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自己潜藏的隐秘心思剖出来,血淋淋地给他看;他就用这点心思来磋磨她,要她此生不得安宁。
甚至在李时和走之前,还要告诉她,她对他的那一丁点幻想的起源,全是她自己不切实际的想象。
当时她躲在帘后听见李时和同金吾卫上将军议事,惊慌失措,怕让他知道,又不敢去给长乐长公主报信,战战兢兢地等到长乐长公主被斩首,夜里才能睡个好觉。
她以为年少的皇帝是信任她,又或者是不愿杀她,时隔六年,李时和却亲口告诉她残忍至极的真相。
他对她从来没有一点怜悯,也没有慈柔,他只是懒得杀她。
就像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多看过她一眼,也没想过她能藏着那么深的恋慕。
……真残忍啊。
指尖刺痛,血都快干了,青竹却不想管:“麻烦高掌案了,我现下就去掖庭宫。”
她态度坚决,高淮也没法再劝,只好说:“女官的心思我也明白,别想太多。说句不好听的,自古帝王多薄幸,陛下要真那么和善,也扳不倒长乐长公主,是不是?”
“……是。”青竹点头,“是啊。”
她踉踉跄跄地往外走,连高淮在后边说了什么都听不见。
走出门的瞬间,风拂到脸上,青竹忽然想起他初入宫的时候,也是这么大的风。
那会儿李时和才十三岁,刚刚登基,还住在太极宫。长乐长公主自负又自卑,没把少年天子当回事,又害怕他长大以后能自己拿主意,就把青竹派过去,算在李时和身边插了个暗桩。
青竹在公主府里学了不少东西,明面上礼仪规整,背地里讨好男人的本事。长乐长公主说让她去教皇帝明白男女之间的事,背后的意思就是得让李时和迷恋她。
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迷恋不难,青竹长李时和三岁,十六岁的娘子,面容秀丽,身姿纤瘦,在李时和面前她甚至可以担任长姐的角色。给一个男孩一点近似亲情的温柔,再给一点近似爱情的欲求,男孩分不清的,只会堕入感情的迷梦里。
青竹进太极宫时还有点忐忑,跟着宫人迈进寝殿,风呼啦啦地吹起两边垂着的帘幔,她看见年少的皇帝端正地坐在桌后,姿容端丽,眉目如画。
李时和含着微微的笑意,看她时没有惊艳,也没有好奇,温和得恰到好处:“替朕谢谢姑母。”
青竹在那一瞬间明白,如果感情能充作博弈的筹码,她不可能赢这个孩子,只会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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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登基后没多久就移居大明宫,太极宫成了实际上的离宫,经年也不见有人来,宫人倒是按规矩日日打扫,但总显得空空荡荡,浮着层无人居住的霉味儿。
桌边的箱子没锁,沈辞柔摸索着开箱子:“这里边是你的东西吗?”
“应当是我小时候用过的东西。”李时和扶了一把,和沈辞柔一起打开箱子,“不过我也不记得到底有什么。”
“看看就知道了。”
箱子里果真满满当当地放着东西,也整齐,看样子宫人会时不时拿出来整理。
里边的东西多,看来看去却也就那么几类,沈辞柔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最先摸到的是卷好的马鞭。她展开来比了比,马鞭比她常用的还短一些,看样子是给孩子用的。
“是你小时候用的吧?”沈辞柔在腰上比划几下,“我都不记得我小时候爱用的那根有多长,反正我现在用的那根,在腰上能缠住。”
李时和点头:“骑射是幼时就开始学的。我阿耶还擅长马球,不过我没学过。”
“这我也不太会,我不太喜欢马球。”沈辞柔有点遗憾,“不然也许我还能教你呢。”
她把马鞭放回去,继续在箱子里摸。
早年用过的笔自然是扔了,箱子里多是些贵重的镇纸,还有些书。另有些是李时和少时习的字,沈辞柔展开看看上边隐约可见的风骨,想想自己在这个年纪写的字,就当没看见,卷卷又塞回去。
摸了一会儿,她没找着什么有趣的东西,把手抽出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你小时候没有玩的吗?”
