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贵女真毫无意思。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别说是一只野兔,伤在他剑下的亡魂都有无数了,她一身软弱骨头,怕得要命,却非要舍身填他的后院。那最不识趣的岂非是她?
柏离吐完,才有一个年逾六十的哑巴车夫赶来,将她搀扶起。
他不能说话,连连对柏离比划手势,示意要送她回去。
柏离望着霍珩已大步流星地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跺了跺脚,想到他今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又气又懊,只好随着车夫回水榭去了。
嘉宁长公主本以为他们出游骊山,至少也要傍晚才能归来,霍珩是不能到霍府接花眠去的了,于是刘滟君早早地安排了人,到时辰了去将花眠接回。
没想到花眠人没回,先回来的却是弄得一身狼狈的柏离,她浑身泥灰痕迹,面颊上、襟袖上也有不少血痕,钗环散落,支离憔悴,她身后却没有人,看来是一人回来的,刘滟君登时沉了脸色,“阿离,怎么只你一人?霍珩没送你回来?”
她一想,只怕又是寻那妇人去了,不禁恼火。
柏离再也忍不住,扑入了刘滟君怀中,放声地痛哭。
“姑姑……”
刘滟君被人抱着,略略有些不自在。但想到今日必定又是霍珩给了柏离气受,愧疚之下,也只好将她的肩膀拢住,轻拍了拍柏离的香肩,温声说道:“有何委屈,同我说,若是霍珩做得过火,我绝不饶他!”
柏离这才想到僭越,忙松了嘉宁长公主,只是正要委屈诉苦,忽又想到霍珩,便硬是咬牙忍了下去,一个字也不肯说。
只是她不说,愈是显得护着自己那逆子,刘滟君便更是惭愧和气恼。
“阿离,你快些去沐浴梳洗,等霍珩回来了,我拿他是问!”
柏离摇了摇头,将眼眶中的泪水拭去,终于细声说了一句:“不怪将军,是我无能……”
她唯恐刘滟君怪罪霍珩,下水榭回廊之时,仍旧一步数回头,刘滟君催她快些去梳洗换裳,她才终于在自己的心腹女婢的伴随之下,走回了自己房中。
霍珩满载而归,着人先将猎物送到了湖心小筑,回山道路上拾回了自己被柏离落下的马鞭,独自打马到了霍府去接花眠。
花眠心事重重的,似乎也无心学艺,霍维棠早已看出她的不自在,也没难为她,幸好霍珩是来了。
他一来,花眠的诸多心事便全都散了,只是望着浑身脏兮兮前来接她的男人,忍不住揪起了眉:“脏死了。”她凑过来在他肩膀上轻轻嗅了一口,还有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杀了几只兔子,给你下酒。”霍珩双目雪亮,邀功似的。
原来是故意来她跟前请赏来着,花眠轻轻一笑,挽住了他的右臂,“好啊,看在野兔的份儿上,我原谅你今日跟着柏离出去了。”
霍珩向莫凌借蛇的事儿,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之所以纵容,是因为不想败了他的“雅兴”。不过她却不觉得,柏离小娘子背着整个家族的重托来长安,是能如此轻易便被吓退的,能是最好,若不能,也只好再出后招了。
出了门,花眠才留意到长公主派过来接她的人,花眠露出讶然的神色,与霍珩对视了一眼,“婆母竟还惦记着我呢。”
霍珩咳了声,道:“母亲她……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实在不喜欢你。”
花眠的鼻中发出了轻轻的哼声,别过了脸颊。
霍珩让人退散了,自己则抱着花眠上了马背,载着她打马出城。
“霍郎。”
