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驾单膝跪地对元帝行了一个武官礼:
“臣,冯驾见过陛下,那高淮昌手底下有几个硬骨头,伤了咱们不少弟兄。驾今日一大早便去了花杨村堵截那波残兵,折腾到现在才回。陛下远道而来,微臣没能来迎接,反倒要陛下等微臣,实在惭愧,还望陛下恕罪。”
元帝打着哈哈,表示他不介意这些虚礼,少驰你这不是在替朕忙正事嘛,朕等一等又有什么关系?
冯驾再度叩首谢恩,君臣二人一通你来我往见礼后,围坐一处,便开始商议高淮昌撤军后,中央军的作战计划。
“少驰,山南藩镇扼中原要害,北倚鲁南山地,南近长江,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此次高淮昌死,山南叛军群龙无首,正是少驰你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山南地区的大好时机!”
元帝一脸喜色,斗志昂扬,举着手说得是眉飞色舞。好似中原就是一粒长在树上的桃,冯驾只要伸手轻轻一摘,便可以把山南藩镇囫囵个儿地送到他元帝的面前了。
元帝说完这番话后便笑眯眯地望着冯驾,等着他贡献出预想中的道诺。可是这一次冯驾却破天荒没有喊出那句元帝耳熟能详的“臣领命”。他反倒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再抬起头来一脸难色地望着元帝:
“陛下,臣觉得不妥。”
“哦,为何不妥?”元帝惊讶。
“陛下,您瞧……”冯驾说着自手边拿来几个茶杯,齐攒攒摆在桌上示范给元帝看。
“长江北仅中原腹地便有高淮昌与赵綦,他们的周边尚有四大藩镇,节度使四名,眼下这帮手握重兵的家伙们早乱斗成了一团。如今高淮昌战死,他儿子接替他掌管了山南藩镇军,如此一来,长江以北的平衡态势已失。陛下尚且知道趁此机会要出手夺那山南藩镇的地,旁的节度使就不知道出手么?”
冯驾抬起眼来望着元帝:
“陛下,咱们的能力尚且只能自保,与群狼抢食,咱还不行……”
元帝迟疑,“那依少驰之意,该当如何?”
冯驾浅笑,拿起一只茶杯轻轻拨去了西边:
“进蜀中,灭赵玄武。”
不等冯驾抽回手,元帝面上已有鄙薄之态。
“我说少驰,哪有放着好好的沃野良田不去夺,非要翻山越岭进大山的?”
“可是陛下,以咱们的能力也只能打这大山了。”
“打下来做甚?莫非给朕找个藏身之处,待那赵綦或王良辉再打来时,朕好有个地方躲?”
冯驾扬起嘴角,不置可否。
“蜀中亦有沃野千里,正适合我等势力不厚之人去休养生息。待得兵强马壮,十拿九稳了,再东出灭贼寇,岂不更妙?”
“不去!”元帝皱眉,抬手在空中胡乱挥着。
“眼下朕在江南呆得好好的,为何要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夺下蜀中,给江南一个稳定的后方,进可攻退可守,有何不好?”
“后方,江南数千里沃野还做不了后方?你冯驾连贫瘠的凉州都能守,还守不住这富饶江南?”
冯驾不说话了,望着一脸执拗的元帝只浅浅地笑。他坐直起身,缓缓靠向身后的椅背,望向元帝,挑眉道:
“陛下,驾不能只守在这江南方寸之地。看门的事,陛下自己若做不了,便得尽快给自己寻一个能看得住的地方才好。”
听得此言,元帝明显不悦了,他沉下脸,看进冯驾的眼晴,疾言厉色:
“冯驾,别以为朕不清楚你心里的小九九!你不就还想着那河西吗?真不知道那蛮荒之地究竟有什么东西如此吸引着你!若是只为了一个女人,冯驾,你当真让朕失望透顶!”
元帝怒气冲冲,噌地一声直起身来,一巴掌拍在身前的案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盏叮当当一阵乱滚。
若是在平时,皇帝发怒了,做臣子的自当诚惶诚恐立马跪下向皇帝求饶,并赶紧放软态度接受皇帝的安排才对。
可是这一次,元帝并没有等到冯驾像顺毛的猫一般缩到地上。冯驾只垂着眼,也不看元帝脸上那蓬勃的怒意,只手把玩着面前的一只茶盅,口中依然淡淡地说:
“陛下,行军打仗,还是依驾所言为好。”
“你说什么?”元帝愈发怒发冲冠,他抬手指向面前冯驾的鼻子:
“冯驾!你可是要谋逆?你当你是谁,凭什么如此对朕说话?”
拨转茶杯的手嘎然停下,冯驾依旧靠在椅背上,他抬起头,面沉无波:
“陛下,行军作战的人是我,攻守进退自然应当由驾来决定。陛下如若非要问个凭什么?那么——
就凭我手中的兵。”
说着,那修长的食指只轻轻一拨,白瓷的茶杯便咕噜噜滚至桌沿,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瓷沫飞溅……
元帝一惊,不及说话,便听得耳畔一阵杂响,自帐外哗啦啦冲进来一大波被坚执锐的兵士。一个个手持盾牌,端举大刀,二话不说奔至元帝的近前,将元帝与他身后的护卫及宫人,统统围了个严严实实。
冯驾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舍得将那忙碌不休的手指自案桌边挪开,他气定神闲地直起身来,负手立在元帝近前:
“陛下,您说呢?”