李时和微微一怔,一时居然真说不出来。庐江王算是爱玩的,娶妻后也安定下来,霍氏喜静,他在家都没玩过什么,别说到天后身边以后。
他知道沈辞柔爱玩,长安城里能玩的东西恐怕就没有没听过的,明面上他坐拥天下,在沈辞柔面前却有些窘迫,斟酌着答:“或许……九连环一类的能算吧。不过那些东西不贵重,迁宫时大概就丢了。”
“那还挺可惜的,你小时候应该喜欢,就这么丢了……”沈辞柔想了想,“不过也对,长大了就不玩了嘛。”
她没什么反应,李时和迟疑着:“其实我没玩过什么,九连环也算不上玩具,只是天后觉得我应当玩这个,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没玩过什么?”
“那时战战兢兢,全按天后的意思,也不敢玩什么。”李时和轻轻点头,“所以我如今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人。”
他等着被笑话,沈辞柔却扯着他的袖口,头往边上一偏,露出耳垂上的珍珠给他看:“小时候玩什么,和长大了有什么关系?谁说你无趣,你会解九连环,才能帮我拿到这个呀。”
李时和一愣:“这……”
“我知道这个配着不太合适,但这是你送的,得算是你的东西。”沈辞柔笑眯眯的,“既然今天来太极宫,见的是你以前的东西,那我身上的也得是你的。”
她靠着箱子,箱里全是少时用过的东西,女孩耳朵上的珍珠泛着微光,也是从他手里出去的。
这地方是李时和幼年延续到少年的牢笼,他想起来并无留恋,沈辞柔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脚踏进他过去的回忆里,还顺手把自己也圈了进去。
李时和浑身一凛,沉默片刻,只极轻地应了一声。
“唔,我小时候喜欢的……你应该没玩过皮影吧?”沈辞柔皱了皱眉,“那你知道吗?”
“知道,不过确实没玩过。”
“皮影其实挺难的,看着就是几根小棍子,但要是没弄好,人就歪歪扭扭的,动作也不好看。”沈辞柔在箱子边上坐下,给李时和讲少时的事情,“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最皮,天天往外跑。东市有个皮影摊子,也演皮影,我喜欢看那个。”
李时和想了想:“若是喜欢,下回出去时去看看吧。”
“哪儿还有那个摊子啊,我都这么大了。”沈辞柔摇摇头,“再说我小时候喜欢,是因为没见过更好玩的,觉得皮影里的故事讲得真好,回家都还想着。但现在想想,其实有些故事也不过如此。”
这话李时和接不上,他没这个喜好,宫里也不演皮影戏,只能又轻轻地“嗯”一声。
“那我给你说一个吧,我还记得呢。”沈辞柔以为他是不信,回忆着说,“好像是这么一个故事,说是在长安城里,有个郎君,还有个娘子。长到能议亲的年纪,那年的上元节,娘子出去看灯,就在灯会上遇见了那个郎君。”
走向挺俗套,李时和应声:“然后呢?”
“郎君和娘子就一见钟情啦!虽然我也觉得挺奇怪的,这世上哪儿那么多一见钟情……”沈辞柔挠挠脸,“郎君就和娘子约定,说是到她家来提亲,还拿了她一方帕子当信物。但是等娘子回家,家里人说准备给她议亲,已经看好了人家。”
“看好的人家是那郎君家?”
