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霍珩惊讶,峻眉掠过一丝皱褶。
嘉宁长公主骄纵跋扈,但她从前不这样的,但凡有一两分得她心的人,她都待之千好万好极尽纵容和溺爱。可她在花眠面前却是如此刁钻,可想而知她对花眠的成见深到了何种地步。
但霍珩无法为花眠辩解,他用了这么久,才渐渐地有几分觉得,这个妖妇虽然满嘴谎话和轻薄之语,可对他却温柔无比、善解人意,他才慢慢地开始放下偏见,试着接纳她。
但他母亲却因身份贵重而眼高于顶,花眠曾沦落风尘,沾染了风尘气,要母亲推翻先前所想,接受她,喜欢她,一时之间恐怕是不能的。
屋外有人来传膳了,霍珩听罢,朝剑童回道:“知道了。”
台阶上响起了由近及远的脚步声,剑童已退去。
霍珩看向花眠,“用晚膳去吧,让栋兰帮你收拾行李,你跟着我回家。”
花眠不肯动,嫣红的小嘴嘟了起来。
“怎么?”
霍珩额头一跳,顿生不太好的预感。
花眠又朝他伸出了手臂,“腿疼。要抱。”
霍珩看向她搭在靠椅上的腿,半蜷曲着,正僵硬着。想到不论再怎么放慢行程,她也受了这么久的颠簸,倘若那时不是为了下场打马球,她不会这么难受,毕竟去时也是一路舟车劳顿,人都还好生的。
越想越是愧疚,霍珩弯腰去,将她从靠椅上横抱起来,抿着唇一言不发朝屋外走去。
花眠乖巧地靠在霍珩胸口,柔软的面颊贴着他的硬如铁铸的肩骨。
有那么瞬间,他的心软成了一汪水。
这个美丽温柔的小女子,让人为她豁出命仿佛都是值得的,只要她开口,他上天揽月也要为她办到。
霍维棠早已等候在了饭桌上,想来是方才对霍珩的警告起了作用,霍珩竟抱着花眠而来,让人备了一只小叶紫檀圈椅,将花眠放下,才于一旁落座。
见父亲的目光始终盯着自己,霍珩面容一阵发烫,清咳说道:“花眠她腿上有伤,走不了路了。”
霍维棠一阵惊讶,问道:“怎么伤着的?是霍珩没护好你?”
花眠望向霍珩,半羞半喜,摇摇头道:“不是,跟珩郎没有关的,这伤有好几年了。”
“我识得几个名医,或许可为你探看探看。”霍维棠无意窥探他人往事,花眠的这段往事想必很难熬,他也不忍揭人疮疤。
花眠这伤熬得久了,早已不可能痊愈,霍珩只要一想到她日后连快步走恐怕都不能,心中便感到一阵发紧,怕花眠又绝望起来,忙岔开了此话,“父亲还记得我喜爱的笋尖。”
他往花眠的碗里也夹了几根,“你吃饭太慢,给我大口拨饭。”今天这一抱,明显比在张掖时轻了许多,不知道还以为跟着他霍珩只能吃糠咽菜,都不长肉呢。
花眠“嗯”一声,乖乖地低下头用饭。
霍珩这才满意,回头见父亲望着自己的目光有颇多疑惑,不由面容红了起来,也低头开始吃饭。
“玉儿。”
霍维棠道:“我知你母亲不喜眠眠,你又一向孝顺,不肯忤逆她,为父不劝你如何,但只一条,莫让眠眠受了委屈。”
霍珩停下木箸,低着头目光朝身边飞瞥,含糊地应声:“孩儿知道的。”说着大口咽下了嘴里的饭。
他哪里敢让她受了委屈,这妇人奉圣旨,趾高气扬命人将他押下去杖打之时,他爹是没有瞧见,否则无论如何该怜惜的都是他儿子。花眠背靠外祖母和舅父,这靠山大得让人眼红,他若有个对不起她的,难道不会又有四十大板下来?