……
元帝终是没有再回余杭,他被冯驾给“留”了下来。
冯驾要元帝下一份诏书,封他冯驾为南蜀王,把整个蜀中做封地统统送给冯驾。然后派人把这份诏书西进送与剑南道节度使赵玄武,宣布撤销剑南藩镇,要赵玄武回京复命等待另派。
赵玄武趁着山中无老虎,正一个人躲在崇山峻林中蚕食早已面目全非的西番地区,陡然接到这样一份无厘头的诏书,自然不会傻到真的立马就抛下手中的一切,净身离开蜀中,真的回京等候元帝另派。
赵玄武打着哈哈领了这份诏书后,又回转头去继续埋头于自己蚕食西番的活动中。元帝“等不及”,再下诏书催促,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诏书过去依旧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于是元帝“大怒”,“派出”南蜀王冯驾,亲自出征,西进蜀中,剿灭叛将赵玄武。
另一方面,冯驾仗着在皇帝身前的势,插手整个余杭的守备力量,并布防安排。在冯驾要求元帝封自己为南蜀王的同时,余杭临时皇城里也在暗夜的掩护下进行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兵变。
配合冯驾成功“留下”元帝后,魏从景连夜赶回余杭,紧急召集临时皇城的城防司,并三省六部的主要官员,重新布防了整个余杭的军备力量。
能拉拢的拉拢,执意抗命的斩。一夜之间整个临时皇城阴云密布,一众文臣武将皆心知肚明:
李家的气数,怕是真到头了……
至此,冯驾基本完成了对中央军队的全面控制,他长吁一口气,握紧拳头,轻轻捶上身前的榆木大案桌。
案桌上有两本檄文,一本是南蜀王讨伐赵玄武的战斗檄文。另一本呢,则是讨伐契丹可汗赤术的——
蜀中,只是供养他前进的营地。
冯驾的目标是河西,他要绕过中原这一传统北上路线,避开林立的豪强,穿过羸弱的西番,直插河西地区西线,契丹的腹地——
凉州。
第一六七章 大妃
不过短短数月, 赵玄武便在冯驾疯狂的攻势下铩羽而归, 可是冯驾怎能容忍他归了就归了?他要的就是赵玄武的老巢!
于是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冯驾以超乎所有人预料的速度迅速拿下了整个蜀中地区, 而此时,距离薛可蕊失踪已逾一年。
凉州城的城门很早便被狂奔的一骑兵卒给叩开了。
这是一名契丹探马,他自西边的珙门关来, 他们潜伏在西番的人带来了一条异常重要的消息——
蜀中的冯驾又出兵了, 而这次他行军的路线却是西北面,直指凉州。
赤术通传传令兵觐见时正在用早膳,他身边坐着的就是一直沉默的薛可蕊。传令兵挺有眼力见,他冒昧地请求赤术能否将尊耳伏底,他好悄悄地对赤术说话。
赤术笑,颔首特批传令兵伏到他肩上来说,因为他正在往薛可蕊的碗里放一块夹肉馕饼。这女人自从活过来之后便不再吃肉了,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他不允许她不吃肉,所以每天得监督她吃完一个肉饼, 不吃完不许走。
传令兵伏在赤术耳边冲他低声说完那条消息后, 便伏身跪到了地上。
赤术的面上并无任何波澜, 他抬抬手指示意兵卒退下,眼睛却依旧自如地盯着薛可蕊手边的那块饼, 他用自己的眼神告诉她:
今天不吃完, 依然不放你走。
所以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对抗, 虽然只是一块小小的肉饼, 薛可蕊知道她若屈服了,往后还会有一桩又一桩更多需要她屈服的地方。
这男人就是个恶魔,他总会有千奇百怪的法子让你屈从于他的意志,匍匐在他脚下。
既然她要为自己早夭的女儿茹素,那么她就一定要坚持到底!
薛可蕊不动摇,望着一脸沉寂的赤术闭紧了嘴巴,既不说话也不动。
赤术沉着脸,眼中有莫名的光影涌动。
“说,你要怎样才肯吃肉?”
他等不来薛可蕊的回答,惯常的沉默就是薛可蕊的态度。
“哎——”
赤术长长叹了一口气,自怀里摸出那把一掌长的匕首摆在薛可蕊的面前。
“说吧,你想吃我身上的哪一块肉,我割下来给你包饼里,这样你就又可以养得白白胖胖的了……”
若是从前,赤术拿这样的话激她,薛可蕊一定会暴跳起来,哇拉哇拉开始诅咒他死。可如今,这样的话对薛可蕊再也不起作用了,眼前的她依旧那副木瞪瞪的表情呆坐着,仿佛她是真的傻了,就要保持这种神情直到天荒地老。
等不到薛可蕊的回答,赤术也不灰心,他伸出手来握起她端放身前的纤纤素手,轻轻柔柔地对她说话:
“小娘子,你知道吗?为了你,你的夫君就要出征去与人打仗了。打仗的地方很远,你若不吃饱一点,怕是等不到看我吃败仗的那一天。”
说完,赤术便直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袍角,头也不回地便走出了房门。
四周一片静谧。
薛可蕊抬眼看了看房内房外。
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低下头,拿眼往面前小几上一阵逡巡,又沉思了半晌,终是伸出手来去小几的一角拿起一块素饼藏进袖子里。再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地嚼起来。
她不能把自己饿瘦了,冯驾打回来了,赤术的死期就要到了。
薛可蕊吃得认真,却没注意到自己身后的槛窗外悄悄凑过来一个人影。
赤术立在窗外,看着吃饼吃得正欢的薛可蕊面沉如水。
他眉间有愁绪深锁,唇角却轻轻扬起。
他的小娘子。
从来都是如此可爱……
是年冬天,就在冯驾横穿战火纷飞的西番地区时,契丹可汗赤术册立了自己的新大妃:
萨珊波斯王的小女儿,吉雅公主。
……
整个契丹国的人都沸腾了,他们契丹最英明神武的可汗终于立大妃了。
所有的人都清楚赤术坐拥成群姬妾为何大妃之位偏偏空悬。