“……那这个故事还有什么可讲的?”沈辞柔难以置信地看了李时和一眼。
李时和沉默片刻,有点不好意思,咳了一声:“继续说吧。”
“娘子已经和郎君约好了,当然不愿意啊,就把灯会上的事儿和家里人说了。她阿耶阿娘倒是好人,也没为难她,只说那就等那个郎君。”沈辞柔说,“可是左等右等,那郎君就是不来,娘子的父母朋友都劝她,说别等啦,那就是个负心汉。”
“娘子不听,还是要等,等得眼泪都要哭干了。后来她也觉得那郎君是负心人,可她也不愿嫁给别人,哭着到当初遇见郎君的地方,见到了刚刚从外边回来的人。”沈辞柔看了李时和一眼,故意顿了顿,“原来是皇帝讨厌,不管郎君的意思,就把他派到外边去,隔了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回来。”
李时和本能地反驳:“只是外放,为什么不托人给那娘子去信,把事情解释清楚?”
“……这是故事嘛!”沈辞柔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有点虚,干脆转移话题,“对了,我记得他们最后再见的那段戏词,你要不要听?”
作者有话要说:有一说一!虽然我感觉我写得很明显了,但是怕你们忘了前文或者没看出来这章的暗示,还是多说几句吧免得误伤(……)无忧和青竹没有啥深入关系的_(:з)∠)_
青竹是长乐长公主派去的,长公主对她的期望是让她能依靠身体和感情挟制住无忧,然而无忧这人年少时坚如玄铁而且谁也不信。青竹没能做到,并且在相处的过程中无法自控地对无忧产生了不应该的感情。
青竹本身就是内敛的性格,又因为自己是长乐长公主派来的,长公主倒台以后都不敢去想这种感情。她恨阿柔,一方面因为阿柔嫁给了无忧;另一方面就是阿柔在她眼里真的“没规矩”到极致了。如果无忧娶了个安安分分的世家贵女,相敬如宾,那青竹也会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位皇后。
然而阿柔真的和青竹设想的皇后形象差太多了,阿柔的随心所欲和获得的无忧的爱情,就是青竹想做但又不敢、也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同时青竹又迷之女友粉/妈妈粉心理,就算无忧做了她理念里“没规矩”的事情,她也不会去指责无忧,因为无忧在她心里是完美的。
那就只能指责阿柔了,认为一切都是阿柔的错,是阿柔带坏了无忧。
青竹不是坏人,她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又被权力裹挟的可怜人_(:з)∠)_
最后再强调一下,青竹和无忧没有发生过什么不该发生的关系,一个没胆儿,一个没心(。)
第93章 追忆
李时和没意见:“嗯。”
“先说话的是娘子,是这样的,我想想啊。”沈辞柔坐在地上,腰背不自觉地挺直,回忆着少时的皮影戏。那会儿她确实没什么见识,实在喜欢这个故事,稍稍想想,戏词就在脑子里出来了。
“父母说我沉迷爱恋,密友劝我趁早回转,我却固执地不愿离开,守着你赠我的匆匆一面,等着你遵循诺言,再度前来。”和性子相符,沈辞柔的嗓音清澈,平常总带着点儿笑音,但这会儿念戏词,压着嗓子,居然真有点肝肠寸断的味道,“郎君啊,我在此苦苦等待,等得将要凋谢容颜,眼泪哭干。为何你此时才来?”
李时和一怔:“……我该答什么?”
