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大兴还是有些不解:“易大人,凶犯就算倒挂在屋檐下的横梁上,应该只是鞋面蹭掉了那里的灰尘,并没有留下什么足印,难道‘步法追踪’之术竟然还能从鞋面上就推断出来?”
易长安不由失笑:“这怎么可能,我只是检查过气窗上铸的铁条子有一处地方的蛛网破了,然后根本倒挂下来的高度推断凶手的身高的。
如果凶手太矮,那么他倒挂下来就够不到气窗的位置,肯定就不会只用脚面倒勾,而是会放绳索了;如果凶手太高,像你们陈大人那样,如果他要伸手进气窗……”
“外墙也抹了黄泥,墙面比较光滑,那种紧急情况下,凶犯既要一击得手又要避免被人发现,肯定会一手撑住气窗,另外一只手伸进去杀人。”
陈岳张口替易长安答了,向常大兴发了话:“常大兴,即刻集中人手,将府兵中身高五尺四寸左右的人先隔开出来!”
不等常大兴应声,两声“等等!”同时发了出来。
一人是易长安,一人是雷三娘。
雷三娘看了易长安一眼,抢先开了口:“易大人,你是因为什么推断就是府兵所为,而不是锦衣卫内部的人呢?”
她是因为常胜寨起了内讧才逃命出来的,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这种心理了;不过也是担心易长安主观先入,根本没想过锦衣卫内部这边,直接就想到府兵那边,如果这样的话,只怕会打草惊蛇。
雷三娘语气有些冲,听起来像是质问,易长安倒也不恼,干脆利落地答了:“因为横梁上留下的鞋面痕迹。上面的痕迹比较清晰,凶犯的鞋面上有一道凸起的中缝,只有府兵的鞋子是这样。”
陈岳手下的锦衣卫,因为要四处奔波,为了方便,穿的是足尖位置加厚的圆头两节面革鞮,类似于后世那种两节头的男式皮鞋,而府兵们则穿着从中间缝合的纳底布鞋;用脚倒勾横梁而下,自然留下的鞋面痕迹非常明显。
“你怎么知道他们各自是穿的什么鞋……”雷三娘低头看了看常大兴的脚,不由睁大了眼,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
常大兴和陈岳脚上穿的都是那种足尖位置加厚一层皮料的两节面革鞮,不过因为雷三娘现在差不多还只算是“实习期”,所以并没有给她配这种革鞮。
易长安挑挑眉,解释了一句:“我用眼睛看的,如果你看得够仔细,也看清他们脚上穿的鞋不同。”
雷三娘被堵得胀红了脸,却又舌结词穷;她从小就是个糙性子,哪里会像易长安这么看得仔细?
第97章 不纯洁的想法
雷三娘不说话,陈岳却开了声:“长安,莫非你还有什么发现?”
当初在太平县平安寺的时候,易长安已经用“步法追踪”之术推测出了疑犯的身高,却还能另辟蹊跷将范围再次缩小;所以听到易长安叫“等等”,陈岳本能地觉得她应该还有文章。
果然,易长安仔细问了出来:“钰玉兄,你们抓到陈的时候,应该搜过身了吧?掉在牢房中的那片细小刀片是从哪里来的?”
“搜过了,是我带人亲自搜的。”这回是常大兴脸上发红了,“衣服鞋子全都搜了,然后换了一通,就连他的发髻我都打散头发搜查过了,我实在不知道他手里的那刀片到底是怎么来的……”
雷三娘低声插了句嘴:“难道不是凶手从气窗那里射进来的杀人凶器?”
剩下的三人同时摇头,常大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雷三娘一眼:“你倒是长点心啊。陈在牢房里手脚都被捆着呢,如果不是刀片事先在他手上,他怎么可能割断得了捆他的绳子?”
“那……那不会是凶手先射出刀片割断他的绳子,再、再射出第二片刀片割断他的腕脉吗?”雷三娘不服气地低辩了一句,“然后第二片刀片上连了细线什么的,杀了人又被他收回去了。”
好歹她还有头脑,想到了现场只有一张刀片的问题。常大兴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也答不出来,只得转头看向易长安。
易长安却一口就答了:“不会!没有什么连线的刀片。如果致死的是这样的刀片,那么在凶手抖线收回的时候,沾在刀片以及细线上的血迹会被抖溅到墙壁高一些的地方。
先前我观察过了,除了那片因为腕动脉被割而喷溅出来的血迹,再高一些的墙壁上并没有发现有细小的血迹。”
雷三娘咬了咬唇,不说话了;她觉得在这方面跟易长安比起来,自己显得特别蠢……
易长安却转向常大兴细细问了下去:“那擒到陈以后,他可曾大解过?”
“大解过,不过每回都是有人亲自看着的。”常大兴怔了怔,连忙答了,见陈岳突然看了易长安一眼,低头想了想,也明白了易长安问这话的用意。
雷三娘却是一头雾水,见易长安正低头沉思,偷偷扯了扯常大兴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这是什么意思?”
