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起来。”
衣料摩挲的声音悉悉索索。皇帝发了话,宫人们忙过来扶自家的主子。
偌大的春永殿,只剩王疏月和身后的云答应的仍然跪着。
“你也起来。”
“奴才有罪,不敢起。”
皇帝将大阿哥度到成妃手中。走到王疏月身旁的一把圈椅上坐下来。
“你有什么罪。你要谋害朕的儿子吗?”
“是。”
皇帝鼻中笑了一声,越过她往她身后的那个女人身上看去。
那人也同样是一把瘦骨,堆在层叠的海青之中。
皇帝从出生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但从她这一身方外人的打扮,却能猜出她是谁。母子两人刻意疏离了二十年,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在亏欠谁,总之血缘这个东西玄妙,一避远,就淡,一见面,就如火燎原野,皇帝坐在圈椅里,见她那样卑微的跪着,心里交杂起来的感受十分复杂。
他理不清楚,是以胡乱地把眼光收了回来。
太后看见了皇帝的眼神。
对她而言,她绝不想这两个人见面,都说见面三分的情,何况血脉相连,皇帝与她自己已然有母子离心之状,难保他一个起心动念,后宫中就会多出另一位圣母皇太后。
于是她摆了摆手,对陈絮道:
“既已理清,陈姁,先把人送回祐恩寺,好生看守。”
陈姁明白太后的意思,忙上前去扶人。
皇帝垂着眼,并没有去看她。
那女人也很沉默,竟连一声辞礼都有落。只在跨门槛时,因为腿脚不便,被门槛陡然绊了一下。
像是磕到了骨头。
旁人并没有在意,只有皇帝的肩膀,莫名地随声悄然一震。
皇帝心里有一块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地方。
最后,只有王疏月麻起胆子,放肆地猜对了。
所以他该怎么对王疏月呢。
重新凝向面前伏地的女人,皇帝咬了一下嘴唇,也不管她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冲着她又是恼,又是恨地点着头。
“王疏月,起来,跟朕走。”
太后道:“皇帝,你平时怎么宠她,哀家不过问,如今她犯了谋害皇嗣的大罪。皇帝若不秉公处置,何以平六宫之心。”
皇帝站起身,“恒卓,是和妃伤得你吗?”
大阿哥忙道:“和娘娘没有伤儿臣。还有,皇阿玛,儿臣真的已经好了。”
皇帝看太后:“皇额娘,朕会处置和妃,也会给六宫一个交代。但儿子心里是清明的,这件事,和妃要担,朕也觉得该她担着,其余的事朕不想再查,朕也请求皇额娘,不要再查,以免伤了朕,和皇额娘这么多年母子情分。”
这话说得极重,连皇后都不免惊心。
太后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皇帝的意思是……后宫的事。哀家也不能过问了吗?”
皇帝没有立即应太后的话。
他走到王疏月身旁,撩袍并着她一道跪下。
石青色的衮服铺于王疏月面前,将她的影子都掩没了。
“皇额娘,尔璞朕已经办了,但朕会优抚其后代亲族。朕在乾清门跟百官已论定的,既已福膺朕训,若尔后仍有嚼舌之词,就是党同伐异,大逆不道。皇额娘,朕对您从未有过不敬之心,若有奉养不之处,也是儿子身在帝位,为朝廷不得已而为之,望额娘以后从此宽心,朕定会供养您富贵百年。”
说着,他抬起头:“若皇额娘,还认朕这个儿子,朕则诚请额娘听儿子一句。夫既亡,当从子。”
夫死从子。
这话从皇帝的口中说出来,竟有一丝杀伐气。
太后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皇帝这句话的分量。皇帝却已经站起了身。
“张得通,把和妃带走。”
“是。”
张得通见太后没有在和皇帝争执的意思,赶忙将王疏月扶了起来。
春永殿的门洞开,太监宫人们避在两边。
清凉的秋夜柔情万种,皇帝行在前头,王疏月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背后是浩荡的仪仗,二十几盏宫灯映红了她的脸。
她跪得太久了,又穿着花盆底的鞋子,每一步都走得踉跄。
前面的人慢下脚步来等她。
毫无征兆,他突然背过手臂,向王疏月伸出一只手来。
“过来。”
其实谁不是在万丈红尘里泅渡,等一只温暖的手呢。
王疏月望着那只伸向她的手。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也是青干干种的老玉。皇帝这个人吧,明明是个刚硬执着的人,同曾少阳的话讲,叫老辣,叫难以捉摸。也许这是他这么些年修炼出来的脾性。
可是,在王疏月眼中,皇帝其实就是个话不对心的人。
他想牵她的手。
他心疼她遭的罪,但他打死都不会说。
王疏月在他背后笑了笑。跟上去几步,把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中。
十子自然相扣。
何庆等人都识趣地退得远了些。
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在这座前朝就已建成的园中并行。
王疏月一言不发,皇帝也在沉默。只有秋夜的蝉鸣,一声软过一声。
皇帝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发髻有些松散,还好,有他送的那只簪子挂着,还不至于垂散。碧绿色的翡翠耳坠在脖颈处轻轻摇晃。月色轻柔,把她整个人也衬得温柔顺眼。
“王疏月,你今儿怕吗?”