花眠低着粉面,教人看不见,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来。
用完晚膳,霍珩将花眠抱着出门,送她上车。
栋兰收拾完行李,姗姗而至,也拎着包袱上了车。这婢女时至如今还怕他怕得畏畏缩缩的,霍珩索性轰人,将她赶出了车到外边坐着去。
栋兰连滚带爬出了马车,花眠靠在车壁上,笑吟吟地望着霍珩:“霍郎,你也是要满弱冠的人了,何故同一个小丫头置气?你是身经百战,共斩下千人头颅的将军,栋兰害怕也是人之常情,你还吓唬她。”
霍珩的脸色露出不满来,“这么久了,阿猫阿狗都该过来蹭我的腿了,她回回见我却还吓破胆!向元圭不知在哪募的一批人才,我真要请教一二了。”
花眠忍俊难禁。
车徐徐走动起来,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出城,至澄南湖畔。
霍珩抱花眠下车,让栋兰和赶来迎接的两名婢女帮着拿行李,自己朝水榭上走去。
嘉宁长公主身边的心腹婢女墨梅和腊梅面面相觑,惶惶然,手下一抖,险将栋兰搬下来的包袱摔了。
在长公主身边伺候这么久,小郎君是从来不肯让妇人近身的,这点她们都知道。当初长公主为了一个婢女,同霍郎君断了夫妻之情,是前车之鉴,小郎君秉持家宅妇人多必生糟乱之念,对身边伺候的近身的女婢都严加防范。是以这么多年,花街柳巷无数勋贵少年传出过艳闻,唯独霍珩没有,也唯独霍珩,所有人都知道是不可染指的。
他从没有同女人亲近过,更遑论是抱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绮颜玉貌的美娇娘,大摇大摆,从人前走过。
栋兰拎着一只小包袱,也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花眠被霍珩抱上了水榭,过抱厦之时,她细声道:“霍郎,你放我下来吧,免得婆母见了。”
不论母亲是否瞧见,今日这水榭上这么多人,众目睽睽,十几双眼睛可是都瞧见了,瞒也瞒不住的。但霍珩还是依言将她放下来了。
她站立不稳,只好先到一旁靠着亭柱,将呼吸喘匀过来。
七月底,澄南湖半池的荷花褪尽繁华,残荷成片,静伏于水面上,漪澜微微,风拂叶动,发出断续摧折之声。
正堂内走出袅袅婷婷一绿衫女子来,正是柏离。她面有愁色,几步走上抱厦来,对霍珩与花眠施礼,“将军,长公主今日头痛不适,已暂歇下了,她说若是将军回了,直去歇息便好,不必请安了。”
霍珩想,母亲怕是还不知道,他把花眠接过来了,知道了约莫要大动肝火。他抿了抿唇,“也好,我去了。”
他走到了花眠身侧,她还目不转睛地望着一池残荷,不曾回眸,霍珩弯下腰一把将人抱起,花眠“啊呀”一声,娇嗔着朝霍珩的胸口给了软绵绵的一拳。
柏离望着他们二人沿着另一条回廊步下,立于原地,看了许久,直至两人的身影终于消失于折角不见,柏离才收回目光,转身朝长公主的卧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看到有人说霍小珩妈宝……嗯,他是个奉行古代孝悌之道的孩子,但并不是妈宝,真的不是。他有原则和担当的。
第32章
抱厦里头聚了三个抱着针线簸箕的绿衣仆婢, 素绢上已打了底, 勾勒出了花卉的底纹,窃窃的私语声从水面上飘入了寝房。
“大白日的,小郎君将他的夫人抱回了屋, 大门紧锁, 到这会儿也没开呢。”
捂嘴偷笑的声音闷闷的, 透着兴奋和好奇。
又有人小声道:“小郎君玉树似的人物, 高大俊美, 还是将军, 不过一个时辰,怎么能出来!我瞧那小夫人,来的时候都站不住了, 被小郎君抱回来的, 看着柔若无骨,我听人说这种妇人是尤物,能让人死去活来的!”
“慎言,你难道不知长公主不喜小夫人,别让她听了去了。”
那人不服:“公主不喜欢,是公主的事儿,可在这儿住着的, 哪个不是咱们的主子,都好好伺候着才是正理。小夫人有本事能讨得太后娘娘的喜爱,咱们纵然是公主的奴婢,却也不能不敬着。”
“是这个理儿。”年老的仆妇在一旁, 听着两个少女唧唧喳喳地说着话,有感而发。“你们绣完了这兰草,便去伺候公主沐浴吧。这时辰了公主该是起了的。”
少女对老妇非常恭敬,立时放了手中的针线要去伺候公主,岂知才转身,正撞上长公主隐含怒容的脸,柏离搀着公主,正立在抱厦阶下。
刘滟君面色微青,那婢女吓得扑倒在地,不住告饶。
刘滟君面色冷漠,“你们方才说什么?霍珩将那妇人抱回来了?”
婢女不住点头,瑟瑟发抖。
柏离替刘滟君顺着背,嗓音温柔:“夫人也是将军明媒正娶的夫人,分住两地确实是不像话的,何况公主知道,霍府连个婢女都没有,中间实在多有不便之处,将军应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将夫人接回。”
刘滟君冷冷道:“她有手有脚,也不该让珩儿抱着回来!”
她早料到,风尘女子多手腕,如今霍珩是鬼迷了心窍,行事也愈发张扬。这两个婢女是她这里嘴巴最碎的,她们在这儿喁喁私语议论不休,恐怕整个水榭之中早已无人不知了。闹成这样,霍珩是真忘了当初的不满,不肯与花眠和离了?
