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月阳殿门口,她居然听见君王发怒的声音,砚台啪的一声砸到了一个白色身影前,她瞥着元梓文那张仿佛粹了寒雪的脸,才倏忽反应过来,在自己面前像个孩子的他是个君王。
“滚!”
那白色身影转身告退,触及长公主时,低头拜了句:“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元梓筠挥挥手让他离开,转而冲进了月阳殿,将玲珑枪立在了元梓文的面前,准备给他个下马威,却被桌案上的酒吸引去了视线,她闻了闻酒,喜悦之色越上眉间,脱口而出:“青梅酒!”
光闻那味道,唾液就蔓延了整个口腔,不知不觉那玲珑枪已经被她扔到了一边。
“这青梅酒酿了三年,风味独特,朕见皇姐胃口不好,特意寻来。”元梓文看着皇姐终于露出微笑,摸了摸鼻子笑了,想起一件事又道,“今晚朕为你布下了庆功宴。”
他怕昨日皇姐精神不济,特意延迟了一日。
元梓筠置若罔闻,想要喝酒却被元梓文阻止了,“回去温一下再喝。”
“梓文真可爱,若是不逼婚就更可爱了。”元梓筠捏了捏他的脸,看手中青梅酒笑了笑,围炉煮酒再好不过了,她想起旧年往事,已恍若隔世,“当年在子弦谷,我及笄之时,师弟偷了师傅珍藏的青梅酒与我同饮,把酒言欢,只是如今我再也无法回子弦谷了。”
当时师弟方才十二,比她矮上许多,看起来跟豆芽菜似得,可最后被师傅发现,却是他主动站出来受罚的。
幼时元梓筠生了一场重病,险些命丧黄泉,道观里的道人说这公主,本是先帝命中就没有的,若是送到子弦谷找那清玄子拜师学艺到二九之年方可保全性命。这一去她与元梓文便是分隔十一年。再见之时,她将元梓文扶上皇位,元梓文屁股底下的位子还没有坐热,她就已经奔赴战场。
而之前说什么回子弦谷不过是说笑罢了,她是公主,也是女将,永远也不可能再回那子弦谷。
元梓文知道,皇姐为他牺牲得太多,他望着元梓筠失落的脸庞转移话题,“皇姐不若在这用膳罢,青梅酒配上热汤,岂不美哉。”
元梓筠抚掌叫好,青梅煮酒论英雄,别有一般滋味。
华灯初上之时,元梓文在光司殿宴请群臣,殿上铺好黄麾,护卫官一旁侍立,殿中乐队为舞队伴乐,五品之下朝臣在殿外招待,四品以上在殿内,觥筹交错,元梓筠面对着群臣或恭维或敬佩的话语有些兴意阑珊,她转而跟丫头小桃说着悄悄话。
“你可确定那个便是光禄大夫墨从安?”
只见长公主视线触及的那人,头戴玉冠,身着纤尘不染的白棉袍,眼睑微微低着,有几分无精打采,相貌俊美,只是身上散发的弱质书生的气息让元梓筠很是不喜。
“奴婢自然确定。”
元梓筠嘴角含了一抹笑,举起酒杯豪气地冲着那人道:“光禄大夫,本公主敬你一杯酒。”
墨从安听到这声音,慢慢抬起头来,脸上没有受宠若惊的表情,他一向淡然,随即站起身来,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只是举杯的时候嘴角悄悄弯了弯。
元梓筠虽为女儿身,但酒量非凡,她猜想这书生一定不会喝酒,瞧他一杯下肚之后那微醺的模样,如同冰雪融化,桃花刹那间盛开,竟有一瞬迷了她的眼。她掩唇笑了,之后时不时地找他喝酒,非将他灌醉不可。
群臣还以为长公主这是看上了墨从安,哪里知道元梓筠这是存了一份整蛊他的心思,墨从安哪有不从的道理,只得应着一杯一杯地喝,先是站着身子有些摇晃,最后神志不清地倒了下去。还好睡相不差,也没有说胡话。
元梓文没有责怪墨从安的失礼,而是凑到长公主身边,扶额无奈道:“皇姐,墨从安一介书生哪里经得起你这么灌酒?”
随即吩咐侍女将墨从安扶到偏殿去休息了。
元梓筠纳闷道:“梓文怎得如此心疼这墨从安?”