这下换成沈辞柔发愣了。她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是把少时的事情讲给李时和听,没指望他能接上。不过既然问了,她也不遮遮掩掩,顺着往下想:“接下来是郎君答话呀。我记得词儿是这样的,唔……”
当年看皮影戏时沈辞柔没想那么多,尚且不知道人生在世有很多不得已,也不通情爱的磨人之处,只觉得郎君让娘子等那么久,实在不是个好人。按她的意思,娘子就该踹了郎君,趁早再找个喜欢的人。
但这点心思不好同李时和讲,她想了一会儿,她轻轻一拍膝盖:“请容许为我的莽撞致歉,不知你竟这般为我等待。我前来履行约定并将这手帕归还,不必担忧你的容颜,等待爱情的憔悴只为你增添风采,使得你美若天仙,恰如初见……”
郎君的词儿比娘子的长,也更拗口,前半段勉强能想起来,到后半段就卡壳了,沈辞柔挠挠脸:“好像不太记得了……你等一会儿,我再想想……唔,应该是这样,恰如初见、恰如初见一般……”
她还在想,忽然听见了李时和的声音,清朗温和,同样略略压着,隐约含着点令人震颤的愁思。
“请容许为我的莽撞致歉,不知你竟这般为我等待。我前来履行约定并将这手帕归还,不必担忧你的容颜,等待爱情的憔悴只为你增添风采,使得你美若天仙,恰如初见一般。”他伸出手,轻轻抚在沈辞柔脸上,指腹触及脸颊时甚至略微颤抖。
沈辞柔不懂他是什么路数,看了他一会儿,抬手压在他手背上,脸颊在掌心轻蹭了蹭,眼睛里满满地倒映出眼前的郎君。先前和戏中娘子一样略显忧愁的神色一扫而空,只剩下混着点迷茫的信任。
她想说什么,李时和却接着说下去,吐字非常清晰:“请你责怪我的莽撞,即使我心里藏着无法言说的爱恋。我辗转过道路山川,途经春光灿烂,淌过流水湍湍,我到你身边时如此狼狈,才终得与你一见。”
……他居然自己接了一段。
沈辞柔真的愣了:“你怎么……”
“你也等了我很久。”当时的心思李时和一直说不出口,他没法把他心里的百转千回和沈辞柔倾诉,但借着皮影戏的戏词,扣在心上的锁松了松。他仍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极其笨拙地解释,“当时……我害怕你会变心,也害怕你知道我是谁,怨恨我的欺瞒,可我没有办法。”
沈辞柔懂了:“那刚才你说的,是你自己的意思?”
李时和看着她,犹豫着轻轻点头。
“那你这么狼狈,后悔吗?”沈辞柔再问。
这回李时和比刚才肯定得多,看她时神色认真:“不后悔。”
“那我也不后悔的。”沈辞柔笑笑,“那时候我被我阿娘关在家里,阿棠来找我的时候又说了叶家的事情……那会儿我真的很难过,但我想想你会来提亲,想想你喜欢我,我就又高兴了。”
毕竟是这么剖白,她不觉得在李时和面前说这个不好,但也有点说不出的害羞,停了停才继续说:“你刚才说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有点难过。不要难过呀,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现在我们真的在一起了,这是天下少有的事情。”
她压住李时和的手,微微偏头,把脸颊贴在他掌心,垂下眼帘时浓密的睫毛随之垂落,遮住眼瞳里的小半光泽。她平常爱闹爱笑,这时候安静下来,反而更让人心生爱怜。
李时和喉头干涩,轻轻地说:“……是我的错。”
“怎么又说是你的错?当时我阿耶生辰宴上就这么说。”沈辞柔抬眼看他,又笑起来,“你怎么老爱把错往自己身上揽,要我心疼你吗?我才不呢。”
她是开玩笑,李时和却定定地看着她,把埋藏在心里的东西剖给她看:“我当时以为你要和叶家定亲。本来不算什么大事,牵扯不到叶家,但我……怨恨啊。”
说话时每个字都像火灼,说完了却忽然放松下来。李时和想,他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君子,少时太傅的谆谆教诲,他只学会了给自己套个壳子,等到如今,他心里还是藏着那么多龌龊的东西。
这是他第一次和沈辞柔提起这些。沈辞柔向来明朗,讨厌谁就直接拿马鞭抽对方,从没有这种背地里的招数,他等着沈辞柔发怒,她却只是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把那只手从脸上移下来。
“按理说,你这样是不对,但我这人也坏,我和子思是认识很多年的朋友,但我总是更喜欢你的。现下反正叶家也没什么大事,别的地方能补偿的话,就补一些吧。”沈辞柔别别扭扭的,“坏就坏吧,我不当好人了。”
李时和反手拢住她的手:“不怪我?”
“我比你更亲近子思,现下却偏向你,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啊。”沈辞柔有点颓,这事儿是真的超出她的处理能力,干脆把错往身上一揽,“怪我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