“阿离,你扶我过去。”
“诺。”
霍珩的房间卧在一片渌波荡漾之中,过正堂后,有两座矗落的水榭,一左一右分布,檐牙高啄,轩甍栉比。
望着面前近乎一模一样的两座小屋,花眠忽道:“霍郎,这两个屋子怎么一样?”
霍珩看了眼,微皱了眉,“我睡左边,右边近岸的是母亲拿来充作客房用的,现在柏离正住着。”
花眠盯着看了许久,左侧霍珩所眠之屋,高大的木窗外,迎着晚霞,一盆幽兰柔条冉冉地垂落。
她正蜷在霍珩怀中,仿佛感到了一丝冷意,忍不住手掌便哆嗦了下。
霍珩怕她冷,正垂目一看,花眠却笑靥妩媚,食指点了下嘴唇。
“你会不会晚上回来,看不见路,只看两屋子长得一模一样,便不巧走错了方向,到右边那屋去了?”
霍珩皱眉,“你想什么?”
见花眠顿时正色起来,他沉声道:“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年,我是分不清路的人?”
“那可不定。”霍珩被她说得生了恼意,登时要将这妇人扔下去,花眠委屈地抱住了他的后颈,“你虽是答应我了不纳柏离,可以利而合终不长久。她伺候得婆母开怀,人也美,又是贵女,你要是心里有了悔意如此做了,在我面前还可有一套说辞,你只是一不小心,并不是真要背信,我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就只能把这哑巴亏吃下去了。”
霍珩出了口气,他眉宇绷得极紧,“那你要做什么?”
来者是客,柏离是母亲请回家的,说到底嘉宁长公主才是这湖心小筑真正的主人,她要留谁,连他也是无权置喙的。何况这两屋子虽生得像,却是一南一北对峙而立,曲廊纡回,相隔百余步,除非他神志不清了,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走到柏离房中去。
这妇人真是气量小又偏爱瞎思量。霍珩想道。
花眠搂住了他的肩,嗓音娇软含混:“我要你发誓,无论如何不娶不纳柏离。”
霍珩皱眉道:“我不是说过么。”
他想着柏家总也算是益州大户,岂能看中他区区妾侍之位。至于婚娶,他一日不和离,柏离便一日没有机会入门,花眠操这些心实属多余。可,被她这么嘟嘟囔囔地抱着撒娇,霍珩奇异般地说服了自己,这是该担忧的一件事,不然不能让她放心。
他走下回廊去,到了卧房正门前,勉强气定。
躺在怀中的小妇人懒洋洋地撑着眼睑,仿佛稍不注意她便会睡去一样,只是两只爪子却紧紧揪着他的玄青色菖蒲纹前襟,强打着精神,眼睛瞬也不瞬的,憋得眼眶都晕出了一缕红。
他不知为何,心情竟有点儿好。
他站在门口,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发誓,行了没有?”
有点敷衍。花眠“噢”了声,疲懒地闭上了眼睛。
霍珩抱着她入门,天色已暮,水面不见苍苔,只留下月色淡淡,出没于粼粼碎碎的波光之中,随着湖水时起时灭。屋内昏暗不见人,霍珩目之所及一片昏影,顺着身体的记忆,将她安置在象牙床上坐着,花眠几乎要倒下去了。霍珩将她扶正,又去寻了火折子,将蜡烛都引燃,黯淡下去的卧房之中瞬间亮堂了不少。
霍珩走回去,花眠又要倒在床上了,他抿了抿唇,将人扶正。
“今晚你睡床,我打地铺。”
花眠睁开了眼睛,“会着凉的。你和我同睡一床,有这么难?”
霍珩清咳了一声,“你这妇人,过去不都是这样的?”
“可现在是在婆母这儿,”花眠道,“她要是知道你我还是挂名夫妻,就更催着你和柏离好了。”
这只怕不必猜测,是事实。
霍珩垂下目光,又咳了一声,俊脸憋得红透了,“你不必多虑,我早已同母亲说,我……早和你……圆房了。”见她惊讶地抬起了眸,霍珩愈发不自在,连咳了好几声,心肺要咳出来了,只是想到那妇人得意的目光,时不时促狭他的嘴脸,又硬着口气凶恶地说道:“你记着,母亲若是问起来,你就说是回来路上我发热烧糊涂了,你照顾我那晚,我们好上的。要是你说漏了嘴,反正也不关我的事,终归是你的麻烦!记住了?”
但花眠这妇人同他想得总是不一样,她很快又换了视角和关注点。“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你何必还要跟我分床睡呢?我方才看到这水榭上至少也有二十几个婢女,白天夜里都进进出出的,这是瞒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