常大兴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易大人是在考虑那刀片是不是陈事先藏在身上的。”
锦衣卫的搜查实在是细致,雷三娘那天是亲眼见识过了,陈的衣服鞋袜常大兴都给换过了,连发髻都打散查过了,怎么可能还藏东西在身上呢?
大解……难道是……雷三娘恶心地皱了皱鼻子,真亏这姓易的想得到,原来男人藏东西还可以用那个地方!
易长安慢慢抬起头来:“既然如此,那这刀片应该就是在陈被抓了以后,有人给他的。常军爷,当时是你亲自押的人吗?你仔细回想下,有什么时机是府兵可以接触到陈的?”
“陈被抓后,一直都是我们押送的,府兵要接触到他……”常大兴喃喃自语了几句,突然眼前一亮,“对了,只有那个时候!
就是我们下山的时候,有一段之字形的路特别陡峭狭窄,我们已经走到下面宽敞处了,上面有几个府兵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下子从上面掉下来了。
好在上下高度不算太高,除了当时有一个葳了脚,其余几个并没有事;也只有那一次,那几个府兵撞进了我们队列中间,可能接触到了陈!”
陈岳急忙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那几个府兵的模样?”
常大兴惭愧地摇了摇头:“当时有些混乱,我吃惊之后就紧急去看陈了,见陈没事,也没有多注意其他的事了……”
易长安笑了起来:“既然当时还有一个葳了脚的,这就好查多了,先找到那人,再追问下当时走在他前后的是哪几个,大概也可以缩小些范围了。”
常大兴大喜,正要去叫人,易长安却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还有一个猜测,不是推测,现在纯属猜测,就是关于凶手所用的凶器的。”
常大兴立即停了脚步,眼巴巴地盯向易长安。
易长安却转向陈岳问道:“钰山兄,如果用上内功,一片……”易长安食指和拇指伸出,大概比出了一个两三毫米的厚度,“一片这么厚的冰,你可以当作暗器射出去取人性命吗?”
陈岳眉头不动地答了:“如果是石片,应该是可以,如果是冰,我没有试过。”回头就吩咐雷三娘,“你即刻去跟县衙那边传话,让他们送些冬天贮的冰过来!”
“不必了。”易长安连忙止住了雷三娘,“请常军爷准备一个大盆,一只铁制小盆,都装上那边的井水,钰山兄陪我去那边库房取些东西过来就行。”
常大兴立即带着雷三娘各端了一个装满了水的盆过来,有陈岳陪着,易长安这边也很快从库房里取了一袋子东西出来。
让盛了大半盆水的铁制小盆浮在大盆中,然后把手里提的那袋白色晶体斟酌着倒了一部分进了大盆里,易长安拍拍手放下手中的袋子,看了看那只小盆:“时间估计要得久些,不过等等也好。”
雷三娘都快成蚊香眼了,指着被易长安扔下的袋子问常大兴:“那是什么?”
常大兴低声答道:“是硝石。”
“那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这回常大兴答不出来了,老实跟雷三娘说道:“易大人说等着,我们就等着呗,等等看就知道了。”
这一棒子打不出几个屁来的夯牛!雷三娘不满地瞪了常大兴一眼,本来想问易长安,只是抬眼瞧见陈岳正拉着易长安说话,神情竟是从未在他们一众下属面前显现过的柔和……
也不是说陈岳对他们没有柔和的时候,但是对他们的柔和跟现在这种柔和不同,现在陈岳脸上的柔和,似乎还带着一种其他的情绪,仿佛是……那种带了些哄着意味的小心翼翼?
陈大人……他不会是喜欢易长安这样的弱?一个雷人的想法突然掠过雷三娘的脑海,吓得她抖了抖,抱手抚了抚手臂上冒出的一片鸡皮疙瘩,努力把那种不纯洁的想法压了下去。
陈大人如此英雄了得、英明神武、英气勃勃、英俊潇洒……怎么可能喜欢的是男人呢?刚才一定是她看错了!
雷三娘暗自长吁了一声,转头看向那两只盛水的大小盆子,不由“咦”了一声。
第98章 怀璧其罪?
大盆里的水瞧着还是那样,小盆里的水却慢慢起了变化,凝固起来,雷三娘猛然转头盯着易长安,目光中飞快闪过一抹尊敬:“易大人会道家之术?”
“不会。”易长安摇头,“不过知道硝石除了跟木炭、硫磺配比之后可以做黑火药给火器提供弹药外,还可以制冰。”
这一回吃惊的是陈岳,凤眸紧紧盯在易长安的脸上,半晌才慢慢问了出来:“你怎么会知道火药的配方?!还有,你说的给火器提供弹药又是怎么回事?”
火药是大燕才研制出来的东西,现在主要是速燃和发烟,即可以用来偷袭敌营,又可以在交战中加入石灰散发烟雾,迷住对方人马的眼睛。
库房里存的这些硝石,还是陈岳当初为了攻克常胜寨,专门调过来用于发烟的,为此还特意让工部秘密派了一名工匠过来,这些东西全都属于大燕高度机密之事;只不过后来有了雷三娘这个熟悉情况的内应,这些硝石都没有派上用场而已。
这下轮到易长安呆住了。
没道理啊,这个时空玻璃都出来了,使用黑火药装填的火器还有没有被发明出来?