元梓文拿着皇姐实在没辙,索性不再开口。
墨从安已经倒了,元梓筠也只是脸上泛着些绯红罢了,她笑着站起来,装出头晕的样子,冲元梓文说道:“我今日有些困乏,先下去歇息了。”
元梓文一眼就看出来皇姐的伪装,没好意思拆穿,便点点头。
得了应允的元梓筠朝群臣颔首示意。
原本回景蕴宫的公主却在偏殿停了下来,心里捣鬼的想法活络了起来,她把偏殿的侍卫和宫女都遣走,悄悄地坐到了墨从安床边。
那张白玉脸庞让人忍不住搞破坏,公主接过小桃手中的毛笔,沾了沾墨水,在墨从安脸上画了个大大的乌龟。她玩得不亦乐乎,忍不住笑了起来,嘴里念叨着:“就你还想娶本公主啊。”
那人突然睁开双眼,一双眸子浅淡地扫来,嘴角含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温柔又带着玩味:“玩够了没?”
元梓筠拿着毛笔的手顿了顿,接着一颗豆大的墨珠滴在了墨从安的鼻子上。
尴尬对视着的两人:“……”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元梓筠后知后觉地控诉道:“你竟然在本公主面前装醉!”心虚的她将恶人先告状发挥得淋漓尽致。
墨从安坐起身来,纵然脸上墨迹蔓延,却依旧风度不减,丝毫不见狼狈之态,还透着几分无奈,“殿下既然都能装醉,为何不让微臣装醉?岂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元梓筠狡辩道:“本公主哪里装醉了?”
“若不是装醉,为迎接长公主凯旋而归的宴席还未结束,殿下怎么就出来了?”
元梓筠强调道:“本公主说的是困乏!”
墨从安挑眉,“那殿下何故出现在此?”
所以千万不要跟读书人讲道理,本来伶牙俐齿的元梓筠一下子无言以对,盖因她想要整蛊在先。
墨从安走到一旁,在盛满水的盆子里洗了洗脸,水中墨迹晕染开,还好新墨未干透,他简单擦了擦脸,又恢复了那出尘的模样,可在元梓筠眼中,便是道貌岸然了,那白玉面庞若是撕碎了又不知道该是何种模样呢。
她挑起下巴走到墨从安面前:“本公主问你,可是你在朝堂之上说心悦我?”
墨从安毫不遮掩地承认,“是。”
元梓筠眼珠转了转,狡黠地笑道:“可是本公主花心得很,你若是嫁予我,我倒是可以让你做大房。”
这迂腐书生难道还能忍受做她的男宠不成?
一旁的小桃用帕子遮住唇忍住自己的笑声。
墨从安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转瞬之间便已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子消失后,一丝波澜也无,不过这却是外人看来的模样,实则耳根已经红得滴出血来,“公主这想法是挺好,只不过恐怕无法如愿。公主命硬克夫,到时候闹出人命就不好玩了。”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元梓筠觉得之前元梓文乱指的婚事一定是巧合,万一那些人本就得了什么病呢,结果锅还有自己来背,她咬碎了一口银牙。
元梓筠转移话题,“好,那你说心悦我,可我们明明没有见过面,难道是在梦中吗?”
如同一瞬之间,千万花儿争相开放,乱红飞过那一张淡漠的脸,春枝细雨间的惊鸿一瞥,元梓筠看着面前的人,想要抓住什么,却转瞬溜走了。
那人淡笑:“或许……真的在梦中呢。”
长公主知道自己从未见过这人,只是那一瞬间的眼神,一定在哪里见过。
一定。
☆、三个长公主
元梓筠回了景蕴宫后那几天反复地想着当时的自己可真是不争气啊,那一瞬间,她仿佛沉沦在那一双深邃的眼瞳之中,竟然一时忘记反驳,什么在梦中啊。可真是无稽之谈。
“公主,公主!”小桃兴冲冲地跑来,“刚才奴婢听说啊,那光禄大夫失宠了!”
元梓筠不明所以,“失宠?”
“对啊,刚才奴婢听说近日皇上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小桃不是普通的奴婢,她是公主的耳目,暗卫的头领,看着天然无害的模样,却最喜杀人。看着鲜血在自己手上绽放出一朵绚丽的花朵最为让她兴奋。见公主最近似乎对这个墨从安格外关心,便多打听了些。
元梓筠戳了戳她的头,“他失宠为何要跟我说?嗯?”