“有点。”
“朕如果丢了你不来呢。”
“那奴才就去找主子。”
皇帝笑了一声:“你还有命找朕。王疏月,朕没打算放过你。”
“奴才知道,奴才回去就在您面前呆好,让您慢慢的审。”
皇帝笑了一声:“不用审了,朕晓得你这个蠢人在想什么。”
第47章 浪淘沙(三)
清溪书屋这边正忙乱,皇帝突然回园,内务府措手不及,又听见春永殿的动静大,料想皇帝心绪一定不佳,皇帝的仪仗刚在道上露点子光,清溪书屋前面就跪了一地的人。
谁想皇帝牵着王疏月的手,一路慢行过来。
面前只有张得通一人,提着宫灯仔细地给帝妃二人照路。
两人走得都不快,皇帝尤是如此,有的时候还会因不自觉跨大的步子而停顿那么一下,等着后面的王疏月跟行过来。
已过子时,清溪书屋前的清香木香得清冽。
往常这个时候,上夜的太监都眼皮子打架了,今日到都还规规矩矩地撑着眼,在窗下候着。
皇帝却压根就没有往清溪书屋去的意思,牵着王疏月径直入了藏拙斋。
善儿正坐在通廊上哭,梁安见皇帝和王疏月进来,忙敲她的肩道:“还哭什么,主儿回来了,赶紧把眼泪擦了,进去伺候。”
善儿回头,果见王疏月笑盈盈地立在皇帝身后。她心头极骇后又惊喜,顾不上给皇帝行礼。
“主儿……主儿您可算回来了。奴才下死了。”
“没规矩,皇上在呢,你这哪使得。”
皇帝往王疏月的贵妃榻上一座,抬手松开盘龙扣,看着扑跪在王疏月面前的善儿道:“王疏月,的你规矩都学得像只三脚猫,朕都懒得问梁安,你平时是如何调教这些宫女的。”
说完他朝何庆摆了摆手:“把人带出去。”
他这一声“把人带出去,”到王疏月吓了一跳,忙道:“主子您开恩,善儿是不懂事,我……”
皇帝的领口解了一半,索性罢手,将手掌摁在膝盖上,抬头白了王疏月一眼:“朕说什么了,你就要朕开恩。王疏月,朕有话要问你,你要当着奴才的面儿答,朕也不顾你的体面。”
说完,继续和自己领扣较劲儿。
何庆懂事,赶紧提溜着善儿出去,顺道把梁案也推到远地儿站着。
皇帝的扣子解开三颗,第四颗却掐住扣缝。
“奴才来吧。”
她过来替手,皇帝就懒得折腾了。
皇帝坐着,王疏月便索性蹲下身去,抬手一颗一颗地挑开剩下盘龙扣。
皇帝在灯下看着她,她手上有一只看起来有些年生的汉白玉镯子。皇帝喜欢玉,尤其喜欢汉白玉,更喜欢看她戴汉白玉。她是皇帝这一辈子见过生得最白净的一个女人。汉白玉又不同于翡翠芙蓉这些玉种,干干净净看不见的什么石纹,贵在通透温润,与她映在一起,就很相配了。
不过这是他的审美情趣,至于女人怎么想的,皇帝没去想过。
“你换了镯子。”
王疏月一怔,转过自己的手腕,凑到灯下应道:“嗯,觉得主子喜欢这种玉,就戴着了。”
皇帝捏住她的手腕,随口道:“你到是很拎得清朕想什么。”
王疏月垂下眼睛,改了蹲姿为跪。抬头望向皇帝。
“主子不是有话要问奴才吗?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