她忽然扭过了脸,指头在他的腹部肌肉上掐了一把,掐得霍珩一痛,她却笑着问道:“今日之事,可与我无关啊。婆母问难,你可得护着我。”
霍珩分出一手捂住她吵人的嘴唇,嗓音低沉:“别回头,仔细掉下去!摔坏了我就不要了。”
花眠捂着唇忍住了笑,朝身后宽厚的胸膛靠了过去,静静地蜷着身体,宛如幼兽般单薄而乖觉。
疾风吹着她的发丝拂到了霍珩面容上,甜香酥软,如她身上的体香般馥郁。
霍珩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久违的那在霍府被打断的邪念,又层出不穷地冒出了头。
他无声侧过脸,在她吹来的发丝上亲了亲,一碰,便分开了,但他却像做了监守自盗的窃贼般心虚,几乎不敢再看,俊容红得宛如被马蹄抛之于后的一树茱萸。
马儿绝尘而去,载着两人不出片刻便回了水榭。
作者有话要说: 无二更,勿等哦~
第44章
刘滟君猜测到骊山一行霍珩必定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欺负了柏离, 为霍珩这么大还捉弄女孩儿玩幼稚把戏而生气, 他怎么竟完全不明白为娘的一片苦心?花眠上次押着霍珩向南归德赔礼,刘滟君并不认为花眠有错,只是这么看来, 陛下和太后青睐花眠, 执意让她做霍家的儿媳妇, 恐怕并不是真的因为她的才貌品行, 而是觉着这么一个女人, 能帮着管教霍珩罢了。
可刘滟君不这么想, 媳妇娶进门若只是为了约束管教自己,那么夫妻之间还有何乐可言?
她也不想强迫霍珩先娶了柏离再与花眠和离,只是看着这日渐亲昵, 几乎时时腻歪在一块儿的新婚夫妇, 刘滟君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地强烈了起来。
天色渐晚,眼看着霍珩即将归来,刘滟君本想亲自出水榭,去将那不孝的逆子揪回来训斥一通,在起身之时,回想起方才柏离泪痕斑斑,带着满襟袖血痕的狼狈的柏离, 忽然犹如醍醐灌顶。
不可。若这时问难霍珩,他定以为柏离一回来便到她这儿告状来了,反倒让霍珩愈加厌恶柏离,弄巧成拙。
事实上柏离什么也不曾说, 更是没有胡乱诬告于人,她不能让她受这种冤枉。
因此刘滟君踟蹰再三,最终又坐了回去,并吩咐下去,今日谁也不要理会霍珩。
霍珩在湖畔下马,将花眠抱了下来,她的双足稳稳地落了地,只见湖心小筑一片波澜不惊,只有婢女如常地走动,在回廊底下翻着花绳偷闲,笑语欢声沿着湖风传来隐约可闻。
他自己也没没想到今日回来竟如此安静,纳闷地说道:“我今天对柏离过分成那样,母亲都不来教训我了?难道终于死心了?”
这可不像是他母亲的行事作风,霍珩捏着食指与中指,在掌心搓了搓。
花眠掐了他的胳膊上坚实的臂肉一把,笑着说道:“身为一个武官,如此威胁恐吓一个弱女子,你倒能得意起来了。”
路上便知道霍珩今日做了些什么了,平心而论,就连她,撞见草丛里突然游出来的蛇也会吓得走不动道儿,柏离只怕胆都吓破了,可是对着霍珩又不能使气,还要维持她身为贵女的尊严和体面,只能硬着头皮忍下。
在花眠面前,柏离最大的长处,便是她是名正言顺的柏氏嫡女,有这么一个身份,她向来端着,表现着贵女的矜持和骄傲,并借此居高临下,让被她盯上的人自惭形秽。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要是当初霍珩对她也这么恶劣,她会不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便立马打了退堂鼓?她想着想着,不知是觉着庆幸还是后怕,一时沉默了下来。其实如若不是她有一枚陛下钦赐婚姻的护身符贴着,霍珩早张牙舞爪地将她丢回长安了吧。
这就是个小混蛋,她很早以前就知道。
既然嘉宁长公主没有问难,两人也就回了自己卧房之中,这一宿算是相安无事。
