,只要他不配合,李因没有办法。
狱卒不愿再审了,强压着他手,沾了印泥,往写好的供词上盖手印,他半死不活中,又惊醒过来,坚决抵抗。他像发了疯一般,将两只手伸到火盆中,最后,烫的手心的掌纹都起了泡,两手烧的血肉模糊,无法再按印。
连狱卒们全都吓坏了。
连续一个月提审。
起初他还回答,否认,说没有,到后来,麻木了,他就什么话也不说了,不管怎么问,一个字也没有。
他当自己已经死了。
疼痛到了一定程度,也就麻木了,感觉不到了。
一个月过后,李因不再提审他了。
他得以在狱中安顿下来。
牢中的日子,暗无天日,他已经忘了时间。
不再提审之后,煎熬减轻了一些。他得到了一身勉强保暖的衣服,日常饮食,也不再苛刻了。但身体还是糟糕,他患上了咳喘的病,只要醒着,便忍不住一直咳嗽,嗓子里发出喘气声。没过多久,他被转移到刑部的牢房。刑部牢房比司隶校尉的大狱要好多了,他得以单人居住一间,还有床,饮食也更好了一些。
他身体实在糟糕,跟狱卒索要药物,衣服,幸而,狱卒一一满足了他,并没有对他太冷酷。他这时候,整个人已经有点麻木了,事情大半都忘光了,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李因费尽千方百计,也没能从他口中套出任何关于太后的信息。然而案子还是要结案,两个月后他将全部的结果、证据呈交给拓跋泓:“他已经认罪,但是不承认太后与此事有关。”
拓跋泓道:“兴许真的无关吧……”
他是亲至狱中,亲眼看过刑审的。
李因道:“李益跟太后有旧情,所以才刻意袒护。皇上,臣觉得,这件事,太后有重大嫌疑,应当将她身边的人,杨信等拘捕问罪,一并审理。”
拓跋泓轻声道:“他既然说没有,那就算了,不要再审了,就这样结案吧。”
李因道:“可是……。”
拓跋泓轻声打断道:“没什么可是,朕相信她。”
李因道:“那便依皇上所言吧。”
拓跋泓亲自下的判决,对人犯名单一一下了结论,该杀的杀,该流的流,一个也不能放过,名单勾决了,择日行刑。
李因将勾决的名单拿下去实施了。
这天夜里,李益见到了拓跋泓。
他不知道皇帝为何会来。他听到外面过道中年轻人沉稳的脚步,有股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幽幽地传进来。他没有看到他的人,却率先嗅到了他的气息。而后,一双黑色缎面靴子来到牢室外,皇帝还是个孩子,才十七岁,说话的声音是分明的少年气,但又故作沉稳压得很低,吩咐说:“把牢门打开。”
他顿时知道是他来了。
拓跋泓走进牢中来,漠然站定,居高临下看着他。李益一见他,连忙从蜷身的床上下来,跪到面前,深深叩首。
“微臣叩见皇上。”
皇帝当真年轻,美貌如花的男孩子,冷漠起来也是漂亮好看的,他穿着簇新的龙袍,簇新的靴子,就那么冰冷而略带嘲讽地瞥着他。
拓跋泓承认李益这个人是有魅力的。
作为一个男人,有迷倒女人的本事。就凭他这一身死也不承认的骨头,换做一般人,还真是做不到。就凭他这一派镇定温和的气度,哪怕此时此刻,面对自己,还是能做出谦恭的忠良样子,演技入了魂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还是个爱形象的人,死也不忘风度。
他轻哂道:“臣?你现在还能自称臣吗?”
李益道:“臣永远是皇上的臣。”
拓跋泓哑然失笑:“你还承认我是皇上。你怕是心里盼着朕死吧。”
李益道:“臣盼着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拓跋泓道:“你到现在还嘴硬。”
李益道:“臣无罪,不需要嘴硬,臣对皇上的忠心,苍天可表,日月可鉴。”
拓跋泓默了许久。
他看着他,突然很想刺激一下他,想看他还能不能维持体面。
他道:“朕告诉你一件事。”
李益道:“臣洗耳恭听。”
拓跋泓道:“朕爱她。”
李益叩首,回答道:“臣知道。”
拓跋泓惊讶说:“你知道朕说的是谁吗?”
李益道:“臣知道。”
拓跋泓道:“你知道?你难道不想说点什么吗?朕和她的身份,也不太合适啊,你这个忠臣,忠心苍天可表,日月可鉴的,你不想劝劝朕?不想说点什么?”
李益道:“这是皇上的私事,臣无话可说。”
拓跋泓咂摸了一下这话,道:“你说的也对,你倒挺识趣的。”
他说:“她早已经是朕的人了,我们好几年了。”
李益道:“臣知道。”
拓跋泓说:“这你也知道?”
李益说:“臣知道。”
拓跋泓叹了口气:“你什么都知道,真是太没趣了。”
他好奇地问他:“你难过吗?”
李益说:“臣不难过。”
拓跋泓看他果真没有难过的样子,有些失望说:“朕还以为你会难过呢,看来你也不是真心的爱她。”
他说:“我知道你要说,让朕好好待她。你放心吧,这话不用你说,朕会好好待她的,朕真的很爱她,朕以后会一直跟她在一起的,可能会在一起一辈子,想想就很长。朕今年才十七岁。”
他感叹道:“朕觉得自己好年轻啊,像昨天才刚刚出生的一样。”
李益伏地不语。
“她年轻的时候是真好看,一看就让人动心。鹅蛋脸,眼睛水汪汪的,嘴唇红红的,皮肤白白净净。身上香香的,又嫩又软。”
他自顾自说:“可惜,她马上快要三十了,再过几年就要老了,她年轻漂亮不了十年了。朕不知道等她老了以后还爱不爱她,到时候她变的像我母似的,可能会有点奇怪。”
“朕心里有时候还真的是蛮担心的。”
他说:“都说男人好色、爱新鲜。后宫的女人,都是应季的花儿,色衰爱弛。皇帝身边有很多美人,就算是个天仙,时间久了也腻了,朕也许也避免不了。朕想想就好害怕呀。不过朕现在还是很爱她,朕跟她在一起几年了,也没有觉得腻,感情还越来越深。朕觉得她别那些女人应该是不一样的。”
他看了看李益:“你给朕想想,朕有什么办法,能一直这样吗?”
李益道:“臣没有办法。”
拓跋泓说:“这点办法都没有,朕看你也是个无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