她看到兵营中贮存的硝石后,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些是用于补给火器的,顺口就说了出来,不过看陈岳的表情,似乎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喉头微微干咽,易长安很快就凑出了说辞:“我以前看过一本杂书,上面就记载着黑火药的配方,而且说可以用于火器弹药击敌……”
杂书,又是杂书!就跟自己第一次见到易长安智破白蚁窃银案一样,那时易长安也是说看到过杂书上有记载。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杂书,让这全天下其他的学子毫无所知,却只有易长安明白这些事呢?
陈岳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精光,发话让常大兴和雷三娘走远,低声问了出来:“不知长安看得那本杂书中,是如何记载你说的黑火药的配方的?”
明明陈岳并没有盯着自己,易长安却有一种被锁定的感觉,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本能地将正确的答案说了出来:“硝酸钾758%,硫106%,炭136%。”
按照对的说,好歹看到自己有新的利用价值,陈岳应该不会把自己随意“咔嚓”吧……
易长安刚说完,就看到陈岳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什么百分之,什么五点八、十点六?还有,硝酸钾又是什么?”
大燕的算学并没有关于小数点的表示……
“硝酸钾是从硝石中提取的一种物质,那本杂书上……记录的数据是用小数点来表示……”易长安苦恼地搔了搔头,终于想到了大燕算学的说法,“758%就是、就是退位七五八,我给你打个比方,就是一千份材料中,硝酸钾占七百五十八份,硫占一百零六份,炭占一百三十六份!”
陈岳默默记下了,发现跟工匠配比火药的比例并不一样,心里已经先松了一截,想到易长安之前用的词是“黑火药”,便继续问了下去:“硝酸钾怎么提取?黑火药跟火药有什么不同?还有,你说的黑火药可以装填进火器用于击敌,火器又是什么?”
所谓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既然先前已经说漏了馅,现在也只有争取让陈岳拿着这些东西去立功,进而放过自己一马了。
“硝石粉碎后与草木灰混合溶水,加热搅拌直至饱和溶解,过滤冷却之后,析出晶体就是硝酸钾。至于火器,”易长安暗叹了一声,“光说是说不清的,钰山兄拿纸笔来,我把在那本书上看到的给你画出来。”
陈岳很快就让人送了笔墨纸砚上来,然后摒退了众人,只有自己和易长安在房间里。
易长安拿起毛笔蘸了墨汁,提笔在手却久久没有落下,而是看向陈岳:“钰山兄,这些真是我以前从杂书上看来的。”
陈岳淡淡“嗯”了一声。
“那我要是把这些画出来,你不会……”易长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不由轻轻咬了咬下唇。
“不会什么?”陈岳讶然地看向易长安,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被咬得嫣红水润的下唇上,心里蓦地一跳,有些慌乱地移开了目光。
“不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易长安提着小心,有些紧张地问了出来。
陈岳怔了怔,才哑然失笑:“长安你想到哪儿去了!你说的这黑火药的配方跟我们现在火药的配方不同,如果你说的这黑火药威力更大,我报上去你只会有功,怎么可能会有罪?”
“可这些……都是那本杂书上记载的,那本杂书……我现在也找不到了……”易长安略微松了一口气,又吞吐地说了出来。
“找不到有什么要紧的,你记着里面的一些内容不就行了吗?”陈岳好奇地看了易长安一眼,“你也是我大燕的朝廷命官,如果你所说的俱是真实,这是为我大燕立大功之事,你怎么会想到有罪那上面去了?难道你是以为我会贪功把你灭了口?”
“不是不是,没有!钰山兄绝对多想了!”易长安连忙矢口否认,在心里虚抹了一把汗,飞快地下笔画了起来。
易长安画得是带膛线的后装枪,也就是卡曼尔莱德M1842,这枪精度和射程在古代来说都不错,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曾有一名同事是个中高手,做过仿制版,她亲手组装过也玩过……
至于火炮之类,易长安就不太懂了,只是大致画出了图形和自己能够记起来的使用说明。
将自己画画写写的十来张纸吹干了墨,易长安有些脸红地交给了陈岳:“当时从书上看来的,有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或许会有工匠专精此道吧,我能写下来的也就是这些了。”
易长安写的东西用了很多术语,别说她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陈岳连“知其然”都做不到,不过他看不懂不代表那些被严密保护起来的工匠看不懂,等他把这些送回燕京就知道了……
小心用油纸包好了易长安写的这一沓纸,陈岳刚要说话,常大兴已经远远地叫了起来:“大人,那小铁盆里的水已经结成冰了!”
陈岳看了易长安一眼,伸手相请:“走,我们先把现在手头上这命案给结了,回头我一并跟你请功。”
易长安敷衍地笑了笑,走出门了还不忘记又强调了一句:“请功什么的没必要吧?那本杂书我是真的找不到了,要是回头上头让我翻出来觐上去,那我可变不出来啊!”
陈岳失笑,伸手敲了她额头一记:“放心变不出来,我就把你这个大活人给觐上去!”见易长安捂着额头怒目瞪着他,心情竟然莫名愉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