只有柏离,在浴桶之中沐浴了许久,也没出来,她的心腹婢女阿岁忍不住敲开了门,见柏离仍泡在水里,仰着脖子闭目,仿似睡了过去,脸蛋透着异样的彤红,她吓了一跳,忙唤醒了自家小娘子。
柏离清醒了过来,入目所见明明是阿岁,却怕得发抖,仿佛白日里所见那条足有一人长的青蛇在水中游动,她惊惶地从浴桶之中站起身,但脚底一滑,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柏离落入水中,咕咚地喝了几口水,人才奄奄一息地被几个婢女救出,裹了一层碧烟色绫绡外衣,趴在床上,眼泪直往面颊上落。
阿岁瞧了心疼,又怕小娘子恢复之后要面子,在婢女面前抬不起头来,忙使了眼色,叫人都退出去了。
阿岁走到了床边,轻轻抚着柏离的背,见她容色雪白,几无血色,更觉心疼难当,“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柏离无法说,霍珩给了她气受,分明是想教她知难而退。过往十余年,还从没有一个男子敢如此粗鲁无礼地待她,柏离心高气傲,若是别人只怕早已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可偏偏霍珩,无论身份还是武力,都让她只能忍耐不可回击,她只能强迫自己忍下。
可这样的屈辱和虐待,她实在忍不下。
柏离侧过了平滑细嫩的雪颈,面朝里去,泄露出了一丝哭腔。“岁嬷,我们回家吧,我再也不想霍珩了。”
阿岁面色一变,“小娘子!”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
柏离心中一惊,方才只是因为被霍珩所吓,一时口无遮拦,这时立马想起来,阿岁其实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她的母亲派来的。她爹花心风流,在外不知有多少外室,可从来不敢对她阿娘提起要纳妾的半个字,多半原因便是母亲身边有这个阿岁在,所以当初她奉命出蜀中,过秦川之时,母亲便将阿岁从身边调来,协助她嫁给霍珩。
甚至地,阿岁在母亲面前立下过军令状,若是事不成,回去便是一死!
因此阿岁怎能与她一样,她是柏氏的女儿,即便无功而返,最多不过是受几通讥讽和责骂而已,而阿岁,却是万万没有回头路可走的了。
柏离自知一时失言,再也不肯多话,紧紧地咬出了唇肉,哭得香肩发颤。
阿岁劝道:“小娘子何妨再给霍将军一个机会?奴婢观之,这数月以来,小娘子对将军早已芳心暗许,就此放弃回了益州,小娘子能保证将来不会后悔么?这天底下,有几个男儿比得过霍珩?”
阿岁这话让她心动,柏离没有吭声,她又道:“放心,小娘子如今不过是出师不利,今日你做得很好,并没有在长公主面前提及霍珩恐吓你的事,长公主对你会愈发愧疚和疼惜的,即便咱们不出手,她也自会想法安排第二招,咱们只需等待时机顺手推舟便可。”
柏离一时纳闷,“如何推舟?”
她支起了头,侧身朝阿岁看去,面颊上犹自挂着晶莹的泪珠。
阿岁微笑着,伸出拇指替她将面颊上的泪水擦拭去,“长公主上次不是对你提了一句么,霍将军的酒品不好。”
“岁嬷,你的意思是——”
阿岁抚了抚她柔软的散落的长发,慈爱地望着她。
“咱们益州是天下酒都,要多少烈酒没有?临行之前,为投其所好,我恰有准备。小娘子,你只需顾着矜持,在公主面前一句话都不要说,尤其是,绝口不能提霍将军的坏话。余下的事,岁嬷旁敲侧击着去鼓动鼓动,公主会意之后,一定会照着我们的意思去办。”
但柏离却有几分担忧,“若不呢?”
阿岁笑望着她,“你知道,为何夫人说,她与嘉宁长公主不过是点头之交,到了公主这儿却变成了闺中密友,甚至连你唤她姑姑,她也都无比受用么?”