“奴婢还不是看殿下十分关心他的样子。”她摸了摸自己被戳的那处,偷偷用眼睛瞥她,看到自家主子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
元梓筠眯了眯眼,“你这小丫头勾起我兴趣了,那书生怎么失宠了,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小桃立马笑嘻嘻地说道:“奴婢听说他这几日在朝堂之上,皇上就没给他好脸色看,上的折子也一一被皇上驳回,有一次还忍得皇上大发雷霆。”
元梓筠皱眉:“上次宴席我这皇弟不还维护他来着吗?”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玩味,“皇姐在说朕什么呢?”
小桃立马跪下行礼,元梓筠坐着没动,“说你是不是变心了,怎么最近看不上墨从安那书生啦?”
邺朝也有好男风的,元梓文拿皇姐的打趣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元梓文先对小桃说平身,才坐到元梓筠身边,“皇姐若是想知道那墨从安的消息,不用大费周章让小桃去打听,直接问朕也就是了。”
元梓筠一听,立马辩解道:“谁说我让小桃去打听啊,谁想知道那墨从安的消息啊?”说完还瞪了瞪小桃,小桃低着头吐舌。
元梓文奸计得逞,手搭在皇姐的肩膀上安慰道:“好好好,不是皇姐,都不是皇姐。”
元梓筠别过头,满脸写着我不高兴,元梓文恰好看到她脸上的疤痕,脸上笑容消失:“皇姐那药可是没有按时涂?”
转而一张寒冰似的脸看向小桃。小桃刚欲跪下,就听公主说道,“留疤正好显得本公主更加英勇,以后上战场那些个杂碎不敢再口出狂言。”
她每每带着兵马与敌人对峙之时,那些人见了她的容貌必然会调戏两句,她便让那些人尝尝玲珑枪的滋味,叫他们再不敬。
元梓文听完一双眸子里仿佛刹那间冰封,“皇姐,朕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上战场,那虎符也交还于朕吧。”
元梓筠一双杏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元梓文,“梓文这是开始提防你的亲姐姐了吗?”
他别过脸,仿佛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声音冷冷的,“是,如今国泰民安,也到了皇姐该交出兵权的时候了。”
“难怪。”元梓筠气极,复而冷笑道:“难怪梓文这么着急将我嫁出去,也是,即使我是个女儿家,即便我是你的亲姐姐,可君王依旧是君王,若是不多疑那位子也就坐不久了。”
想到这几天,元梓文对自己的照顾,她不相信那只是逢场作戏,她倔强地看着他的脸,希望能得到他否定的回答,可元梓文打碎了她的幻想,“皇姐说得没错。”
元梓筠的声音含着几分颤抖,“那皇上日后是想将我困于这宫中,待到出嫁,便被那劳什子三从四德所束缚,一辈子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样么?”
他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日后,皇姐自然还是那尊贵的长公主。”
声音随着明黄色的身影渐渐远去。
元梓筠笑出了声,这结局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她以为就算是假的最起码还能够伪装一段时间。
“公主,皇上好歹是你的亲弟弟,没想到……”小桃总觉得,前些日子的真情做不得假。
只是真真假假,在这皇家,又有谁分得清呢?
“纵然是亲弟弟又如何,我与他自幼分离,我又怎么知道他是什么脾性呢。”
她恍惚记得小时候离开皇宫的时候,自己尚且还是个孩童,而元梓文不过还在襁褓之中,还未懂事,对自己又有多少感情呢。
元梓筠并非眷恋兵权,她在子弦谷学的便是兵法和武功,耍得一手好枪,上战场一是为了守护这个国家,二是为了骨子里的铁血豪情,三恐怕就是为了母亲临终前的那一声照顾好梓文的嘱托了。
她不在乎功名利禄,可是如今,她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却失去了上战场的权力。
元梓筠让小桃将虎符交于元梓文,元梓文还的是能够自由出入皇宫的宫牌,她拿到手时苦涩地笑了笑,这就是皇帝最后的恩赐吧。
最起码在婚事未定之前她还拥有着一方自由。
转眼,长公主和皇上闹翻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野,次日上朝之时,元梓文微微闭着眼坐在上头,太监在一旁喊着,“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君王白嫩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膝盖。
“老臣有本启奏。”
听到这苍老的声音,元梓文睁开眼,看到丞相站在朝堂中央,慵懒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