柏离果然是不知,阿岁便道:“长公主年轻时性子豪爽而粗疏,不懂得观察人心,然因为人跋扈,没有人敢亲近。夫人因她的身份才巴结过她,在她身上随便用了点心思,便让她感激涕零引为知己了。长公主表面瞧着风光无限,可事实上连旁人对她是真心是假意却永远都看不明白。”
“这……”
柏离谨遵母命,来了长安之后一切都要听从岁嬷的安排,便轻轻地点了下头。
见终于说动了小娘子,脖子上的脑袋是暂时保住了,阿岁也长长松了口气,知她不会再一负气便闹着要回益州了,心疼之下,顿时涌出无边的怜惜之情,“小娘子放心,一切交给岁嬷。”
柏离从回来之后,便声称自己病了,她久久不到刘滟君面前请安,刘滟君因霍珩自己过意不去,着人去问了一句,腊梅回来之后说柏离人病了,已经起不来卧榻,刘滟君吃了一惊,忙命人去请大夫过来。
她自己也亲自到柏离病榻前看望,得知是昨晚受了凉,身体高热不退,让大夫留了方子,命人速速去煎药过来。
“你好好歇着。”刘滟君蹙起了眉,“怎么会受寒?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霍珩在骊山上欺负了你?”
柏离的额头上敷着冷毛巾,病态恹恹,闻言悄然地偷瞥了一眼阿岁,才轻轻地说道:“没有,将军没有欺负阿离,都是阿离自己无用,见着什么都害怕……”
她越如此说,刘滟君越是不信,心道狩猎时跟着去的可不止柏离一人,知道柏离护着霍珩,问也问不出,索性便转身离去,回头将陆规河和莫凌传了过来。
长公主问话,二人自然不敢不答,何况霍珩也并没有叮嘱他们要隐瞒。相反地,霍珩偏偏想让长公主知道,他是如此厌恶柏离,如果长公主再行逼迫一事,他也许会做出比这更过分十倍的事情来。
刘滟君果然雷霆大发,将两人赶走了之后,又在原地坐了许久。
她本意并不是现在便要柏离进门,只不过是想着多给一些让霍珩与柏离相处的机会,这个女孩儿蕙质兰心,体贴柔软,善解人意,并且能够孝顺公婆,如果事成将来绝不会是霍珩的负累,可让他免除一切后顾之忧。这样的女孩儿相处久了,霍珩自然会对她有所心动,在这一点上,刘滟君从不怀疑。只是如今看来,这竟是完全行不通的办法。
此路不通,看来只有另寻别路,或许只能想想下策了。刘滟君耸起了眉。
柏离的病断断续续养了几日,才终于痊愈,她病愈之后,身体仿佛更轻盈羸弱了,刘滟君道:“若是你娘现在跑到长安来,见你这副模样,不知要怎么心疼你呢,恐怕还要责怪我,在水榭之中不曾好好招待你。”
柏离忙道不会,“娘也时常惦记着姑姑,她说对姑姑亦是十分想念,可惜蜀道险峻,她一妇道人家,这些年身体也不大好了,终究是不好回来。”
“无事,我也不怪她,”刘滟君笑道,“你身体既然大好了,今晚我带你游长安夜市去?”
“这……”
柏离才露出为难的神色,刘滟君便按住了她的手,“放心,你的委屈我都知道了,难道你同我出去,我还会找那些东西吓你么?”
柏离垂下了眸,顺从地颔首,“都听姑姑安排。”
是夜,长公主刘滟君与柏离皆着便服,同游长安西市。
西市之夜景,也甚为热闹,在这儿似乎所有新奇的玩意儿都能被找到。长公主自幼便喜欢在这些市井街头淘一两件小玩意儿,还有人将一批赝品和一件珍宝同时摆在一个货架上引人购买,一两金一个,说是买,实是赌,但公主目若利隼,火眼金睛,她只要看准了出手,必定买回的是真品。
柏离似也对这游戏有些兴趣,在货架上盯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